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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我坐立不安,如临大敌。你道为什么?为考虑《经济解释》应否复出。那是一九八九年我用上庞然大计,鸿图伟略,在《香港经济日报》动笔的书,准备用两年或更长的时间来一个“沙场秋点兵”,申述自己对经济学的理解,好叫街上的读者能体会到那所谓“忧郁的科学”(Dismal Science)其实很有趣味,足以令人废寝忘餐的。 殊不知写了十三期,就因故停下来了。当时是答应了读者不久后会继续的。然而,一停下来,就提不起劲再动笔了。其中的苦处本不足为外人道,但略说一下因为自己写作的习惯而引起的困难,也是好的。 在写作上我有两个改不了的习惯。其一是写得比较好的一定要一气呵成。这不是说从早到晚天天不停地写,而是思维不能中断。以中文而论,三万字是我经验上一气呵成的上限。我约略估计过,《经济解释》大约会有三十万字。这是我经验的上限的十倍。想到这一点,恐惧之情不由得从内心发出来。 作学生时写的《佃农理论》,是一气呵成的,最近北京翻译出版,中文大约十三万字。那是我最长的一气呵成之作。当年我三十岁,可以一连多晚不睡,而记忆力之强是知者无不信服的。 我第二个写作习惯,是不起大纲,写到哪里就哪里,写得怎样就怎样,是“随遇而安”的写法了。苏东坡说:“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我当然没有苏学士的本领,而就是他自己,文章最长只几千字。要是东坡居士在一个题材上写十多万字,还能否“初无定质”(没有大纲),倒是一个疑问。 为文要“初无定质”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章高手的经验之谈。我不是认为自己可与苏东坡相比而试行“初无定质”的。我是因为自己的脾性而逼那样做。是的,作学生时学写论文,大学有专为写论文而设的课程,而我自己的几位教授导师,不秘技自珍,把写论文的程序说得很清楚。怎样起大纲、分章分节、分段分句;怎样起引言、作结论;参考资料要用咭纸怎样整理,一盒一盒的…… 这一切我全都学过,也尝试过。问题是动起笔来却是另一回事!可不是吗?一动笔,第一段还没有写好,思想就变得天马行空,云游去也。跟是写一句,联想到下一句;写一段,联想到下一段;写一节,联想到下一节;写一章,联想到下一章。这种写法是不可能按预先定下来的大纲而写的。 至于什么参考索引、下注脚等学术文章必用的规格,我的秘方是“事后孔明”。那是说,先把文章写完,写时不管其他学者怎样说,文成之后才“礼貌”地补加一些注脚参考,依照行规加以粉饰。有时是近于胡乱地补加一些,但大多时行内的朋友读文稿,我要求他们的“指正”是提供说过有关或类似的话的其他文章。若先拜读他人之作,有了约束,思想就不容易天马行空了。 有了如上的两个写作习惯,要一口气地写一本印制起来大约是五百页的《经济解释》,怎会不觉得是如临大敌?“未虑胜,先虑败”这句格言用不,因为“虑败”就没有理由动笔了——这个年纪,东山复出而还能写出一本经济“巨”着,机会是近于零的。从乐观那方面看,今天若要完成《经济解释》,困难是体力而不是智力那方面。这不是说我的智力还没有江河日下,而是这本书是回顾平生所学,不求创新。 有一点在经济学行内似乎没有人提及过,但很重要,而这点是近来我慎重考虑《经济解释》复出的主要原因。一个从事经济研究的人,大致上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搞理论性(Theoretical)的,其二是搞验证性(Empirical)的。年青时——《佃农理论》之后——好些行内朋友,尤其是Harry Johnson,认为我的优势是走理论的路。但当时遇到高斯,很谈得来,受到他的感染我就走上验证的路了。 搞理论主要是讲天分——想出来的理论能否经得起事实的验证是另一回事。搞理论,文章可以多写,虽然一般而言大部分是废物。但“理论家”有一个好处:他们到了五十多岁就江郎才尽,到退休时没有什么高见是还没有写出来的。另一方面,搞验证的人讲耐力,对世事要知得很多,越多越好。问题是,这些人到退休时对世事知得最多,但时不我与,没有机会写出来。所知有余而力不足,郁郁以终。高斯对北美洲的野牛(Buffalo)的产权问题研究了多年,今天还没有动笔,而他已九十岁了。 数十年来,我自己考查过或参与过的真实世界的行业,屈指一算,有二、三十种,而下笔写过出来的,大约是十分之三而已。其他的虽然没有动笔,但天天想,想了那么多年,完整及不完整的答案数之不尽。其中比较重要的有玉器市场的现象,讨价还价的行为,各种不同的连销安排,价格分歧的阐释,小账的用途,失业的成因,没有政府参与的贷币制度,等等。这些及许多其他的,在某程度上我都作过考查,想过答案,就是不够完善,或是错了,也可藉《经济解释》这本书,大略地写出来,好叫后学的能得到一点启发。 自一九八九年停笔后,读者不断地要求只写了十三期的《经济解释》继续,到今天每月还遇到几次。现代的经济学就有这样的一个问题,数之不尽的行外人很想知道经济学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但他们找不到一本他们能看得懂的书。“现代化”有很大的代价。一七七六年经济学鼻祖史密斯所发表的《原富》,到今天还是最伟大的经济学论着,但那是任何读过书的人都可以看得懂的。 这其中有一个我想了很久也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我的儿子是作基因研究的。我明白为什么他阅读的书或文章我看不懂:基因研究是高科技。经济学是一门没有高科技的科学,为什么变得行外人看不懂呢? 今天,好些经济学文章我看不懂;高斯、艾智仁、巴赛尔等高人也看不懂。你说奇不奇?所以《经济解释》若要复出,只有一个可取的法门:复古!世界是新的,思想是新的,哲理也是新的——把这些混合起来用古法炮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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