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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解释


  八月十一日早晨,天气转阴。我到十点钟大才下楼。霍桑已在书室中看报。他的服白有些发红。脸上蒙着一层霜气。书室中的空气更见阴沉了。
  我说:“霍桑,你天亮前出去过7”他点点头。我又说一:“案子已经结束了、还忙什么?”
  他把报纸移开些。“我在考虑这件案子应该怎样结束。”
  我耐不住地说。“霍桑,你越说越模糊了]案子的结束,怎么由你来决定‘应该怎样?’
  他微微叹一口气。“是啊.这案子可能地有两种结束的方式——换一句话说,除了汪银林所意识到的一种以外,还有第二种方式。”
  “那是什么一种方式?”
  “晤,对不起,我不便说。”
  我苦闷极了。我能强迫他说明白吗?
  一会,我换一个方向,问道:“现在你已经决定了没有?”
  霍桑应道:“决定了。我准让它适用第一种方式。”
  “这个决定你今天早晨才成立的吗?”
  “是。昨夜里我就有这个倾向。今大我去看了计曼苏以后,才作最后的决定。
  “你在天明以前到总署里去的?”
  “是的。我先到市立医院里去问过马阿大,又到总署里去跟计曼苏谈了几句。
  “那末你已跟汪银林商量过吗?”
  霍桑忽乱摇着两手。“不,不,我所以选这个时候去查问,就要避开报林。我告诉你,所谓第一种结束方式,也就是昨夜银林对你发表过的——马阿大是真凶,动机在图财,还赃俱全,罪行已确定无疑。我已决意让银林依照他的意思去处理一切。在结束以前,我不愿意见他。
  “为什么?”
  因为我的意识中既然还有第二种结束方式。要是见了面告诉他,违反我的良动;不告诉他,又觉得当面说谎,对不起朋友。
  一这是我和霍桑从事探案以来的一种新的经验。我和他之间从来不曾有过什么避忌或秘密,现在他公然承认,有什么“第二种方式”隐藏着不告诉我。当时我所感到的闷癫,读者们总也可想象得到罢?
  我冷冷地说:“那末我们俩最好也暂时隔离一下。不然你这样子对付另一个朋友,也许会使你的良心上感到另一种不安!’”
  霍桑忽仰起了身子,睁着眼睛,现着庄重的脸色。
  他瞧着我说:“包朗,请你原谅。我不是不肯告诉你。实在因为这一着的关系太大——一个人的性命,一个人的前程,还有第三个人蒙受违法的处分!这第三个人就是你的好朋友!
  我见他如此严重,倒反有些不安。彼此沉默了一下。
  我改换了语调,说:“霍桑,你总也相信,我并不是一个不能守秘密的人。你也可以相信,我更不会卖友!
  他点点头。“我知道。不过你的发表欲相当强。你不会例外地不将这件案子披露出来。
  我接口说:“要是我也有个‘例外’,你打算怎么样?
  他忽谛视着我。他的一双敏锐的黑眼迅速地转动了几下。他忽微微叹着气,点点头。
  他沉落了头,低声说道:“好,我告诉你。依照第一种方式结案,多少是有些冤枉的!马阿大不是主凶!
  我略怔一怔。“那末谁是主凶?是计曼苏?
  霍桑摇摇头,答道:“不是。他对于这案子的真相是有若干疑影的。所以他的行动如此诡秘。他不是主凶,只是一个重要的主角。
  “那末难道是申壮飞?
  “不是。申壮飞虽有相当的嫌疑,实际上并无关系。这事的经过你还没有知道罢?我索性告诉你。我查勘尸体的结果,。知道他是给一个高个子跳足的拉车人勒死的,沟边还有车轮的痕迹——那右轮的车胎是补过的。昨天下午警署里捉到了一个嫌疑的黄包车夫,叫我去证实,果真就是凶手,案情便完全揭露。
  “申壮飞在八日傍晚向他的朋友仇大整措汽车,往江湾去吃喜酒。大竺不答应。壮飞就雇了黄包车去。你知道上海到江湾大约有十、V中里一,必须经过许多冷僻的地区,何况又在夜间,实在相当危险。壮飞身上穿得相当漂亮,又有金表钻戒,因此引动了那车夫。到了宝兴路尽端冷静的地方,车夫就动手勒毙他,剥了他的衣物逃走。壮飞的一只亚米布金表还在那车夫住的草棚里给搜出来。”
  “他是八日晚上被谋害的,怎么发觉得这样迟?”
  “那里已在市区边缘,相当荒僻。掩覆又很周密,所以隔了近二十个钟头才发现,那也不足为奇。”
  我默念这种性质的劫案,近来几乎成了报纸上的惯例纪载。黄包车夫的劳动很值得同情,但有时也有难宽恕的行为,说得广泛些,这是一个民生和教育的大问题。
  我又将话题拖回到眼前的事实。我说道:“我不相信这案子的主要凶犯竟会是嫌疑较轻的来梦花。”
  霍桑微笑地说:“不错,当然也不是他。他的嫌疑可算是适逢其会。昨天下午我再度到宋家去,梦花的母亲说,伊的弟弟昨天正午从苏州来。上一天——九日——他在观前街看见梦花陪了一个摩登少女闲步。这分明是一出骗了留学费去做“社交活动’的老把戏。”
  我疑讶地说:“这奇怪了!这案子中明明有三个嫌疑人,怎么都不是?难道还有第四个?”
  他立即应道:“‘当然。”
  我怀疑地深思。我想起了那天上午他强送我上楼前的两个没有解释的人物。一个是霍桑假冒了引诱马阿大的银林,另一个是漏风声的阿金。这两个人怎么会参领秘密?不然,马阿大怎么会帖服地就范?
  “包朗,你当真想不出?好了,别胡思乱想罢。我告诉你,主凶是庄爱莲!
  庄爱莲!霍桑这个揭示实在出于我的意外。霍桑在我的一时呆木之下,忽自动地解释。
  他说:“我们知道丁惠德和计曼苏是表亲;庄爱莲却是在学生会里和曼苏相识的,时间上还不过两三月。曼苏是个美貌的青年,容易赢得女子的爱好。这两个女子都要俘虏他,结果是惠德占了胜。找们但看他得到凶耗以后,只到庄家里去看了一看,以后就不管什么;同时他虽在嫌疑的监视之下,还是千方百计地冒险到医院里去慰问惠德,便可知道他的心属于那一方面。我们又知道爱莲的家庭环境太恶劣了。伊是给伊家里的人放纵惯的。你总记得,朱妙香说过,庄清夫是什么都依从伊的,这就使伊养成了一种任性使气的危险的习性。伊在学校里有校花的名称,家里又有钱做伊社交上的支持。这种种都助长伊的虚荣,将伊陷进了刚愎自大的深渊。因此,伊一遇到挫折,便不顾利害他胆大妄为,结果就造成了这件惨案。”
  我问道:“你的意思可是说爱莲为着要争夺计曼苏,就唆使马阿大行刺丁惠德吗?”
  霍桑点头道:“是。木过‘唆使’的字样还不恰当,应得说‘贿买’。因为阿大和惠德根本没有怨恨,他完全是为了钱才犯法。所以那戒指和钱都是爱莲在事前自动给他的酬报,不是他盗窃的。因此我假冒了爱莲家里的银林,又借用了阿金的名字,马阿大就毫不怀疑地进了我的罗网。
  “经过的情形怎么样?”
  “很简单。爱莲写信约惠德去,说有关于曼苏的事奉告,预料惠德必会践约。伊用的信封信笺纸质和字迹不同,显然是为着万一发觉后图赖的地步。伊叫阿大预先伏在附近。他准备出其不意地刺死惠德,乘势抢些东西,掩护这事的真相,使人相信是路劫而酿成命案。阿大是个穿短衣的粗汉,行凶时故意穿了长衫,也是掩眼法的一种。可是事实的发展,并不像伊的精密预谋的那么顺利。中间跳出一个王福来,破坏了他的行动;而且惠德是个女体育家,也不像一般女子那么地容易应付。故而阿大顾不得完成任务,只能逃性命了,甚至连抢得的手袋也不能不抛掉。你知道他在岳州路上是预备好汽车的。”
  我沉默地想了一想,还是不能“释然”。
  我说:“庄爱莲既是主凶,目的要杀害丁惠德,但结果伊自己怎么反而给人杀死?杀伊的凶手是谁?论情论势,当然不会是阿大啊。”
  “当然不是。”
  “但根据物证,两个女子一死一伤。凶器是属于同一把刀。那不是太矛盾吗?”
  “‘是的,太矛盾!不但你有此感想,我也给这一点困住了好久。可是仔细想一想,这矛盾也容易融解。”
  “怎么样?”
  “庄爱莲是给丁惠德杀死的!”
  “什么?”我喊了一声,身子不由不挺直起来。
  霍桑仍保持他的镇静,搓搓手开始抽取纸烟。风轻轻从窗口里溜进来,我的胸头还觉得闷热。窗外的天空有些便意,室中的阴暗加深了些。霍桑的失眠的眼睛中漏出静穆的光彩。出我意外的,他默默地吸了几口烟,又不劳催遍地给我解释。
  他说。“爱莲是惠德的情敌,惠德不会没有预觉。那晚上伊应约而去,当然抱着怀疑。马阿大突然行刺,地点太相近了——这一着不能不算是爱莲设计上的错误——一而且先行刺,后抢袋,都足以做惠德的启示。伊在倒地后的一刹那,一定感觉到这不是单纯的抢劫,而是爱莲的阴谋。那时王福追过去了,四周没有人。惠德是体育家,伤处并非要害;伊要报复,就忍痛跳起来;拾起了地上的凶刀,奔过弯角,去叩爱莲家的门。爱莲正惴惴地在等待后果,听得了叩门声音,以为是河大有什么情报。伊一开门。就给患德据力地一刀,结果爱莲是毫无声息地送了命。忠德行刺时,伊的左手大概在大门上触摸过一下,所以留下了指印。伊的目的达到了,就奔回被刺的地点去,照样躺在人行道上。这行动是在急速中完成的,大概前后不到五分钟。等到王福追赶不着,召集了另一个警士华启东回过来,惠德也许假装着晕倒,也许是真昏晕过去了、你知道一个女子在经历了这样的刺激以后,神经无论如何坚强,昏星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没有说话。室中形成片刻的静默。烟雾给风吹得乱袅。
  一会,我又问;“你说的这一切经过都是事实吗?
  他呼出了一口烟。“哈,我相倍如此。
  “相信?那末这还是你的设想?”
  “是的,不过不是没有根据的。”
  “根据是什么?你能不能把你这设想成立的经过说一说?”
  他点点头,揉熄了烟尾,另换一支新鲜的点着了,开始把全案作一个系统的分析。
  他说:“这案子在最初,像是彼此独立的两件,后来案情逐步开展,从地点,时间和凶刀上着想,彼此就联系起来。等到我们发觉了曼苏到医院里去看惠德,又发现了手袋中的信,才确定这里面的关系非常紧密。换一句话说,这显然是一出三角或多角型的恋爱把戏。
  “这戏中的两个女主角,一死一伤;嫌疑人有三个:计曼苏,壮飞,宋梦花;我们得到的线索:是一组指印,一个掌印,一把两面出口的插子,和一个乘汽车逃走的凶手。
  “这三个嫌疑人,虽说都沾染了所谓摩登的习气,在‘社交’方面活跃,但究竟还是学生身分,跟那把流氓们常用的小插子配合起来,不大和谐。所以我认为中心点还寄托在那第四个坐汽车逃走的人的身上。
  “各方面的侦查逐步有了开展,嫌疑人物也挨次排除——首先是由壮飞,其次是来梦花——于是那中心人物更见着重。后来风先生给予我一个启示,我就把握了这一条重要线索。我从秋生嘴里探明了这第四个人是马阿大,又知道了马阿大和在爱莲的关系,使假定马阿大也许就是庄爱莲用做排除情故的工具。可是矛盾来了.凶器是同一把刀。庄爱莲又怎样被杀的呢?阿大可会受了爱莲的酬报,感到不满,就索性杀死了他的雇主,然后再行刺丁惠德吗?”
  霍桑提出了这几个疑问以后,停顿了,半闭着眼睛,连续地吐吸他的纸烟,像暂时歇一歇,又像等待我的批评。
  我不良主地说:“不会。这太不合清理了。阿大如果因不满爱莲而杀死伊,那就决不会再执行伊的命令行刺惠德。不,这矛盾还是存在的。”
  霍桑点点头。“是的,矛盾还是矛盾。因此我不得不另外开辟一条新线。我就想到了惠德身上。”
  “这新线你依据什么开辟的?”
  “那就是一级指印和两滩血清。你总也记得前天早晨我们到庄家去勘查时,在通州路上顺便看过一看了惠德遭劫的地点。人行道上不是有两处血迹吗?当时我也推想不出,只在脑膜上留下一个印象罢了。但到了我的思程不得不转变的时候,这印象又重新活跃了。那不会是两次倒地的原因吗?惠德第一次被刺倒地,在地上留下了一个血迹;第二次又倒地,却移动了些地位,因此又留下了另一滩血迹。伊怎么会倒地后再爬起来?为报复而起来杀死爱莲,然后仍吓倒了掩护伊的行动,不是很可能的吗?”
  他又停一倍。我也不接口,默默地在估量他的理论。霍桑又接续下去。
  “这个理论我也不是凭空建立的。我还有一个依据。就是那黑漆大门上的指印。包朗,我记得我曾告诉你,那指印的线纹很细,那掌纹却粗得多。所以我假定是两个人印上去的——指印是女子的,掌印却是男子的。
  “我凭着这两个依据,加上了恋爱活剧的可能后果,便成立了我刚才说过的假定。于是我就到医院里去看一看惠德,同时又搜寻印合这假定的物证。
  “那是什么?”
  “血衣和曹德用过的牛奶杯。
  “嘱,就是化验室中那只白瓷杯子?你要印合丁簸德的指印?”
  “是的,我向那主任护士张小姐接洽了带回来的。当然找另外有托词,不告诉伊真情。伊还让我看惠德进院时·穿的那件细夏布短衫,和那条白纺绸短裙。短衫的左肩部有一个刀洞,前后面都有血渍。但那条白绸的短裙的背部另有一个血清,不是污流而成的,而是卧倒时染上去的。我回来以后,赶紧将杯上的范德的指印摄影放大,洗出来一对,果真和门上的一枚小指印相合。于是我的理想便完全证实,先前的矛盾也自然融解了。”’
  我想了一想.又问。“还有那个单印呢?可是马阿大的?”
  霍桑忽皱紧了眉毛,摇头说:“不,不会是他的。你知道揩即先印,掌印着印。阿大在魏惠德以后既已逃走,决不会在爱莲被杀以后再到爱莲家去。这个掌印的确曾困农牧的脑筋。它虚幻地指示我这里面有两个人,可是不能决定那第二个人是谁。现在我相信这掌印是和凶案无关的,也许是汪银杯,也许是那看守尸场的警察,也许是何健医士,在开门时无心印上去的。要证明也可以,只要费些工夫,不过现在已没有必要了。”
  他的探索的过程,的确入情入理,而且都有实际上的依据,不能不使我佩眼他的头脑的敏锐和目光的周瞩、我等他丢去了烟尾闭目养神的时候,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说:“霍桑,你看见丁惠德时说些什么?”
  霍桑答道:“我只间问伊和曼苏爱莲的关系。我的措词是非常小心的。伊虽也很谨慎,但口气之间很关心曼苏的被捕。我的另一个目的,要着一春伊是不是一个标准的女体育家,结果也得到了满意的印证。”
  “还有马阿大跟计曼苏说些什么?”
  “晤,你问我今天破晓前的结果吗?那也不坏。马河大已向我承认了受雇行刺的罪行。这原是实情。但汪银林一定不会满意,会把爱莲的凶罪也加在他身上。我已决定让银林去处理了、阿大原是一个把人家性命换取自己享受的暴徒。他本蓄意要预谋杀人,不过没有成就。所以他虽受些冤枉,也不值得可怜”
  “计曼苏呢?”
  “计曼苏是无罪的。回头你给我打个电话给银林,叫他赶紧释放他、”
  “好。他告诉你些什么?”
  “我从计曼苏嘴里知道了他和惠德的恋史,时间已有七年。惠德是一个端庄真挚的女子,曼苏也并不薄幸。今天曼苏对付我的态度和前天不同了。他除了辩白自己的无罪以外,还有一种无言的要求,意思是希望我顾全些惠德,显见他对于爱莲的死,多少也有些怀疑惠德的。”
  我说:“你没有把你所发现的向曼苏说明?”
  霍桑突然丢下了烟,摇头说:“不!这一点除了你以外,我能随便告诉别的人吗?我一说出来,这案子的结束不是要形成另一种方式了吗?伊是自卫,不是谋杀;在伦理观念上伊是无辜的!
  他说到这里,竟然声色俱厉起来。他的倦容消失了,眼睛里射出正义的火焰,两只手交握着,身体也挺直了。我老实说,我也表示同情,在法律的观点上也许不合,但就人道的立场上看,惠德是被害而报复,爱莲是作法自毙,马阿大也是自食其报。这样的解决是完全合理的。我准备遵守我的诺言,把这件案子搁起来,不再发表了。不料事实上又有一个转变,这约束终于也无形解除了。
  那天中午,一个电话从同济医院里打来。霍桑马上跳起来。
  他握着听筒说:“喂,我是霍桑。……幄,张小姐。……什么,丁小姐上午回家去了,现在又来了?……为什么?……服了毒?……伊自己服的?晤,晤,我不知道,也许有什么误会罢?……好,我马上就来。”
  他的神色突然灰白,眼睛也呆瞪了。
  他喃喃自语说:“晤,我害了伊!……包朗,你也有分!你去了两次,我也访问伊一次,曼苏又被捕了,才使伊怀疑不安!……唉,大使人扫兴!……包朗,你已经通知银林释放计曼苏吗?……好,我马上去!”他匆匆地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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