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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莎网



   
三一、翅膀

  在回家的路上,朱娴觉得今天好像看了一部最轻松的美国影片。一位醉心艺术的少女,瞒了家人,瞒了自己的未婚夫,去到郊外拜访一位偶然认识的画家,答应让他画一幅画像,画家是年青而且热情,因为偶然见了自己的照片,便立刻崇拜起来,用了极传奇的方式彼此认识了,少女抱了纯洁的心情去接近画家,但是同时又不能不瞒了自己的家庭和未婚夫,因此心里始终感到有两种情感在冲突。他们见面了,谁都很高兴,立刻熟识起来,一点都不生疏。她答应明天再来,给他正式开始画像……
  以后怎样呢?朱娴在心里这样问着自己,谁也不知道,故事会发展到怎样的程度,谁也不会知道。
  她开始有点不安。一路电车上的人很多,她觉得好像都在注意她,注意她心里的秘密,她将脸转到车外去了。
  从郊外走入了市内,空气突然紧迫了起来。虽然依旧是一样可爱的新秋晴朗的天气,但晒在行人道上的阳光,总觉得混浊了一点。拥挤的交通和熙攘的行人,罩在充满了都市噪音的天空下,使人真有点连呼吸都紧张了。
  她想到刚才送她上电车时,秦枫谷问她的话:
  “朱小姐府上住在哪里?”
  她迟疑了一下,回答了一句“住在法租界”,就没有说下去秦枫谷好像也看出她的态度,也没有往下再多问。
  是的,这是她觉得自己应该谨慎的地方。虽然她已经到了他的家里,一面却不想使他知道她的住址,未免有点矛盾,但她不能不这样做。她宁可自己每天到江湾去,她不能让秦枫谷到她的家里来,她不愿冒这样的危险。
  她知道这是自己的矛盾,一面觉得这种行动不能任旁人知道,一面却又轻率的做了。能永远不让家里知道吗?能保证没有旁的事情发生吗?想到这点,她对于自己今天的行动怀疑起来了。
  但罩在这种疑虑之上的是少女的好奇心,艺术空气的憧憬。她为了满足自己的梦想,便不愿真正仔细考虑自己的行动。
  “我要给他一点暗示,我的行动不愿人知道,也不愿说出去是我的画像,否则我便不去了。照他严肃的态度,他大概肯答应我的话的。否则,如果他们知道我常到一个不认识的青年男性家里去,那还辩白得清楚吗?”
  她诚知道自己这种行动太冒险,但她却没有能力能阻止自己不去这样做。灵魂已经展开了翅膀,谁也不能阻止她了。
   
三二、构图

  秦枫谷的画室里,这一天下午,充满了春天温暖的气息。搁在画架上的空白的画布,像少女洁白的胸膛一样,在里面鼓动着一颗跳荡的心房,立时想将她的心思倾吐出来。油画箱发着光,松节油发着醉人的香气,一切都好像兴奋的期待他主人的驱使。
  秦枫谷的兴奋更不用说。从早上起来,他就觉得今天的空气特别的好,整个的世界充满了光明,人生是毫无欠缺的美满。他像是第一次作画一样的高兴,又像是最后一次作画一样的踌躇。他几次镇静自己,不要过于兴奋,但是上午计划构图,决定画像位置的时候,他握着木炭的手几次抖了起来。
  他要画的是一张胸像。面部占着画像的上半,身体微向右面偏着。左手抱了一丛百合花,百合花该向四面散开,一部分的叶子遮着左手的手臂和胸部,右手盖着握了花的左手,左耳被斜掠下来的头发遮住。眼睛微微下垂,嘴角上带着一点微笑。背景是庄严的黑色,衣服是黯蓝,只有百合花和面部表现着青春的华丽。他不想多用娇艳的色调,因为他想表现的是女性的庄严和永久,并不是女性的诱惑和美丽。
  这一切都在他的心里很纯熟,他仔细的画了几次速写,选了最好的一张,决定自己的构图,他想今天将底稿打好,轮廓勾准,明天再正式落笔,今天太兴奋了。
  “该不会不来了吧?”
  吃过了午饭,在他满腹的兴奋中,疑虑又开始抬起头来。他站在窗口望了通到他屋后的小路,听着每一次细碎的可注意的声音,他以为她随时都有出现的可能。
  一点钟过了,他不安得一刻也不能忍耐。他知道自己这种状态的可笑,但是没有方法能制止,他率性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也许她迷路了罢?
  这样想着,他决定到外面马路上去等她,去迎接她,期待中的光阴使人太不能忍受了。
  才转过竹林,远远的望过去,路边上正停住一辆人力车,从车上走下来的正是她。
  蓝色的衣服,拥在胸前的白色的花,这是他的眼中在这世界上的唯一女性。
  他连忙拔脚跑了过去。
  望见有人跑来,望见跑来的是他,朱娴也扬起一只手来招呼了。
   
三三、铁丝网

  照着秦枫谷的吩咐,今天朱娴穿了那件蓝色麻纱的旗袍,左面的头发沿着鬓脚松松的掩了下来。衬着手里的百合花,有一种深山幽谷中的出世的雅倩。
  “我的时候准确吗?你看这几朵花值多少钱?”她将手里的花递给了秦枫谷。
  “四角钱。对吗?我早知道你快来了,所以特地跑出来迎接。”他喘息未停的回答。
  “差不多,五分钱一朵,一共十朵。如果不是老顾客,霞飞花店要卖八角钱一打哩!是我一个同学的哥哥开的,从开幕第一日起,我就是他的主顾了。”
  她踏上了路旁的小径。
  “朱小姐好像很爱花,是吗?”秦枫谷问。
  “没有事做,我喜欢房里的瓶中不断的有一点鲜花。这是从小在北平养成的习惯。北平的花不算什么,院子里什么都有。上海却珍贵得可怕,连遍地都是的夜来香也要论打数卖。”
  她细细的回答,小心的踏着碎石铺成的路。像熟的朋友一样,一点不生疏的谈着。
  充满在秦枫谷心里的是和头上的秋空一样高远的快乐。
  半小时以后,到了家里,对了斜坐在对面的她,在空白的画布上画下第一根线条的时候,他真有点不信任自己的眼睛。撞憬了多时的梦,在出人意外的顺利的场合下,现在竟真正的实现了。坐在对面的,正是他的理想、他的灵魂,他追寻了多时的一位女性,这叫他怎么不要怀疑自己的幸福呢?
  “觉得疲倦吗?要休息可以休息一下。”勾好了一个最初步的轮廓,秦枫谷丢下了木炭说。
  “还好,一点也不吃力。我看,你画得怎样?”
  枫谷将画布远远的反了过来。
  “你看,什么也看不出。”
  画布上只有综错的复杂的木炭线条,粗粗的可以看出一个女性的轮廓。
  “这难道是我的画像吗?为什么像铁丝网呢?”朱娴取笑的问。
  “你且等着,慢慢的铁丝网中就现出人了。”
  虽然竭力镇静自己不使慌乱,但是秦枫谷觉得今天的手,总有点不听自己的指挥。
  “请将头再向左面偏一点。”他用庄严的声调说,完全想将自己从别的意念上拉开。
   
三四、嫉妒

  四点半钟,秦枫谷畅快的吐了一口气,结束了第一天的工作。
  将木炭拂去了以后,画布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轮廓,一个握着百合花的少女的影子。从不熟练的眼睛看去,当然看不出什么东西,但是在秦枫谷的眼中,他不仅看出了绚烂的色彩,一幅优美的画像,而且更看出了他自己的灵魂。
  倾注在画面上的,是足以使画布可以燃烧起来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热忱。
  “明天起,可以正式开始了。怎样,朱小姐感到厌倦吗?”秦枫谷将画架推到墙角落里,一面用毛巾擦着手说。
  “厌倦?不,我倒羡慕你,懊悔自己不曾去学画。”她懒懒的站了起来。说不厌倦,呆呆的坐了两个钟头的生活至少是有一点疲倦的。她将手里的百合花递给秦枫谷,自己慢慢的走到画架面前站了下来。
  想到自己这两天的行动,自己也有一点惊异。她和秦枫谷的认识还只是几天以前的事,自己就这样坐在他家里,躲在远远的郊外,给他画像。他的朋友不知道,她的家人更不知道。万一人家问起来,要怎样解释呢?万一家里或刘家知道了,要怎样回答呢?自己固然知道是出于爱好艺术的热忱,而且鉴于对方的诚恳,由于一时的任性和好奇心,所以才答应了,其他是一点什么也没有的,但是这一切能使旁人相信吗?
  她偷偷的望了秦枫谷一眼,她觉得很不了解这个人的性格。他有时好像很热忱,有时却又很冷淡。他会很爽直的无拘束的和你谈笑,但是执起笔作画的时候,他的态度又严肃得使人可怕。他望你一眼,好像只是将你当作一个对象、一个物件、一只花瓶和苹果一样,他完全不将你当作是人,是一个认识的朋友。在静静的两个钟之中,她觉得自己完全被冷淡了,成了一件艺术的对象,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存在了。
  她心里微微有点嫉妒,对着这画布上的模糊的影子,觉得她比自己幸福得多了。自己虽然知道自己这种想念可笑,但是又无法使自己不去这样想。
  “怎样,你对于这样的构图有什么意见吗?”秦枫谷将百合花养在一只空瓶里,走过来站在朱娴的背后这样问。
  她完全想出神了,不禁吓了一跳,连忙笑着回答:
  “我不是艺术批评家,我正在嫉妒你的作品哩!”
  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的目光正遇见了在背面紧紧注视着她的秦枫谷的目光。
   
三五、沉默的散步

  回去的时候,秦枫谷沿着江湾路,一直将朱娴送到一路公共汽车的车站。这在秋日的午后,沿了人行道和她缓缓的走着,想到今天一天的生活,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完全是像梦中一样的恍惚。
  真是太出乎意料的遭遇。他的画像不仅已有了对象,而且真正的开始了。在几天之前,半个月以前,谁能预料到这种事情呢?
  朱娴好像也在心里想着什么,只是默默的走着。走到虹口公园后门附近的时候,她才感叹似的说了一句:
  “住在郊外的人真是清静哟!”
  听了她的话,秦枫谷问道:
  “朱小姐不常到这边来吗?”
  “很少来的。”
  “那么,”秦枫谷接着说,“等画像画好了以后,不妨到吴淞去玩玩,那里是真正的乡野了,比这里更平静得多。”
  回答他的,是一声含糊的微笑。
  是的,她自己也不能决定。她不知道此刻的行动,如果在路上给一个熟人遇见了,传到她的父亲或刘敬斋的耳朵里,被质问起来,将要怎样回答。这画像有没有完成的可能,她自己能否按日按时前来,自己此刻也没有把握,她怎样能决定日后的事呢?
  她有点懊悔自己的孟浪,又有点感伤自己的环境。纵然她自己知道这种行动并没有什么不正当,但是在旁人的眼中,恐怕就没有这样简单了。
  默默的走着,她心里完全在考虑着这种种。她想爽快的向秦枫谷说出来,她可以按日来给他画像,但是最好避免接触第三者的耳目,以免有许多意外。
  ——我是订了婚的人,所以如果让人家见了我同另一个男子在一起走,是难免风波的。所以,请原谅罢,最好不要同我在一处走……
  朱娴想将这样的话向秦枫谷说,但是在一个新认识的男子面前,这样的话怎好说出口呢?同时,她更怕这样的话引起他的误会,以为她有别种野心。因此,她在路上一直保持着沉默。
  因为她不开口,秦枫谷便也不好多说话。他有许多事想提出,但是始终被阻在嘴边。
  “明天见!”
  “明天见,明天再见罢!”
  两人这样说着的时候,在各人的心里,都想到有许多该说的话,今天大家都没有说出。
   
三六、女朋友

  诚如朱娴的想象,秦枫谷的为人,有时很豪放,有时却又很拘谨。在作画的时候,他会忘记了一切别的事,但是丢下了笔,他的年青的心便止不住自己的幻想。平素因为没有什么顾忌,他可以随便的谈话。一旦心里有了潜伏着的幻想,那么,即使说到嘴边的话,他也会突然咽下去了。朱娴以为他有时拘谨,他更感到朱娴的行动简直是个谜。这位活泼健美的女性,肯大方的来给他画像,给一个本来不认识的青年画家画像,但是对于自己的住址,却又含糊的不愿意人知道,同时更避免在外间和他接近,好像恐怕被别人窥见了她的行动一样,但是有时说话和举动却又是那般坦白大方,这是为什么呢?藏在这个哑谜里面的是什么呢?
  第二天她来的时候,秦枫谷的心里便像被扰动了的池水一样,不时要漾起一道涟漪。他细心的将油彩一笔一笔涂到画布上去,但是心里有时却止不住想到别的事。本来是静静地存在他艺术观照中的对象,现在有时也会恢复成一个活的女性了。他竭力按住自己紊乱的心,但是有时细细的望着朱娴脸上的时候,他的心几次总止不住跳荡起来了。
  ——流露在她脸上的是一种怎样恬静的美丽哟!藏在这里面的,该是一颗怎样可爱的心!寂寞的艺术旅途上,这才是一个最理想的安慰哩!
  休息的时候,朱娴到他的寝室里去了,枫谷乘便走到大门外去。心里太不安定了,他想借户外空旷的景色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样不专心,不仅画不好,而且会无法继续的。
  “今天的天气更好了。”
  朱娴洗好了手,也走到门口来,望着躺在太阳里的秋日田野说。
  “秋天实在是最可爱的。不仅宜于作画,到外面去散步旅行也是最适宜的。”秦枫谷说。
  “你不常回广东去吗?”也许是提到了旅行,使朱娴突然想到了这样的问。
  “一人在外面久了,便不常想到回家去。”枫谷低低的说,好像感到了一种寂寞。
  “那么,在上海的朋友多吗?”
  “没有几个,都是研究艺术的,大都是不很爱热闹的人。”
  “女朋友呢?”
  鼓着最大的勇气,朱娴问出了这句在表面上很平淡,实际上是使她踌躇了许久的话。
  正在低头往来踏着石块走着的秦枫谷,一听了这句话,像是吃惊了一样,突然站住抬起了头来。
  “也认识几个,但大都是不十分谈得来的。”
  他微笑着回答,脸上很显出了寂寞。
   
三七、柳叶

  这一天工作的结果,画面上的底色完全画好了。大部分的描写,秦枫谷想留到明天再开始,以便可以统一些,所以今天在很早的时候就结束了。
  四点钟的天气,太阳还明亮的躺在田野上。也许因为今天所说的几句话,秦枫谷的心里好像感到有一点忧郁,朱娴也变得不像早一两天会说笑。见着天气还早,又想到她屡次说起喜爱郊外的风景,秦枫谷便想乘这机会出去散散步。他问她:
  “时候还早,我带你到这附近一带去走走,有这兴趣吗?”
  她沉默了一下,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许不会有被人发现的可能,而且自己的确也颇爱到外面去走走,便答道:
  “也好的,去走一刻再回去也行。”
  收拾了一下,他们便从大门出去,沿了乡间田野的小路,两人无目地的走着。
  最先是秦枫谷走在前面,为着屡次回过头来说话,指点着什么给朱娴看,在狭小的路径上,两人渐渐并肩走起来了。
  秋晚的景色太可爱,和平而淳朴,使人于沉默的欣赏之中,联想起许多自己的事了。
  “我可以问吗,朱小姐今年几岁了?”沉默的走着的时候,秦枫谷突然这样问了起来。从这句话上,可知他心里想着的是什么。
  “二十岁了,真快哟!你呢?”
  “我吗?二十六岁了,什么也没有成就。”
  “已经是名画家了,还要这样客气,只有像我这样的女性才无用哩!”
  “我不懂,到了上海以后怎没有继续读书呢?”眼睛望着前面的路,秦枫谷这样继续问了下去。
  朱娴向他望了一下,他好像并未感觉到。她说:
  “不读书的原因很多。最大的原因是,女子的真正出路也不是读书可以解决的。想到不高兴的事情上去,我便率性闲在家里了。”
  路旁有一所小小的池塘,覆着几株很茂盛的杨柳。走到这里,秦枫谷伸手握住一根垂下来的树枝,摘着一片一片的柳叶。他站住脚问:
  “我想唐突的问一句话:朱小姐从来不曾将住址告诉过我,这是为什么呢?”
  朱娴抬起头来,她几乎感觉到了紧靠着她的秦枫谷的呼吸。她凄凉的笑了一笑,眼睛却望着别处说:
  “没有什么,我不过怕家里面有什么闲话罢了。”
   
三八、新的苦闷

  这一天傍晚,朱娴回去了以后,秦枫谷到百货公司去服务的时候,在车上他想起朱娴的态度。她用那一种轻易的话语推托自己住址不愿说出来的原因,但是同时却又好像隐忍着不愿旁人知道的苦痛。这种神秘的态度,使他心里起了一种新的苦闷。本来,他的大愿实现了,画像已经开始了,他应该毫无缺欠的满足,但是一种新的欲望、新的苦闷,却又从他心的另一角落里抬头起来了。
  他要知道朱娴这样爽快的答应了给他画像,除了她说的对于艺术爱好之外,是否再有其他的动机。她既然肯到他的家里来,为什么连自己的住址都不愿使他知道呢?这里面有什么秘密吗?除了作为画家之外,她对于自己的印象怎样呢?
  他觉得在心里提出这些问题,对她虽然有点亵渎,但是他止不住自己不去这样想。这些问题不得到一个满意的解决,他的心里是不会安定的。
  他虽然知道自己应该将她纯粹视作是一个艺术的对象,专心去画像,不必想到别的事。但是这几日的相处,除了努力作画之外,有许多地方,使他一颗年轻而空虚着的心,无法不想到别的事情了。
  张晞天打电话来,问几日不见他,可有什么好消息,这几天可曾动手作画。
  “没有什么可告的消息。你们呢?这几天我想静静的在家里休息一下,集中精神,无论如何在最近总想动手的。展览会里必定要拿出一张我自己认为满意的作品。”
  用着这样平淡的话,他掩盖了自己最近的遭遇,在画像未完成之前他不想给任何的朋友知道。
  从公司里回来,在灯下望着放在画架上的画,他的灵魂通过了他的视觉。虽然画面上只是一层模糊的颜色,他却看出了一位美丽的少女,借着他自己艺术的传达,溶入了他的灵魂。
  今天走的时候,朱娴遗下了一条小手巾在沙发上。白纱的手巾,角上绣着几朵粉红色的雏菊花。他拿在手里,有一种轻微而袭人的香气沁到他的鼻里。他拿起来重重的嗅了一下,觉得心里像喝了酒一样的有一种模糊的感觉。
  他回头向架上的画望了一下,然后慢慢的走到窗口。九月的秋夜,四野都罩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零落的虫声冲破了这饱含着凉意的寂静。
  对着这一切,他不觉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三九、谎

  想到昨天晚上在家里,父亲问她的话,这一天下午,朱娴真有点不愿再到秦枫谷那里去。昨天晚上,吃过了晚饭,在继母房里谈天的时候,父亲突然的问她:
  “小娴,敬斋说他银行里有个位置,想叫你去,你去吗?”
  “我不去,”她笑说回答,“等爸爸真正的没有饭给我吃的时候,我再去找职业罢。”
  “但是你这样闲在家里总不是事的,又不读书又不肯做事。”父亲说着的时候,划亮了一根火柴点起烟卷。
  “他向你说起别的事吗?”朱娴问。
  父亲仰起脸来望着她,拿着火柴的手停顿着。他不懂她的话。
  “你说什么?”
  朱娴笑了一下,像是要说出什么来,但是却又停住了。这一下,父亲听懂了她的意思。
  “并没有说起什么。”父亲说,“大概他仍旧是老主张,至迟明年春天便要举行吧,他和你说起过吗?”
  朱娴摇摇头,接着又说:
  “你看,这样我何必还要找职业,去读书呢?”
  “真的。”父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昨天他说早几天有人在霞飞路见到你,和一个男子在谈心,有这回事吗?”
  朱娴的眼前闪过一阵阴影。她皱一皱眉头,但是却毫不踌躇的回答:
  “有的,就是这几天睡在北四川路福民医院里张小姐的表哥,我在一家花店门口碰见他。就是他告诉我张小姐的病的,谁这样多事?”
  她问她父亲。
  “不要管他,”父亲说,“人家不过偶然问起罢了。怎样,这两天她的病好些吗?你明天下午还要去吗?”
  “还要去几天,她简直太没人照应了。”朱娴说。
  这是她说的谎。她捏造了一个同学在福民医院生病,每天下午从家里跑到江湾去。
  想到父亲昨晚所说的这些话,为了免生是非,她今天真不愿去,但是想了一下,觉得事情已经做到欲罢不能,而且还想微微的对于自己的环境起一点反抗,她终于又去了。
  秦枫谷用着更大的热忱接待她。他竭力捺住自己的心,不使想到别的事上去,时时躲避她的视线,努力专心去作画。他的话说得更少,举动有时也更慌张了。
  这一切,朱娴都注意到了,她已经感觉到将要发生一些别的事。但是她自己不愿意想,也不敢想,她只好听从命运的摆布了。
   
四○、母亲

  为了要使画面上获得更好的效果起见,秦枫谷在休息的时候,便和朱娴谈起他过去的事。
  他说他从小就死去了母亲,没有尝过最可贵的母爱的滋味。他画这幅画像,便是想纪念他母亲,于描写女性的美丽和永久之中,更要显出普遍的母性的慈爱。所以他寻找对象的目的,不是要一个足以倾国倾城的诱惑女性,乃是要一个端庄淑静,仪态万千,能够得上古时候皇后资格的伟大的女性。
  这几句话,使朱娴听了很感动,忘去了昨晚所听见的闲话的不快。她也是从小就没有母亲的人,现在的后母虽然对她很好,但是终不是自己的生母,想起了总使她心上有一种缺憾和寂寞。现在知道秦枫谷也是没有母亲的人,而且他想借这幅画来纪念他的母亲,自己给他画像,可算是间接的对于母亲也尽了一分心意。她觉得为了这事即使真受了一点闲话,也是值得的。
  “我想,世上最可怜的,要算从小就失去母亲的孩子了。”朱娴说,“没有母亲的孩子总是寂寞可怜的,即使长大了也改不掉,总带一点寂寞沉静的性格。我知道我自己是这样,现在听你说了,觉得你也有这种性格,你说对吗?”
  她的话里面带着极大的同情,她最初已经觉得秦枫谷不像一般的男性,现在才知道他所以具有这种温静性格的原因了。
  听了她的话,秦枫谷低了头不回答。他竭力压住自已被这几句话勾引起来的感情,不使它暴发出来。过了一刻,他才说:
  “所以我想努力画这幅画,为自己,可说也是为一切失去母亲的孩子留个纪念,只不知自己的能力是否够得上而已。”
  “我祝你成功。在这上面我尽了一点力,对于我也是一种安慰哩!”
  “寂寞的人,有时连友谊也不容易获得的。”
  听了这话,朱娴抬头向他望了一眼,随即又望了别处说:
  “这样说来,我们的身世很相同,倒是两个同样可怜的人了。”
  “那么,应该同病相怜了。”枫谷突然又笑了起来,“我们应该是朋友了。”
  说了,抬起眼睛看朱娴的脸。
  朱娴突然将脸转了过去,用着带笑的声音回答:
  “难道我们此刻还不是朋友吗?”
  秦枫谷的脸上更显出了笑容。听了她的回答,他像是记起了什么似地,突然走过去拿起了调色板。
   
四一、信任问题

  经过了四天的努力,朱娴的一幅画像,除了细部的描写外,全体差不多完成了。对着逐渐完成起来的画面,秦枫谷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他最初很胆怯,怕自己过于细心,得不到期望中的效果,后来又因为自己心里不安定,更怕画坏了。但是竭力镇定自己的结果,四天的努力总使自己感到了相当的满意。就是从朱娴的口中,他知道她对这幅画也很高兴,觉得在女性的虚荣上她很满足,同时他也不曾降低了艺术上的水准来求像真。
  整个画面的色调是冷的。沉静的天蓝褐色和柠檬黄布满了全画,只有面部的愉快的肉色,发挥着它的温暖性,与全画的冷静的调子对照,在娇艳之中带着庄严,使人感到深深的渗入画中的画家的严肃和热情。
  是一个可爱的青春少女的画像,但是同时又带着女性神圣的尊严,使人唤起一种宗教上的虔敬和景慕。
  虽然尚未全部完成,但是立在自己的作品之前,秦枫谷觉得自己的理想总算实现一部分了。由于对于自己艺术的满足,他对朱娴更深切的感激了。
  “娴小姐,画好了之后,我该用什么来表示我的感谢呢?”
  “我不是早已说过了吗?”朱娴靠在沙发上笑着回答。
  “是说将把这幅画送给你吗?”
  “我知道你是舍不得的。”
  “并不是舍不得这幅画。”秦枫谷说,用手巾擦着洗净了的画笔,“能送给你,我是再高兴不过的事。不过我们不是时常有机会可以见面的,也许画好了之后,便要大家永不见面了,所以我想留这幅画作个纪念,纪念这短短的几天的友谊。”
  “你怎么知道以后不会见面了呢?”朱娴问。
  秦枫谷冷冷一笑,说:“小姐府上的住址到今天还未蒙见告,叫我以后到哪里去拜访呢?”说了,两只眼睛定定的望着她。
  朱娴将头低了下去,叹了一口气说:
  “我不希望有人到我家里去,实在是我的苦衷。但是我请你不要误会,我们不是很好的朋友吗?我以后不是依旧可以来拜访你吗?”
  “万一你不来,我难道再到霞飞花店门口去等你不成?”秦枫谷说,他简直有点孩子气了。
  “这一点信任是该有的。”朱娴说。
  “既然说有信任,那么,何以见得我是没有信任的人呢?你将住址告诉了我,叫我不要来找你,难道我一定来吗?一定会不守信吗?”
  这几句话难得朱娴无口可开,她只好仰起脸来向他摇摇头,微微的笑着。
   
四二、友谊

  朱娴虽然知道这样将住址瞒了不告诉秦枫谷,难免使他不高兴,但是因了自己的环境关系,实在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所以她只好说:
  “我们既然说得上是朋友,那么,即使画像画好了,我也可以时常到这里来玩,不知道地址,不是并不得事吗?”
  “如果你不来了呢?”秦枫谷问。
  “那是不会有的事。”她很爽直的回答,“万一我有事不能来了,好在你的住址我是知道的,那时我自然会写信给你,将我的通信处告诉你,我们大家可以通信。好吗,你说这样好吗?我们俩人就在这条件之下妥协罢,不必再提这件事罢。”
  她的话,于恳切之中:几乎带着一点请求的口气。
  虽然秦枫谷依然不曾知道她的住址,但是这几句话使他心上感到了一种满足。他觉得从这几句谈话上,可以证明朱娴和他自己一样,对他很有好感,几日的相识,无形中已有相当的友谊存在了。她已再三向他保证她以后会时常来的,那么,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就在这样条件之下,他们两人结束了这个问题。
  在开始的时候,秦枫谷对于自己的这幅画像有着一种心理上的矛盾。他一面希望能早日画好,自己的理想早日实现。但这是属于艺术上的热望,同时画了两天之后,艺术上的热望已获得相当的满足之后,他对于这幅画像又留恋起来,像珍惜这种遭遇似的,希望能愈延长时间愈好,惟恐一旦完成之后,她便要无可挽留的从他面前消失了。他虽然有了一幅画像,但仅仅这种艺术上的安慰已经不能使他满足了。
  自从听了朱娴的话之后,知道她和自己一样,也感到了两人之间已经有友谊存在,他便好像获得了一种保证一般,不必顾虑其他的事了,便放心大胆的去作画。
  百合花是早已画好了,背景也差不多好了,只有面部的细部还有一两天的工程,他预算明天画一天,后天再仔细修改一遍,大功便可以告成了。从目前的情形看去,他知道这是一幅自己许久不曾有过的得意之作。
  “再画一两天便可以好了,到那时,我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庆功宴!”想到全画完成后的情形,秦枫谷这时真高兴得忘形了。
  “那么,对于我呢?”朱娴冷冷的问。
  “你吗?到那时我要恭敬的将你介绍给我的每一个朋友,表示我对于你的感谢。”他高兴的这样回答,突然走过去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
   
四三、心的斗争

  对于秦枫谷这种热烈的举动,朱娴感到自己很难统制自己的感情,她只好说:
  “谢谢你的好意,我一定也要来恭贺,不过,我是很怕见许多陌生人的。”
  说着,带了微笑,轻轻的摆开了被他握着的手。
  她和她的未婚夫刘敬斋的订婚,可说完全是为了家庭而牺牲。刘家是有名的银行家,是她后母的表亲,她父亲因了标金投机失败的原故,亏折了两万多块钱,由妻子的斡旋,才在刘敬斋的父亲任着经理的兴国商业储蓄银行里透支了这笔垫款。刘敬斋自己是任着贷款部主任,对于这次借款当然尽了不少的力,而他尽力的目的便在朱娴的身上。这件事情成功后便由继母开口,向她父亲提出,说刘敬斋很中意朱娴,不妨给她介绍,促成这门亲事。父亲心里是明白的,但觉得实际上也并无什么不合的地方,好在他知道女儿目前并无情人,而且这样的对手,即使没有借款的关系,也是不妨接受的,于是便向女儿征求着同意。女儿更明白父亲的心理,更明白这件事情的来由,于是在英雄主义的幻想之下,便很爽快的答应了。
  从社会上的地位和学识人品上说,刘敬斋原是一位很理想的夫婿,若是没有上述的那种关系,而是很自然的由旁人来撮合,朱娴决不致有什么不满,如果是她自己同意的话。但现在可不同,虽然也是经过了自己的同意,虽然刘敬斋也表示的确是爱她,但因了那一点金钱关系,终觉得自己是被卖了,是被牺牲了。不过是自己答应的,自己又知道父亲的环境,于是这一切只好深深的埋藏在自己的心底。
  平静的时候,她还可以用理智来统制自己的感情,但是自与秦枫谷认识以来,虽然时间很短,可是一个是不满于自己环境的少女,一个是多年被旁人追逐着而自己精神上始终感到空虚的青年,在一种传奇式的遭遇,艺术空气中,虽然两人都很郑重自己的感情而力持镇静,但有时却也无法统制了。
  朱娴虽然很冷静的避开了被秦枫谷握着的手,但在那一瞬间她已经看出了流露在秦枫谷眼中的她所不敢看的东西。她想到自己的环境、自己的遭遇,觉得自己是已经失去了被人爱和爱人资格的人,不该再使自己和旁人陷在罗网中,应该早点设法避免。她懊悔不该向秦枫谷隐瞒自己的环境,应该向他说明。但是,怎样向他说明呢,用怎样的方式向他解释呢?
  同时一颗被动摇了的心,更向着相反的方向在和她抵抗着,争斗着。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向她质问:
  ——为什么要为家庭牺牲自己的幸福呢?为什么将自已被旁人当作条约的交换品呢?不能反抗吗?不能为自己的幸福争斗吗?
   
四四、“永久的女性”

  在一种极亢奋的心情下,秦枫谷画好了他的画像的最后一笔,几乎高兴得跳了起来。
  他将还润湿的画靠在墙角落里的画架上,自己退后几步,斜着头望了一会,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朱娴也走了过来,他赶过去和她握着手:
  “我应当感谢你!没有你,哪里有今天这幅作品哩?”
  “那么,我更应当为你道贺了。”
  她的被握着的手,也起了热烈的反应。
  真的,这幅画果然不出奉枫谷自己的预料,是他难得的一幅满意的作品。无论在构图,色彩和笔触方面,都显得是精神饱满的力作。构图是单纯而严正,色彩在冷静中带着艳丽,但是却不流于奢华。画面上充满了女性的美丽和严肃,使人见了有一种高贵超越的感觉,像是在读一首古典诗人的抒情诗。
  对着放在墙角落里的画,秦枫谷真说不出他自己心里高兴的程度。在梦里追寻了多年的境地,多年的理想,如今竟真正的实现了。放在眼前的已经不是一个艺术上的幻象,而是一幅真正的画,一幅全然代表了自己理想的画像。
  站在一旁的便是这幅画像的主人公,世上有这样美满的遭遇吗?对着站在一旁的未娴,他说:
  “你知道吗?这幅画的题名是什么?”
  “我知道的,”朱娴说,“C女士的肖像。”
  “不是的,决不是这样的平凡,你也不是这样的一个平凡女性。我要题作:‘永久的女性’,表示我对于这样一位理想女性的敬仰,你说好吗?”
  “好是好的,”朱娴说,“不过我配不上罢了。我如果够得上这样的理想,我早已该成仙人了。”
  “不要讽刺了,只是我画得不好,有损你的漂亮罢了。说到成仙,成仙的倒是我,此刻即使有人用成仙来和我交换这幅画像,我也不愿的。我宁可挟了这幅画入地狱,也不愿失了这幅画进天堂。”
  他的这种兴奋的态度,真使朱娴觉得好像在读小说一样。
  “真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又说,“我的朋友们没有一个知道我在画这幅画,更不知道我认识你。我明天要请他们来,使他们惊异一下,看一看我最近的杰作!”
  说了,他不待朱娴回答,就接着又说:
  “你明天下午一定来,不要推托!你已经答应了的,我们是朋友,我以朋友的资格请你来,你无论如何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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