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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输赢本是寻常事,悟透人生胜万金


  ……莱茵河的河水很平静,无以数计的银色的光点,在她上面调皮地挑逗着无以数计的细碎涟漪;尖瘦的教堂钟楼,从绿色的林木、深赭色的砖墙间直耸而上,仿佛要冲破罩着这个城市的那层迷朦的水雾,德国的黑林山,法国的阿尔卑斯山,从地平线那边,隐隐约约地越过莱茵河,悄然跨进这幢圆形高楼的窗玻璃,不时诱惑着会议室里这些金融巨头们散淡的目光。一共十三个人,悠闲地,仿佛是一次家庭聚会,随意地从侍者的托盘里取过他们喜欢的饮料,然后继续漫无主旨一般地闲聊。他们突然发出一阵戏谑式的欢笑。原来是欢迎一位刚到达的贵宾。邢景睁大了眼审视,啊,他不是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米歇尔·康德苏吗?她惊喜地走上前去,“哈罗!”她讨好地招呼。他不睬她,继续走;她追赶,“哈罗!”她加快步子,放大了声音,将问题抛过去:“对东南亚国家,您和您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打算采取什么积极措施?”这位举足轻重的金融巨头,却像根本没有她的存在一样,依然往前走。她执着地诉之以利害:“康德苏先生!你们在这里,决定着当今世界经济命脉!您在这里说话,也是最有分量的,无论如何?请您告诉我!”她边嚷边赶,可双腿迈不动;双唇也发不出声音,整个会议室,压根儿没有她的存在。她一反平素那种安详和恬淡,使出全身力气,要讨一个答复,内衣都给汗水湿透了,声音也嘶哑了……,他却不见了,焦急,犹如一把火,在她心头燃烧,她急得跳起来,却又像那条小金鱼在跳……
  她醒了。她发现自己卷卧在床铺上。
  她诧异。怎么会梦见这些?梦中所见的,那么遥远,那么朦胧,若隐若现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伸手扭亮了台灯。一摞英文资料,从灯影里跳进眼帘。
  原来是瑞士的巴塞尔,一个称作“国际清算银行”的总部所在地。她没有到过这地方,连欧洲也没有去过。怎么会梦见这种场景?……
  对了,这是她刚刚从这难英文资料里读到的。资料所描绘的巴塞尔这幢高楼。是饰以玻璃墙体的圆形大厦,紧傍莱茵河,置于第十八层内的这个机构,可以说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团体,成员分别来自美国、德国、英国、法国等当代世界十个工业国家,加上东道主:瑞士中央银行行长。他们一年在这里聚会十次,就在这种没有事先议定议程的闲聊中,讨论全球金融界最敏感的问题,给哪个国家地区以金融支持,如此这般地决定着世界金融走向。说话最有分量的是美国代表,通常是联邦储备委员会主席艾伦·格林斯潘,如果他不能来,那就是其副手艾丽斯·里夫林,也只有这个美国的座位旁边,备有第二个座位,这是为纽约储备银行的总裁威廉·麦克多诺准备的。
  ……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
  是的。她为曾经海想得太多了。她说不清楚,自己何以在他身上,投注这样多的关爱和精力。是因为这一次“飞天”的炒作,太多地关联着自己在这家公司的命运?是,但也不完全是。这几天,公司一些职工和中下层干部,已纷纷在猜度内幕,并有了议论,而且是针对着她的,但她并不后悔,这是因为为了他。由此她越发感觉到,这种不顾代价的关爱,除了给了初恋的那个男人以外,从来不曾有过。要不,他按照她的要求抛售“飞天股份”以后,她为什么会这样迫切地期望国际形势朝着自己所预期的方向发展,并且如此关心这个组织的背景和最新的动态,径自到上海图书馆去借阅了这许多资料呢?
  床边柜上的小闹钟,刚指准二点,正是凌晨。但她没有了丝毫睡意。索性起床来,站到窗前,茫然望着窗外一幢幢寂静的公寓,梳理思绪,追寻自己对他的感情。她欢喜他,但又害怕自己把感情交给他,为什么?她怕他染上了这种被称作“电脑海洛英”的股票买卖,害怕他会在恐惧与贪婪的摇摆中,不是将自己的人性磨练得越来越纯净,而是越来越让原生的兽性主宰了他。主动约他到明珠广场见面,他虽然听从了劝告,可碰头前后这几个小时,他给她的印象和感受太深太深了,以致此刻一想到这些,还会禁不住地把多日来的参禅所悟,交还给野樵先生!
  她无法再经受这种感情的折磨。她不能再想下去了,步离窗沿,回到床上增高了枕垫,闭上眼,按照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的方法,开始重复默念“无”的声音,让自已逐渐进人潜意识的野性思维之中,将个人从意识领域中消失,让个人,与只不过是一个“无”的宇宙无意识,融为一体……
  她终于融为一体了。无我,无住,无念,像是没有梦的睡眠,回到现实时正是清晨。她进入盥洗室,习惯地打开了收音机,或许因为她仍然兼管着部分经济资料的搜集与翻译,她先听能够收到的国际广播。正好是日本NHK播送经济新闻,一条新闻分析骤然吸引了她。新闻分析说,对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态度,根据种种迹象来看,其走向,正是昨晚她追问格林斯潘而没有得到的答复: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要求受援国必须以实行改革作为条件!
  她一阵兴奋,便想打电话告诉曾经海,可刚抓起听筒,朦胧的一声警告,却叫她把它放下了。她说不出这警告是什么,只觉得不应该这样轻率,这样直露。这与对一个高烧未退的病人,强用快速退烧药物把烧退了,却让真正病毒逃脱相同。于是她边盥洗,边继续收听各方消息,然后早早上班,认真地阅读了新到的所有的外文报刊,证实NHK的分析是有充分根据的。原有的恬淡、宁静与安详都回到她的身上。因为要关心“飞天股份”的动态,办公室的电脑早就与证券行情联了网。开盘时,她已经完全能用一个旁观者的心态来看“飞天”的走势。
  “飞天股份”在继续上涨。她似乎看到曾经海在悄悄地派发。
  正如所有上市公司办公室,电话铃是不断的。她等的是曾经海的电话。十点一过,他的电话终于来了。很使她意外,她听到的,还是那种赌徒赌红了眼才有的声有。他说,“飞天股份”“异动”绝非偶然,他不能放弃这样一个好机会,请她协助他“调整战略”:“我同意你的顺势而为,可也不能放任不为。在应该拼搏的时候放弃拼搏,那是庸人之道!”
  还是没有开悟!她无可奈何地一笑:“不错,顺势而为不是不为,而是找到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最佳统一状态的时候,发挥主观作用……”
  “那眼下就是这种统一的最佳状态!”
  “经海,”她破例地只喊他的名字,破例地没有接他的茬儿,她的语调沉重,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一刻,采取的竟是与他完全不同的战略,而且这样固执,“我想等你冷静下来再讨论这些问题。我希望你不管对手怎样,赶紧抛掉。求你帮帮我!”
  “你怎么啦?”他被她的声调震撼了。
  “你知道这一次炒作‘飞天’我所承受的压力吗?”她声音低沉,倾注着感情,“公司里已经有人在查问这次炒作的内幕了。要是暴露,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在左右常总;不少持有职工股的,前些日子抛掉了,因为事先不透一点儿风,一定会推波助澜,把损失推到我的头上……不说了,你可以想象得到。这种冒险行动,如果不见好就收,得到的将是什么,你应该清楚。失去这一份工作,我无所谓,可自从认识你以后,我最怕失去的是……”开始,她是刻意渲染,但一触及活生生存在的现实,注满了血泪的生活经历,就自然而然地倾注在每一个音节里,以致说不下去了,“不说了不说了,你会明白的!有一位投资专家说过几句话,用来表明这一刻我们应抱的态度,倒是十分确切的。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他听到她声音中的哀怨,已经使他动容,一到无法尽言,更是怦然心动,连声说:“我当然想听!”
  “输赢本是寻常事,悟透人生胜万金!”
  “啊,悟透人生?”
  “对。这可是一个关节眼。”
  “让我想想!”
  曾经海挂上电话,思绪被她的话拉回到了以往。为了不在“扁头阿棒”面前俯首贴耳地当奴才,也不在都茗跟前低眉弯腰当小媳妇,做一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有自己的个性、独立的人格的伟丈夫而进了股市,想不到,在这个惊涛骇浪无时不在的地方,一不小心,也会成为另一种比奴才还要奴才的奴才,另一种比小媳妇还要小媳妇的小媳妇。与邢景深交以后,方知虚静致幻的“禅悟”,就是克服内在的人格分裂,在与天地同流,万物为一中,探索人的生命,解除人的烦恼,获取人生的自由。可这一刻,他竟然忘记了这一切,是多么可怕的“忘记”,有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的忘记!……是否真有所悟,这才是真正考验的一刻!
  “飞天股份”日K线图上所有预期向上的走势,都在他的眼前消失了。只有一个价位,比一刻钟之前又上涨了二角三分的价位。于是他只有一个动作,轮番地在二十多个账号中,抛出,抛出,抛出!……到收盘的时候,他已经清了仓。他也来不及算一算,到底获利多少,立刻给邢景打电话。
  “邢景,我已经实现胜利大逃亡!”
  “恭喜你!”
  “恭什么喜?发财吗?”
  “不。恭喜你成为一位战胜自我,获得了自我的英雄!”
  “你是说抛掉了‘飞天’吗?”他苦笑一声,“恐怕还不到最后笑的时候。”
  “我不敢说是不是最后,但至少可以大声地笑了。”邢景欣然地说,“告诉你一个确切的消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东南亚援助计划受阻!因为受援国不愿按照西方的主意‘遵命改革’!东南亚所有国家汇率和股市继续暴跌!”
  “啊!”
  “值得高兴吧?”她淡淡地一笑,“我今天一早就知道了。”
  “什么?你怎么不早一点就告诉我?”曾经海十分震惊。
  “不,我早告诉你了。”
  “啊?”曾经海恍然,“输赢本是寻常事,悟透人生胜万金!对不对?”
  她抿嘴一笑。
  曾经海欣佩地赞叹:“想不到你真有两下!”
  她说:“没什么。‘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什么?这不是苏东坡的名句吗?”他说,“是不是又给了一道题?……啊,我明白了!拉开距离,头脑才能清醒!是不是这意思?”
  她格格地笑起来:“小鸡破壳了!”
  “小鸡破壳?……”他也跟着大笑起来,思绪如潮般地涌入他的脑海,“不,我想说的是,只有经过地狱磨炼的人,才有资格进入天堂。”
  她的心一抖,脸上笑容凝结了。
  “你说呀!”曾经海看不见她的神态变化,继续往下说,“你真是一个谜。如今‘小鸡破壳’,一通百通,我已经能够破解你给我的别的谜了!”
  “真的?”她倏地恢复了常态,“我有什么谜?”
  “‘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你说,你怎么破解?”
  “现在我不说,”他说,“见面了详细地破解给你听。”
  她一笑:“别卖关子了。”
  “卖关于也是因为急于想见到你,”他说,“今晚行吗?”
  “可以奉陪。”
  “只是奉陪吗?”曾经海大胆地向她发起进攻,“既然发现了一只愿意唯命是从的羔羊,为什么不把他领进自己的领地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蓬门今日为君开’。我等待的,是你这一句话。”
  “你很坏!”
  “从你口里说出这三个字,就是你对我的最高评价。”他说,“怎么样?我等着上面的吩咐呢!反正这一只羔羊,除了你‘认领’,任何地方我都不想去了。”
  “你呀,好可怜的一只羔羊!我可绝对不会同情你!”她叹了一口气,满腔的无可奈何,“不过,说正经的,明珠广场去得也腻了,别的地方嘛,实在也没有值得坐的。你来我家吃晚饭吧,今晚六点以后,我在家等你,我那个窝,可实在不是接待你这样贵宾的地方。”
  “谢谢!”他在一阵欣喜中,只顾继续猛攻,“幸福不是在某个地方,而是在某个人的身上。只要和你在一起,草棚也胜过金碧辉煌的宫殿!”
  晚上七点,曾经海将那条小金鱼重新挂到皮包拉链上,捧了一束鲜花,来到聚雅花苑。她独自居住着这样一套居室,是他没有想到的。她身着家居的便装,淘尽了职业女性的社会风尘,显示了家庭主妇的风姿。和都茗正相反,都茗在家里,里里外外、不顾场合的都是那套睡衣,仿佛工作单位以外都是她的卧室,无处不显示她的缺少修养;更没有想到的是,邢景还做得一手好菜,扬帮风味,使他品尝到了久违了的家庭温馨。
  曾经海啜着干红,从揭她的谜开始,吐露自己心里久积的那个愿望:“你说的‘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到底指的啥?”邢景嫣然一笑:“天下雨又下雪。”曾经海一怔:“什么?”她只笑不回答。
  曾经海知道,禅宗的“参活句”总是问东答西的。于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说下去:“记得有一位投资大师说过这样几句话:‘经验告诉我,这个市场变得不多,循环了一次又一次,重要的投资原则依然适用;不同的是参与的群众换了一批又一批’。是不是这意思?”
  邢景还是笑而不答。
  曾经海急了:“你不是要我参悟吗?可你却不置可否!我可要走了!”便站了起来。邢景伸手轻轻一按,笑了笑:“稍安勿躁!”曾经海重新坐下。她说:“让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开创中国禅宗的大师惠能回到广东曹溪,遵从师父的嘱咐,在四会、怀集间隐遁了十四年以后,才云游到广州法胜寺。正值印宗法师在讲《涅槃经》。这时有两位僧人为了幡的飘动发生了争论。一个说是风动,一个说是幡动,争得无法下结论。惠能插嘴了,他说: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你们的心动。”
  曾经海恍然地截住她说:“我明白了!人,就是心!人不同就是心不同!股市千变万化,其实都是人心,人的无穷欲望的不断地花样翻新。欲念、怀疑、恐惧、贪婪与排斥之后,又是新的一轮的欲念、怀疑、恐惧、排斥与贪婪……唱不完的老调子。其实呢,股票就是股票……”
  “好一个‘股票就是股票’!你开始透过股票,看到了整个人生,整个世界。”邢景的双眼突然发光,“我说小鸡破壳,真的小鸡破壳了!”
  在曾经海印象中,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的激动,这样的兴奋。尽管对她的赞赏还是玄得好似囫囵吞枣,然而曾经海却仿佛又一次发现了自己生命的辉煌存在,使他感受到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心灵不能不再一次受到了震撼。是的,这是一个真正值得把自身的俞运和未来托付的女人!自己对于未来的规划,竟这样无法克制地向心头涌来,突破了人际的所有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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