这天一早,她穿上黄棉袄,戴上头巾、口罩,把介绍信放进随身携带的黄挎包 里,又检查了一遍,然后到机耕队去坐拖车。 她和他约好在那里见面,一起去总场办手续。 拖车的车厢板上,积着一层亮晶晶的白霜、等车的人,把草绳、麻袋片、砖头 拖来作坐垫,蜷缩着身子,一声不吭盼着开车,有人同她打招呼,她草草地作一个 答,只是埋下头不看人,怕有更多的人注意她。终于驾驶员出现了,对着满满一车 厢的人吆喝几句什么,又同路边上工去的姑娘逗笑,磨蹭一会儿,才钻进驾驶楼。 拖车象通了电的鼓风机,噔噔响起来。 她朝大道上张望。没有他。她站起来,家属区的小道上,连个人影也没有。 拖车越发吼得起劲。它要出发。 肖流揭下口罩,脸上一层汗,手套也粘呼呼的。——她总不能一个人去总场。 车猛地震动了一下,人纷纷向后倒去。 她不顾一切地攀抓着车厢板,踩着车尾的一角铁跳了下去。她听见车上发出一 阵惊叫。 她还没站稳,就向小屋跑去。他变卦了?到底为什么没来? 一定是睡过了头。横竖今天是赶不上车了。 她用力推门,门没插,她一个趔趄跌进去—— 满地碎瓷片、碎玻璃片、破布条、破纸片……一个触目惊心的垃圾堆。 而他,埋在这垃圾堆里。半跪在炕前,头垂在炕沿木上,好象睡着了。脚下踩 着一只空酒瓶。喉咙里呼噜呼噜响。 她朝他走过去,拼命摇他的肩,一股刺鼻的酒气熏得她扭过头去。她看清地上 那些碎片,是砸烂的杯碗,还有撕开的床单和书信,连那只简陋的小炕桌,也已成 了一堆破木条…… 他喝醉了。她松一口气。看来他还是极度地感到了痛苦。 她心里略略地有些轻快。她极希望看到他这种失去了男人的妄自尊大而显得软 弱不堪的狼狈相。这么说,离婚对于他决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屋里很闷气。被严冬封锁的窗子尚未到开启之时,玻璃上积满尘土污垢。小屋 半明半暗。那个蜷卧在她脚下的男人也如一堆破布似的肮脏难辨。但他曾经是她的 丈夫,现在还是。她眼睁睁看着爱的潮汐一步步退出干涸的河床,她认定自己已是 无能为力。 她怔怔坐在炕沿上,忽而感到心力交瘁,恍如隔世。她看不见什么,更想不起 什么,心中虚荡,身外缥缈。过去和现在,现在和未来,都似乎隔着一条无限扩张 的沟涧,使她对自己在这个小屋里曾经度过的岁月又一次感到困惑。那种曾经几乎 要把她燃成灰烬的饥渴如狂的情欲,如今却悄然隐没,不知躲藏在哪个角落的阴影 里,冷冷地嘲笑她。她愿意重新一百次一千次地燃烧,她为什么不是一个太阳。从 此以后,她将远远地离开那爱的天堂和爱的地狱,到大地上到人世间去寻找一个宁 静的湖湾。 他蠕动了一下,哼哼着。她清醒过来,到外屋去舀了一点凉水,弹在他脸上。 她心里丝毫没有同情,只有厌恶。她用出全身力气,把他拖到炕上。 他睁开眼。眼里布满血丝。那茫然怆惶,犹如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他阴惨惨地 笑了笑。又皱起眉头,好象完全不认识她似的,古怪地盯住她。忽然伸开胳膊,猛 地搂住了她,把她拖到自己身边来。他的力气大得出奇,死死地夹住了她的双臂, 使她无法动弹。她开始挣扎,小声地恳求;她揪住他的头发,愤怒地抗拒……全然 无济于事。他象一头发了疯的大象,从莽林里气汹汹地冲撞出来,粗重的喘息声如 暴雨前的雷声轰鸣。他几乎是撕开了她的衣领,蛮横地把手伸进她的内衣…… “不!”她叫道。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不!”她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眼角上滑下来。她悲哀之极。 然而那沉重的身躯,仍然不顾一切地向她倾倒下来。她瑟瑟发抖,她推他、打 他,她精疲力尽…… “不……”她对自己说。她咬紧了牙。 她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她吐不出那个果子。她仍然渴望着黑暗中温柔的抚摸, 哪怕最后一次……是的,她要。要在那宽厚的胸脯下重温最后一次天堂的快乐他是 她丈夫她依恋他怀想他她习惯他…… 他翻身爬开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象是从一座冰山下挣脱出来,赤裸裸暴露在一 片雪原之上。空荡荡茫茫无边。一阵寒颤,又一阵寒颤。他和她象两块互不相干的 石头,象两颗从高空坠落的冰雹。全世界都回到了冰川时代。那鲜嫩欲滴的草莓谷 呢?只有恶心、虚空,犯罪似的恶心…… 他披一条撕成两半的灰毯子,呆呆坐着,两眼发直,久久望着墙壁,忽然含糊 不清地嘟哝了一句什么。 ——你给我回来! 灰毯子从他肩头滑落下去,露出半年来明显消瘦下去的前胸。他的牙齿打战。 身于一阵阵哆嗦,他伸出两只冰凉的手,扶住了她的肩。一双闪烁着仇恨的蓝光的 眼睛,罩住了她赤裸的全身。 “你回来,我们从头开始。按你说的那样生活。” 她毛发直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也许这正是她一直以来期待的保证。 “你说什么?”她问。 他摇摇头。 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她仰起头,从他那双此刻睁得很大的眼睛深处,看见那个折磨了她许久的恶魔, 正静静躲在一边,舔洗自己的伤口。狼来了!它觑视着她手中的纱布,妄图将它变 成一团诱她走向深渊的迷雾…… 她轻轻拨开他的手,去抓周围那一件件扔得凌乱不堪的衣服,默默穿好袜子, 套上棉乌拉,慢慢系着鞋带。 “我不会再相信了。”她喃喃说。 他颓然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神情恍惚。 “相信什么?我是说——你可以走了。你放心,从你不是我老婆那一天开始, 再不会有……这种事体了。” 他的脸,在昏暗的浮尘里,呈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伤心自嘲的苦笑。这种凄 惶之情同他平日的傲慢判若两人。她的心怦然一动,溢满苦涩的酸水。她也许应该 吻他一下作为告别。 她默默站在地中央,身子象被一股气流冲击得摇晃起来。 “好啦,你走吧。”他的声音重又变得冷峻严酷。“明天早上,我在机耕队的 拖车上等你。一定。” 她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飞快地穿行。走廊两边是无数的门,每扇门上都有一个 扁扁的钥匙孔。 她打开自己房间的门。 房间里有一铺炕,铺着席子。炕中间有一根巨大的圆柱,一直伸到屋顶外面去。 有这根圆柱,她的房子就不会塌下来,她想。 她看见圆柱的出口有什么在闪动,好象是一个人影。 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赤身裸体。 窗外有一个小湖,她跳到水里去,一条金鱼向她游来。金鱼吐出的每一个水泡 泡都变成了一只只金色的蘑菇。一面大网朝她劈头盖脸撒下来。她逃上岸去,阳光 下,她看见自己原来穿着游泳衣。我在游泳呀,她大声叫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