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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王三少像往日一样,快到吃午饭的时候起床,一面穿衣服一面咳嗽,马马虎虎地用热手巾在脸上擦了一把,就躺下去烧起烟来。每天起床以后,他的第一件顶重要的事情就是过瘾。在烟瘾来时,他既不愿吃东西,也不肯多说话,脸上带着一种厌烦和冷淡表情。平常,王成山和小伕子就已经不敢随便同他讲话,这时候更不敢有一点声音,大家都尽可能轻轻地走动,轻轻地呼吸。今天他的脸色更难看,阴沉而苦恼,使人预感到有什么严重的事情会要爆发。吸过两个烟泡后,王三少忽然从床上欠起身,向地上吐口黄痰,擤把鼻涕,困倦地打个哈欠。一打呵欠,就从他的深深的大眼角挤出来清淡的泪水,说明他的烟瘾还没有过足。
  从小伕子手里接过来一碗荷包蛋,王三少蹲在烟灯旁一面吃一面默想;清鼻涕沿人中奔流下来,拖在刚刮过不久的铁青色的嘴唇上,偶尔被碗沿儿粘起长丝。王成山从火边抬起头来,轻轻地咳一下,清清喉咙,恭谨而畏怯地小声说:
  “三叔,我看咱们不如早一点离开捻子……”
  王三少没有做声,也没有任何表情,深沉得叫神仙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停了片刻,他的侄儿越发带着担心的口气说:
  “前几天我就听到些坏风声,没有在意,也没有敢叫三叔知道。昨晚喝汤时候刘老义来了一趟,他对我说——”王成山扭转头来向菊生和小伕子望了一眼,吩咐说:“你俩到院里玩去!”
  菊生和小伕子很听话地走了出去。菊生在院里一面踢毽子,一面留心偷听着屋里谈话,却一句也听不清楚,只感到他们谈话的口气相当严重。屋里悄声地谈过了一阵后,陶菊生听见干老子在桌上放下碗筷的声音,拿小剪刀剪灯花的声音,随后才听见他躺下去冷笑一声说:
  “哼!宁为凶手,不作苦王。只要一看不那个。你就‘先下手为强’,纵然咱们不能赚,也要捞够本儿。”
  “我啥都不怕,我就怕万一措手不及……”
  “那就得看你娃子的眼睛亮不亮!”干老子差不多是用教训的口吻说。“只要小心,难道他们手里拿的是枪,咱们手里拿的是烧火棍?赵二海们就吃亏在粗心大意!”
  屋里的谈话终止了。王成山从屋里走出来,拉一个草墩子坐在太阳下,拆卸下枪栓零件,准备擦油。
  忽然瓤子九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扣好,匆匆忙忙地走进院子,向王成山问一句:“你三叔在屋吗?”没等到王成山回答出来,瓤子九已经三步两步地跑进屋去。
  王成山看出这情形有点不妙,赶快将枪栓安好,推上一颗顶膛子,站到窗外向里边偷听。小伕子很机灵地抛下毽子,跑出大门望一望,然后也走回来屏息地站立在成山旁边。陶菊生独个儿继续踢毽子,却同时在注意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因为意识到他自己毕竟是个票,他没有敢走去同王成山们站在一道。心中七上八下地玩了一会儿,他在王成山刚才坐过的草墩上坐下去,拾起一根麦秸棒在地上信手画着。三天来他已经得到了不少资料,判断出干老子在杆子上犯了众恶,势必要发生事情。他想,即让不会发生像赵二海们那样的不幸事件,干老子也必得带着王成山脱离杆子。那样一来,他自己怎么好呢?他是属于全杆子的,干老子没资格把他带走,这使他的心稍稍儿轻松一点。但是,回票房里去也是糟糕。十几天来他亲眼看见撕过许多票,还有许多票被割去耳朵。如今多半依靠他在杆子中被大家另眼相看,他兄弟俩才能够平安活着;要是他回到票房,那结果是可以想得出的。他一面想着自己的未来命运,一面偷听着屋里的谈话。忽然他听见干老子同瓤子九提到了他的名字,但下面的话却又不分明,只听出干老子后来表示同意说:“这样也好,也好。”菊生忍不住从草墩上站起来,向王成山望了望,希望能得到一点消息。见王成山脸色很阴沉,菊生默默地走到院角落的小村旁,抚摩着拴在树上的小山羊的白毛消遣。小山羊在他的腿上轻轻地抵两下,抬起头来望着他,凄凉地叫了一声。
  王三少一面勒围巾一面从屋里出来,好像没有看见王成山和陶菊生似的,匆匆地走出院子。王成山和小伕子先进了屋里;过了片刻,王成山把菊生也唤了进去。瓤子九躺在床上烧大烟,王成山坐在他的对面,小伕子坐在床前的火堆旁边。看见菊生,瓤子九笑眯眯地叫他贴近他的腿边坐下,说:
  “你干老子和王成山今天要离开杆子啦,你自己怎样打算?”
  菊生源了王成山一眼,回答说:“我没有打算。”
  “管家的要你回到票房去,你情愿不情愿?”
  “妈的,我晓得你不愿回到票房去!”瓤子九笑着说:“你怕割你的耳朵,镟你的鼻子!可是不回票房去怎么能成?你家里不肯拿钱来赎你们,你弟兄俩的性命终究保不住,多拖延日子罢了!”
  菊生的眼光落在烟灯上,茫然地瞧着橙黄色的灯亮儿,想不起说什么话好。听见院里的小山羊咩咩地连叫两声,他的心一动,想起来四五岁时候,他的家还在乡下的老宅子里,家中也喂了几只山羊。每次老祖母或母亲叫他到群房院里去看看羊跑了没有,他明看羊已经跑出后门了,但因为不愿离开母亲去找羊,就站在堂屋后的花椒树下学几声羊叫,然后跑回堂屋院说羊还在。大人们一面嚷①他小小的人儿说白话,一面又笑他,亲他,称赞他的心里窟眼儿多。这回忆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灵魂,他的眼珠立刻不由地充满了泪水。
  
  ①在我的故乡,嚷和骂不同:嚷是以理责备人,不必出恶言(下流粗话),骂是用恶言侮辱人。在普通官话中全用“骂”字,没有分别。例如《汉书·东方朔传》有这样一句:“上(武帝)乃起入省中,夕时召让朔。”颜师古注曰:“让,责也。”古书上这样的用法极多。但现在“让”读去声,“嚷”字读上声,所以这“责让”的“让”字应写做“嚷”字。

  仿佛注意到菊生的表情,瓤子九不再说下去,把烟泡安到斗门上,用袖口擦去黄胡子上的清鼻涕,快活地吸起烟来。王成山望着菊生笑一下,说:
  “薛二哥要你跟着他,你愿不愿意去?”
  “愿意,”菊生回答说,声音弱得几乎只有他自己听见。随即他抬起头来,问:“你还回来么?”
  “说不定。”王成山怅惘地拍拍怀中抱的步枪说:“要是我有这个家伙,我就来同大家一道玩啦。”
  “只要你三叔肯放手,”瓤子九把烟枪拿离开嘴唇说,“你来跟老子,老子给你枪!”
  王成山忠厚地微微一笑,说:“你放不放心我?”
  瓤子九一面说着“放心”,一面赶忙把烟枪嘴儿向自己的嘴里送去。把斗门上的残余烟泡抽完后,瓤子九用中指在小水壶中蘸了一滴水,饮①过斗门,然后放下烟枪,坐起来整好皮帽,向王成山说:
  
  ①“饮”字在此处读去声,不读上声。在沁韵。如饮牛,饮牲口,意思是使其喝水,或拿水叫它喝。《左传》宣公十二年有“饮马于河而归”一句,古诗的“饮马长城窟”,《离骚》的“饮余马于咸池兮,”用法都同。去声饮字应该只适用于动物;“饮斗门”是用于非动物的变例。但在古代,也用于人,如《礼记·檀弓》上有一句:“酌以饮寡人,”这用法在今天的活语言中好像已经没有了。

  “成山,我同你三叔从滚灰堆,玩泥钱①的时候就相好,三十多年啦,他的底细老子全明白。有人说他黑过朋友,真冤枉!你二叔吃亏就吃在他祖上出过排场人,交民国打了瓦,家产踢干了,可是少爷脾气没踢掉,一只眼睛长在囟门上,说出话来噎人,所以在蹚将群中总是裹脚布围脖子,臭一圈儿!成山,你说老子说的话对呀不对?”
  
  ①乡下孩子爱用泥巴做成制钱玩耍。

  “对,”王成山点头说,“说他黑过朋友真是冤枉他。”
  “刘老义待一会儿来带你去,”瓤子九又拍着菊生的肩膀说,“你不回票房去我也高兴,免得你逃跑啦老子担责。”
  瓤子九嘻嘻地笑着跳下床,又点着一根香烟,双手插进袖筒里,紧夹着膀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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