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毒杀 |
|
|
作者:小小夜儿 |
|
|
开学前一天,张兰心终于见到了同屋的李丽。 李丽肤色白晰,面目姣好,看上去柔柔弱弱。与她同来的还有她的男友,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地,典型的白面书生。随来的还有一辆小货车。 李丽的男友和货车司机搬上一个大衣柜,还有一些被褥、厨具等,跑上跑下,忙得满头大汗。李丽只管从箱子里拿出一些衣物,用衣架一件一件仔细地挂进衣柜。张兰心看她衣服春夏秋冬四季齐全,款式很时尚,质地却一般。 从闲谈中,张兰心了解到,李丽和男友以前都在同一所学校任教,本来好好地,已经谈婚论嫁了,可是一个月前突然接到了调令,说这所学校新建,教师缺乏,而她和男友都没有能在县教委说上话的人,只能这样生生分开。两所学校相距有五六十公里路,再难时时在一起了,故此两人都愀然不乐,不能释怀。 当所有的东西塞进来后,屋子一下子就显得拥挤凌乱,不像先时的宽敞明亮了。张兰心也帮着他们收拾。大致安排妥当后,李丽的男友才告辞离开。李丽送他下楼,良久听得一阵汽车发动机响起,渐渐远去了。过了一阵,李丽进得屋来,倒在床上,眼睛红红地望着帐顶发呆。 张兰心温言劝慰了一番,又陪着说笑了一阵,李丽才慢慢有了笑意。 下午学校开会。所有人到齐,也就二十几人。工作布置了下来,由于教师严重不足,每个教师的任务都很重。张兰心不仅要教初中一年级两个班的语文,任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还要兼一个年级的历史课。张兰心不禁暗地咋舌。 会后,教师领取课本和资料,张兰心和李丽领了就回到寝室了。只听得楼下乱了一阵,摩托车、自行车响了一阵,渐渐静下来。 李丽到走廊上向下望了一回,进来说:“人都走光了,整栋楼就只我们两人了。好安静啊,静得可怕!这几天你真是一个人住在这呀,不怕吗?”张兰心微微一笑:“有什么可怕的呀。楼下大门一关,谁也上不来。再说,小偷也懒得来光顾,这栋楼有什么呀,我也是一个刚来的穷光蛋,没油水,他来干什么呀?”李丽嘻嘻一笑:“劫色呀!现成一个大美女,会没人动心?”张兰心跳起身来,拧她脸蛋一把,哈哈一笑:“现在是两个大美女。劫色的来了,就先劫你!” 笑闹了一阵,张兰心正色说:“我们还真是要小心,随时把楼下大门关了。还要看看每层楼的角落之处,指不定什么时候有人溜进来躲在哪个角落里,到夜深人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就惨了哟。我在大学期间见过这种情况,有天晚上一个男子躲在女生宿舍的厕所里,虽然没出什么事,但把人吓得半死,弄得人心惶惶的。” 话音未落,听得楼下摩托车响,两人一起出去往下看,只见一辆摩托车在楼下停着,来人已上楼来。 来人在两人略微紧张的眼光中出现了,张兰心一看,原来是龙飞,便道:“原来是你,害我们紧张一回的。”龙飞笑嘻嘻地道:“那真是我的罪过了哟。我从外面路过,见学校大门未关,楼上又有房间开着,猜想多半是你在这,就上来看看了。想不到又来了一位漂亮小姐。” 张兰心给龙飞和李丽简单作了介绍,进屋闲聊了一会。龙飞见两人都淡淡地,也觉无甚意趣,便起身告辞。张兰心送他下楼,顺便把大门关了。 张兰心上得楼来,才告诉李丽,龙飞的父亲是龙门镇的镇长,这是她昨天到龙渊那里借书听说的。 晚饭时,两人都随意弄了点吃的,然后到外面山坡上走了走,回来看看书,听听音乐。 时间不早了,李丽正准备洗漱睡觉,却见张兰心换上运动服和运动鞋,便奇怪的问:“你这是要干什么呀?”张兰心指指楼上:“到天台上去锻炼锻炼呀。你去吗?”李丽摇头:“上面没灯,黑乎乎的,好怕人呀。”又笑:“人家都是早上锻炼,你偏晚上锻炼,真是怪人。”张兰心笑笑:“我习惯啦。早上正好睡觉,谁愿意起来呀。我来个睡觉锻炼两不误,不是更好吗?怎么样,聪明吧?”看了一下外面,又说:“今晚月亮好大的,上面亮得很。”李丽朝外一看,失笑。 到了天台上,果然好大的月亮,皎洁地挂在天上,快成满月了,四周无星,只有天边有几颗亮星,整个天空就像一汪深蓝的池水,神秘、深邃,似乎会把人的魂灵吸进去。 李丽站在旁边享受着凉凉的夜风,只见张兰心先是压压腿,弯弯腰,然后就踢腿转身,腾挪闪跃,时而舒缓,时而迅捷,如鹤舞凤翔,兔起鹘落,说不出的好看。李丽不禁好奇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是武术还是舞蹈?比电影里放的还好看呢。”张兰心停下来笑嘻嘻地:“真的吗?我小时候学过舞蹈,后来……又学了武术,然后我就自己把武术动作和舞蹈动作结合起来,编了一套动作,既练筋骨,又练形体。你要不要试试?” 李丽有点跃跃欲试:“难怪你气质这么好,也难怪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只怕我没什么功底,笨手笨脚,难以学会。”张兰心道:“我先教你一些简单的动作,把腿脚活动开,以后逐步练练基本功,就会和我一样了。” 张兰心教了一会,自己又运动了一会,李丽很快就觉得累了,两人就一起下楼回屋歇息。 第二天,张兰心在自己班上的教室给学生报名,忙得晕头转向,然后安排学生把教室打扫干净。学生坐在新教室里有些新奇和兴奋,用热切的目光看着张兰心,张兰心心里也热热的,感觉肩上的责任一下子重了起来。张兰心作了简短的发言,就让学生解散,自行回家。 四楼上又有两个教室用做住校学生的寝室,分别在张兰心她们寝室的两边。住校学生不多,只有家离学校实在太远,或路途险要的,才住校。张兰心和李丽又多了一项共同的任务,就是每天还要监督学生按时作息。 由于有了学生,楼上一下子喧闹起来了。 张兰心午觉没睡好。住校的学生刚住进新宿舍,实在太兴奋,跑进跑出跑上跑下地闹腾。眼见太阳西斜,张兰心想起昨天在龙渊那里借的书还没还,便邀李丽一道去街上还书去。 走在街道上,却见家家户户都炊烟袅袅,菜香四溢。张兰心不禁疑惑:“还不到吃饭的时间呀。今天是什么节日吗,这么早就开始准备了?”李丽也有点疑惑,又猛然想起,“啊!今天是七月十五,我们这里传统的接‘老人儿’(注:祖宗或过世的亲人)回家团聚的日子。也就是我们这里的鬼节。等会还要放鞭炮、烧纸钱呢。”张兰心恍然大悟,想起小时候见家里人也做过这些,只是后来离家上学,再没见过这种情形,也就一时记不起来了。 张兰心和李丽一起走进龙渊的书店,店里没一个顾客,龙渊正在桌后摆弄着什么,见她们进来,便把东西放进抽屉,迎出来招呼她们。张兰心笑道:“镇上家家都在准备接‘老人儿’呢,恐怕只有你没准备,不怕祖宗责怪吗?” 龙渊也笑道:“不用我操这个心呀,我爸妈会做这些事的。 “哦?你爸妈在哪里呀,做什么的?我可是今天才听你说起。” “他们就住在镇东边山上老家,不很远,平时赶集都会到我这里来,只是这段时间秋蚕快上架了,忙不过来,才没来。” “哦,你们这里以养蚕为主吧。”张兰心蛮有兴趣,问了好多养蚕的问题。龙渊告诉她,这地方的人都以养蚕为生,并且过几天蚕茧下架,路上满是送蚕茧的车和人,镇上的收购站到时会排上老长的队。张兰心还了解到,养蚕并不是像小时候玩着养那么好玩,这里的蚕农从初春到深秋要养四、五批蚕,每天要摘采大量的桑叶,还要护理蚕宝宝。蚕宝宝很娇贵,一不小心就会生病,快上架吐丝时,更是昼夜精心护理,不敢疏忽;冬天虽然不养蚕,却要剪桑枝,培植桑树。张兰心感叹道:“想不到养蚕还有这么多的学问!蚕农这么辛苦!” 龙渊也笑道:“是啊,指靠田地生存的农民都辛苦!” 李丽听他们谈什么养蚕,很是不耐,说:“我们早一点回去,晚了路上游魂野鬼都出来了,可别撞了邪。”张兰心笑道:“心里无鬼不怕鬼。这样吧,你担心的话就先回去,学校有住校的学生,你就不会怕了。时间还早,回学校也没事,我还想了解一些养蚕的事,还要挑几本书呢。”李丽便先行离去。 从闲谈中,张兰心还了解到,龙渊还有哥嫂,已和父母分家过了。龙渊父母为了小儿子不再像他们一样一辈子呆在农村,就把多年积蓄拿出来,在镇上买了这套房子,让龙渊自行做生意。龙渊选择了开书店,父母也不管他做什么,能自食其力就好。 正聊着,松伯从隔壁过来,冲龙渊说:“晚饭就在我那里吃,我准备了些接‘老人儿’的酒菜。‘老人儿’接完了,就该我们这些活人享用了嘛,呵呵。”又瞥见了张兰心,便热情地邀请。张兰心力辞不过,又见龙渊也在旁殷切挽留,见了他恳切的眼神,心一软,便应了。龙渊喜不自胜。 张兰心过意不去,便到街上买了些卤猪脚卤鸭掌之类。松伯一看:“哎呀,你何必又去买这些,我准备了好些东西,足够了的。”张兰心笑道:“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嘛,大家慢慢吃,慢慢喝,好好痛快一下。” 两人帮着松伯把他店内的货物归拢了一下,把饭桌摆在当中,摆上饭菜碗筷。松伯就在门口放了一串鞭炮,烧了几堆冥钱,嘴里咕咕哝哝,张兰心零星听得几句“老太婆,刚儿……如果钱不够用给我托梦……你们好狠心,丢下我一个人……”便悄悄问龙渊:“松伯老伴过世了?刚儿是他儿子?也过世了?”龙渊也悄声答道:“他儿子前几年在外打工,听说混了黑社会,打架死了。老伴是上半年脑溢血死了。还有个大女儿,很早就失踪了,听说被人贩子卖到外地去了。”张兰心不禁心下怜悯。 龙渊陪松伯喝酒,张兰心夹菜吃饭。酒过半酣,张兰心想起一事,便问:“松伯,你是这里的老人了,大概知道‘花坟’的由来吧,那里埋了些什么人呢?” 松伯一听,脸色突变,正把酒杯举在嘴边的手一下僵了,停了半晌,颓然放下。张兰心有些惶惑,看向龙渊,龙渊也疑惑地对她摇摇头。张兰心和龙渊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一阵沉默。 松伯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说道:“你也不用奇怪。不怪你问,这是我记忆中最可怕的一件事,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也从来没对人提过这事,就连我死去的老伴也不知道。”张兰心更是好奇,极想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张了几次嘴也没问出来,怕于老人不利。 松伯长吁一口气,继续说:“这么多年了,我不提不想,只是梦里还是有时要出现。现在想起就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一样,那样地清清楚楚。你们想知道,我也不妨说说了,反正长夜无事。那时我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啊,却亲眼看到了一件触目惊心的惨事……”他陷入了深思,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渐渐地,像受到了催眠一样,眼里逐渐露出骇异的目光,喃喃地诉说出那件深深刻在他记忆里的非比寻常的往事…… 那天,那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从私塾逃学了。其实不怪他,只怪春天里阳光太明媚,满山遍野的山花开得太烂漫。他和一个同窗的堂兄弟在外面玩了大半天,快到晌午了,才悄悄地从屋后竹林里溜进了后门。他害怕严厉的爷爷和爹爹责骂,也怕因他受牵连的母亲哭,所以想溜进厨房找点东西吃了之后又悄悄地回到学堂。正穿过回廊,快到厨房了,却突然听见天井对面一间屋子里传出一声叫喊。 这叫声凄厉之极,让他浑身的血液似乎在一刹那凝固了,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当他回过神来,心脏却又激烈地狂跳起来。他知道,在那间屋子里面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一件让他感到害怕的事。可是他又不能不去看个究竟,因为那屋子里住着他最亲爱的七姑姑。 七姑姑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她的衣衫与母亲她们的衣衫样式很是不同,母亲她们总是千篇一律的长衫或短衫,每件衣衫唯一不同的是花色和长短。而七姑姑的衣衫有好多不同的样式,还有一双后跟高高的,走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咯咯声的皮鞋。她的脸上总是带着开朗、随和的笑容,她的眼睛就像冬天里的太阳。当她看着他时,他的心总是暖暖的。他知道七姑姑在省城念大学堂。娘说,七姑姑是爷爷奶奶的心肝宝贝,她要天上的星星,爷爷奶奶也会摘下来给她的,她要念书,爷爷奶奶都依她。她自己也很争气,书念得好,爷爷奶奶逢人便夸耀,觉得面上光彩。他最希望七姑姑放假回家,因为她总会给他带一些新奇的城里才有的玩意儿。可是这一次她好久都没回来,他记得山上的映山红都开过两次了。可在前几天七姑姑却突然回来了。 不过七姑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大伯跟在她身边。他看见七姑姑的脸上有些血痕,肚子微微凸起。娘告诉他,七姑姑肚子里有个小娃娃,过一段时间就会出来和他玩。他很兴奋,想过去摸摸七姑姑的肚子,和里面的小娃娃说说话,可是大伯把他拨到一边去,不让他靠近。他撇嘴要哭,却看见七姑姑正朝他笑呢,他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了。他远远地跟在他们后边,看见大伯把七姑姑锁进了她以前住的屋子。他不明白,跑去问爹娘,爹爹呵斥他不许乱问,只有娘悄悄告诉他,七姑姑参加了一个什么党,犯了很大的罪,政府叫大伯把她带回来,说只要她改了,写了保证书,就又是好人了,就不再受罚了。不过七姑姑不肯写,大伯和爷爷生了很大很大的气。他几次见过爷爷和大伯铁青着脸、奶奶和另外几个姑妈眼泪汪汪地从七姑姑的房里出来。 他也曾趁没人时,爬上七姑姑的窗台,见七姑姑正缝着小衣小鞋,嘴里哼着好听的歌曲,见了他,便朝他笑。他说:“七姑姑,你肚子里的小娃娃什么时候出来和我玩呀?”七姑姑摸摸肚子,脸上现出柔和的光辉,说:“要不了多久啦,到树叶儿开始掉下来的时候,你就可以看见他了。”他又说:“七姑姑,大伯要你写什么呀?你为什么不写呢?写了就可以出来了嘛,我就可以和你玩了。”七姑姑笑了,说:“你还太小了,不明白大人的事。不是大伯要我写,是那些坏人要我写。如果我写了,就跟那些坏人一样了,你说要不要写呀?”他睁大眼睛,疑惑地摇摇头。七姑姑又笑了。虽然七姑姑的脸色没有以前的红润,但眼睛却依然光彩明亮。 现在,七姑姑出了什么事呢?他抑制住狂跳的心,挪动着有些颤抖发软的腿,来到门前,偷偷地从门缝往里瞧。但屋子里的情形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他想逃开,却已经挪不动步子了。他想叫喊,嗓子眼却被什么哽住了。 屋子里,七姑姑的双手从背后给捆上了,大伯站在她背后,一只胳膊勒着她的颈项,另一只手端着一只不知装着什么的碗,凑在她的嘴边,要她喝。只听爷爷在一个角落里惨然说:“雨竹儿呀,不是爹爹心狠,是没办法呀。为了这个家,你就喝了吧。”七姑姑拼命摇摆着头,碗里的东西一时便喂不进去,大伯无可奈何,松了手。七姑姑“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惨声说:“爹爹,大哥,我知道不怪你们,即使你们放过我,这个政府也不会放过我,我认命。只是可怜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没见过天日,他爸爸也不知是生是死,求你们给他一条生路,给我和他爸爸留一条根吧。生下他,我随便你们处置!”只听爷爷怒吼一声:“住口!你还好意思提这个野种!我们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一个未出嫁的大姑娘,你明知道已经和王县长的儿子订了亲,居然还在外有了私情,怀上了野种。你让我怎么向王县长交待!你说什么新式结婚,我们这里没这个规矩!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些都算不得数的。不但如此,还去参加什么共产党,惹下弥天大罪。于公于私,都留你不得,这个小杂种更留不得!”说罢,从大伯手中接过碗,硬塞向七姑姑的口中。七姑姑的嘴唇被弄破了,流出好多血,顺着嘴角往下淌。但由于七姑姑牙关紧咬,一时间碗里的东西喂不进去。爷爷有些气急败坏,对大伯说:“去,把火钳拿来,撬开她的嘴,不信灌不下去!”七姑姑听了,惨笑一声说:“既然你们非要我死,无法幸免,我喝就是了,不必费这么大周折。”说完,闭上眼睛,眼泪在脸上纵横,过得片刻,睁开眼,镇定地说:“给我喝。”就着爷爷的手喝下了碗的东西,然后微笑着说:“如果我的死能换得别人的幸福,我死而无憾。我希望你们今后对这里的蚕农好点,或许能减轻自己的罪孽。现在这个国民政府已经朝不保夕了,也许要不了多久,天下就会成为广大劳苦大众的了。你们还是多给自己积点德,留条后路吧。”由于她的嘴里和下巴都是鲜红的血,使得她的笑容看起来透着说不出的凄惨和恐怖。爷爷和大伯究竟有什么样的回答和表情,这个小孩子都不知道了,因为他已经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恐惧,倒在了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松伯的脸上仍留着那极度骇异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把整整一杯酒“咕”地喝了下去。张兰心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松伯答道:“我醒过来时,躺在床上,我娘在床边哭。我开始以为她是担心我才哭的,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为七姑姑的死而哭。没有人问我为什么昏倒了,家里的人都心照不宣而已。我病了一个多月才好。每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害怕,我害怕看到爷爷和大伯,听到他们说话,我就躲得远远地。有时不小心撞上了,看见他们冷冷的目光,我就发抖。只有后来慢慢长大了,才不再想这件事,不再做恶梦。但这件事,在我心里放了几十年,哽得难受。今天遇上你们两个,说了这些,心里反而痛快。” 龙渊替松伯倒上酒,问道:“那解放后,你爷爷和大伯他们怎么样了?”松伯答道:“他们被抓起来,进行了公审,然后处决了。由于他们对蚕农盘剥太重,加之平日里仗势凌人,又害死了参加共产党的七姑姑,罪大恶极,民愤太大,不仅自己受到严惩,还连累家里所有人跟着受苦,奶奶死了,我爹娘就是受不了当时蚕农对地主蚕霸的游行斗争,跳塘死了。我成了孤儿,没人敢公开接济我,我靠乞讨和挖山芋勉强活着。后来还是县委书记下来看到这种情况,说了一句公道话,让政府照顾我的生活,还让我读书,我才能活到至今。” 张兰心又问道:“是不是因为你七姑姑埋在那个地方,所以才叫‘花坟’呢?”松伯摇摇头:“七姑姑埋在那里,爷爷说她是家族的耻辱,不许任何人去祭拜。久了就荒芜了,坟茔只剩一个小土堆,连我也不知道哪个土堆是她的。不过那个地方在七姑姑埋在那里之前就已经叫‘花坟’了,那个地方也早已有了几个坟堆。”张兰心好奇地问:“那你知道不知道这个地名的由来呢?”松伯啜了一口酒,徐徐地道:“听老人说过一下,好像最初是一个刚结婚的姑娘,在喜堂上被新郎杀死,埋在那地方。后来那里开了很多花,加上坟修得漂亮,就叫‘花坟’了。” 张兰心心上有些感触,不禁默然。松伯酒意朦胧,口齿有些不清了。龙渊便把他扶到床上,除了鞋袜,用薄毯把他肚腹遮了,再帮着张兰心一起把碗筷收拾洗涮了,一起出来,把门关了。 月光如水。街道上几乎不见行人,只有路边还有不少残留的纸灰、没有燃尽的香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两人都不说话,张兰心默默走着,若有所思。走出街道,远处的山峦田野便呈现出来,在月光的笼罩下像蒙上了一层轻纱。微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龙渊一边欣赏这美景,转眼又见张兰心比月亮还皎洁的脸庞,不禁飘飘然有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龙渊忽见张兰心眼里有亮光一闪,心里不禁一震,急声问:“怎么了?……”只听张兰心幽幽叹道:“是不是女人……都只能被任意宰割和杀戮?”龙渊松了一口气,说:“你还在想刚才松伯说的故事呀,那种事只能发生在过去封建制度下的社会里。那时候女人是男人的私有财产,男人可以任意处置。现在不会有这种事了,女人受了伤害可以寻求法律保护,也不会有人敢随意伤害女性。”张兰心微微摇一摇头,叹一口气,神情寥落,默然片刻,转头问:“你说,是什么样的原因让新郎杀死自己的新娘?”龙渊想了想,看了看她的脸色,迟疑地答道:“一个男人要杀死自己的妻子,并且是在结婚的第一天,原因有很多。可能他们本来就有深仇大恨,也许结婚就是报仇的一种手段;也可能是误伤,新郎本来要杀的不是新娘;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新娘让新郎蒙受了一种无法忍受的耻辱。你知道,过去的男人对女人视若禁脔,女人如果失贞,罪不可恕,男人可以任意处置。”张兰心惨然笑了一笑,不再言语。 到了学校楼下,张兰心掏出钥匙开了大门,正要进去,忽地回过身来,笑着说:“你一个人回去怕不怕?今天可是鬼节哟。要不要我又送你回去?”龙渊见她难得展颜一笑,也逗趣地说:“怕呀,你说怎么办?你又送我回去吧。不过这样一来,我又要送你回来,那今晚我们就只有这样送去送来走一晚上了。”两人都笑起来,挥手作别。 张兰心上了楼,先到学生寝室关照了一番,才回到自己寝室。李丽已经睡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