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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马歇尔


   

  马歇尔在1872年评论杰文斯的《理论》以后,在1876年的“论穆勒先生的价值理论”一文中有可能表述他自己的价值观点,但他在这篇文章中通篇未提“效用”一词,尽管两次提到杰文斯。我们可以推想他对效用论不置一词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他这篇文章的主旨在于维护穆勒的价值论并反驳加尼斯的批评。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必要提及效用了。但下述事实毕竟是值得注意的:杰文斯的《理论》问世已经五年,马歇尔评论过它,肯定了解其要旨,现在却在价值问题上全心全意支持穆勒,而且对他根本不提效用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安。
   

  马歇尔的经济分析最早用到边际效用是在1879年,他在该年出版的两本书反映了杰文斯的某些影响,一本是与其妻合著的《工业经济学》,另一本是他个人写的《国内价值纯理论》。
  在《国内价值纯理论》中,马歇尔是以介绍需求曲线和供给曲线开始研究价值问题的,后来才回到效用思想上。需求表在他那里担负着解释消费者租金的大部分任务。马歇尔最初讨论消费者租金时用的是“满足”而不是“效用”;而且是以煤价为例来衡量新增1吨煤所得的满足。马歇尔说:“一个人为获得任何满足刚好愿意支付而不愿放弃它的那个东西就是……衡量他的满足的‘经济尺度’”。在1870年代那些激动人心的日子里,尺度问题对马歇尔来说还不可怕。为了得出个人消费者租金的完整的“经济尺度”,马歇尔(以煤为例)又加进了下述差别:某人为每新增1吨将会支付而不是放弃它的价格,同他实际支付的价格之间的差额;结论是“他所获得的全部消费者租金……是……22.5镑”。
  在分析接近尾声时马歇尔才把杰文斯和效用引进他的研究,用的是一句插入语:“我们可以经由另一途径说明同一事情”。马歇尔的确是这样做的,他简单地重申了早已提出的论据,只是用“效用”一词代替了“满足”,与此同时两次提到杰文斯。简而言之,马歇尔把个人需求曲线解释为个人效用曲线,从个人需求曲线轴线读来的同一些数目字,被用来解释该人效用曲线的数量。
  马歇尔显然得出结论,妨碍我们制定个人效用表的惟一因素是“我们不可能估价个人在一定价格下将会购买的数量……”这个困难并不大,但它显然是促使马歇尔从考察个人需求曲线跳到考察集体需求曲线的原因。马歇尔说“交易统计材料一般来说能使我们得出某种商品对整个市场的需求曲线……”而且“我们用这种方式可以发现使用中的商品对某共同体的若干成员的价值的经济尺度。”他承认这里有新的困难,即他的混合的使用价值曲线只能粗略地衡量人的满足,因为这种衡量包含下述假定:“一先令对一个人所值的快乐……(等于)……一先令对其他任何人所值的快乐。”马歇尔知道这个假定不完全正确,“因为一个富人对一先令所估价的满足,同一个穷人愿为之支付一先令的满足是不宜加以比较的”。对于用需求曲线来决定一个集体的消费者租金,马歇尔还加了另一个限制,因为需求曲线实际上只是在非常接近现行市价时才能被了解。这样,市场需求曲线只能用来估价总效用的变化,而不是估价总效用本身。不过这些限制没有阻止马歇尔继续使用消费者租金概念。事实上这篇论文的最后部分主要是研究各种赋税对作了如此限定的消费者租金的影响,并且以他所熟知的情形告终,即“政府”能通过征税增加产业成本,通过补贴降低企业成本,以增进“公共财富”。
   

  马歇尔《工业经济学》对边际效用的陈述,比《国内价值纯理论》的陈述更简略,这是可以理解的,后者是为专业经济学家写的,而前者的对象是广大的非专业读者。但两本书对边际效用的运用基本相同。马歇尔像过去一样仍以价格测定效用,只是例证有所改变:他用法兰绒代替了煤炭。马歇尔说:“用杰文斯先生的巧妙措辞来说,一码法兰绒对他(消费者)的1最后效用是用一先令来测定的”。他毫不犹豫地说:“六便士的最后效用对穷人要比对富人来得大”,这说明能够进行个人之间的比较。马歇尔这次显然对“最后效用”一词表示满意,称之为“巧妙的措辞”。后来他又未加解释地转而反对采用它,代之以“边际效用”。
  实际上,读一遍《工业经济学》即可看出,马歇尔早在1879年前后还没有把边际效用思想引进他的价值论。虽然他是联系价值来运用效用思想的,但这是次要和偶然的。边际效用部分地解释需求,需求部分地决定价值。他在序言中表示希望“沿着穆勒的《政治经济学》的路线,制定一种价值论,工资论和利润论,它们将包含当代经济学家们劳动的主要成果。杰文斯显然被看作是为数不多的“当代经济学家”之一;马歇尔这本书更多地接近于穆勒的路线。从马歇尔对杰文斯理论(决定价值的是效用而不是生产成本)的评价可以看出他把杰文斯摆在什么地位。他既不支持李嘉图,也不支持杰文斯,而是试图把他们的理论加以折中。他说:“有人(如李嘉图)认为决定价值的只是生产成本。这是不正确的。但是另有一些人仅仅把效用作为价值的基础。这也是不正确的。效用是价值的一个条件;而且在商品供应固定不变的条件下,效用还决定着价格。不错,每种商品的价格必定是它的最后效用的尺度;最后效用是该商品对那些刚刚愿意买它的人的使用价值。但是,认为这个最后效用决定价值则是不对的;因为根据需求法则,最后效用是随着供出售的商品量的每一变动而变化的。因此,销售量,从而其最后效用,决定于供给和需求状况之间的关系。”
  马歇尔本人对《工业经济学》论价值的这一部分是不满意的,也许部分地因为如此,所以在《经济学原理》问世后,马歇尔就把《工业经济学》压下来了。他时常说到《工业经济学》的肤浅。他在1907年的一封信中说:“(我)发现我写了一本价值不高的通俗的书,他不能不是肤浅的,我对它感到讨厌”。然而在马歇尔把这本书压下来之后,谁也没有同意他的看法。埃杰沃思认为这本书很好,还说杰文斯在他面前一直高度称赞这本书;陶西格说:“它(指上述《工业经济学》是敏锐的。独立的和积极向上的思维的一个标志……作为一种看法,它的水平超出了后来的著述,它仍是值得研读的。”
   

  马歇尔下次提及边际效用是在1881年年中为《学会》撰写的评论埃杰沃思《数学心理学》的文章。埃杰沃思的这本书使马歇尔感到高兴,差不多就像杰文斯的《理论》使他当年感到烦恼一样。他开头就说:“这本书是天才的明显标志,而且预示伟大事业即将来临。”马歇尔没有把这句开场白具体化,反而对作者的方法和少数几点观点提出了善意的批评。他看到埃杰沃思和杰文斯的主要成果是相同的,并作了直率的表述。他认为埃杰沃思对“交易条件不固定或不能决定的一系列场合”提出了“一种新解释”、新应用和新演绎。不过这并不说明马歇尔在十分明确地反对杰文斯《理论》的同时,接受埃杰沃思的《数学心理学》。对于过去10年间经济分析中效用思想的不断加深的了解,在马歇尔观点的转变上不自觉地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从评论埃杰沃思的《数学心理学》到他的《经济学原理》初版问世,马歇尔发表了许多著述,其中有两篇可能包含关于杰文斯运用边际效用的踪迹。不过只有“经济学的现状”这一篇(1885年2月24日在剑桥大学发表的就职演说,当时他刚获得该校经济学的讲席)涉及到杰文斯,甚至还暗示了边际效用对经济学的影响。另一篇“关于价值理论”(摘自马歇尔给《经济学季刊》的一封短信),既未涉及杰文斯,也未提及效用,而是主要论证他自己的“生产成本”(与价值论相关)概念的正确性。在评论经济学现状的就职演说中,马歇尔有三次注意到杰文斯,但他并没有特地把杰文斯和效用学说联系起来。事实上他的评论1885年经济学现状时连效用这个词也没有提一下。他对效用思想充其量说到这样的程度,例如,他说经济学家的工具一定要“用来分析对各种不同物品欲望的实证动机……”“同一货币额对穷人比对富人有更大的快乐。”
  很显然,马歇尔在1885年还不曾抱有1870年代初“三位一体”使经济学发生革命的想法。他开始对效用思想作深入研究并将它更严密地同他的经济分析工具联结起来,是1885年到1890年的事。这期间他首次获得剑桥大学的讲席;当时杰文斯去世不久,马歇尔在写他的《原理》。从1871年到他1885年来到剑桥,边际效用思想在他的著作或对经济学问题的思考中不起重要作用,只是在1890年问世的(原理)中边际效用才成为他的经济分析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所有的证据表明,马歇尔在1891年前很少注意到边际效用,那么为什么一些经济学史家有时还把马歇尔列为边际效用思想的独立发现者之一呢?第一次提出这种论断的是潘达里奥尼,他认为马歇尔在读到杰文斯的《理论》之前已经在剑桥讲授边际效用理论了。他没有指明这一说法的来源。他可能是从福克斯威尔与杰文斯通信(1886年公诸于世)中得出上述看法的。
  在马歇尔1869~1871年的学生中,惟有福克斯威尔对马歇尔这期间的讲演进行过评论。对杰文斯的评论导致了以为马歇尔独立首创了边际效用的印象,虽然他没有公开要求把马歇尔作为边际效用思想的一位先驱者。不过,1874年底或1875年初福克斯威尔可能根据这个思路给杰文斯写过什么(他认识杰文斯)。杰文斯在1875年2月7日的复信中曾对福克斯威尔告诉他“剑桥近来哲学问题上的观点”表示感谢,并说:“我不了解马歇尔对政治经济学的数学理论已有了如此长期的考虑,而令人遗憾的是,延搁了这么久发表出来”。这句话虽未说到“效用”,但下面一句却暗示他说的可能就是效用:“我力主我的效用概念是正确的,而且是为数学理论奠定基础的惟一健全的途径。”
  大约5年后福克斯威尔再次提起这个问题,而杰文斯在1879年11月14日的复信中作了更详细的回答,甚至带有几分恼怒。杰文斯说:“至于马歇尔的优先权,我一点也不想提出疑问,既无此愿望,也无什么根据。一方面,你看来忘记了我的理论的各个基本点早在1862年已充分表达出来了,那是在不列颠协会的剑桥会议上。我没有理由设想马歇尔看过我这篇简论的任何发表的报告,不过,当然,另一方面,在我1871年的著作中,我也不可能从马歇尔借用任何东西。这些问题在今天看来确已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们已经发现了诸如戈森、古尔诺、杜皮特等人早期的著作。”
  福克斯威尔提到,杰文斯的《理论》和“马歇尔的讲授(先前已恢复和扩大了古尔诺的思想)”对英国经济理论发生了不寻常的影响。但是,恢复和扩大古尔诺的思想完全不需要运用边际效用思想。
   

  认为马歇尔在读到杰文斯《理论》之前已经在其分析中运用了边际效用观点的另一个来源,无疑是凯恩斯写的杰文斯传记,而凯恩斯又是(在某些方面)依据他的同事福克斯威尔的说法,此人当时仍健在并有活动。凯恩斯在这篇传记中实际上并没有断定马歇尔1871年前用过边际效用思想,但他也没有冲淡这种印象。例如,帕森斯说:“凯恩斯告诉我们,马歇尔是边际效用原理的独立发现者”,他还引用了《马歇尔纪念文集》第23页的话作为证明。这一页显示出凯恩斯仅仅暗示马歇尔发现了边际效用原理,实际上最强烈暗示马歇尔优先权的段落是在前面两页。凯恩斯在这里说:“到1871年他(马歇尔)沿着这条路线已经取得了相当的进展。他向学生详细讲解了这一新思想,以及他的图解经济学的基础。在那一年出现了杰文斯的作为独立工作成果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对马歇尔来说,杰文斯这本书的问世必定是一件有点令人失望的事。因为它从马歇尔正在缓慢制定的新思想中夺走了最精彩的部分,而且在马歇尔看来,杰文斯还没有给予适当和正确的陈述。但它却给了杰文斯有关‘边际的’(或如杰文斯所说‘最后的’)效用思想的首创权。马歇尔对优先权的说法是极有保留的。他对杰文斯的无可争议的要求听之任之,同时却间接地但又是相当明确和肯定地指出,他自己的著作很少或完全没有借重杰文斯。”
  从字面上看这段话并没有说到马歇尔在读到杰文斯《理论》之前研究过边际效用。第一句话中的“这条路线”和第二句话中的“新思想”所涉及的可能是马歇尔对图解法的应用。而所谓杰文斯《理论》“从马歇尔正在缓慢制定的新思想中夺走了最精彩的部分”则可能是指效用以外的其他东西。这段话的最后提到了效用,并提到了马歇尔的要求,但他对此未于置评。
  凯恩斯1936年向皇家统计学会宣读的《W.S.杰文斯》的论文再次谈到马歇尔和杰文斯的关系。凯恩斯说杰文斯的《理论》“在1871年并非是惟一首创的,尽管它在1862年已经形成了……”这是因为可以设想的理由:“有一些经济学家(著名的有瓦尔拉斯和马歇尔)在1871年正在草拟带有x和y,△和D的方程式。”不过,凯恩斯还是赞誉杰文斯的“第一篇论文以一种最终的形式表述了基于主观估价的价值理论。”凯恩斯认为马歇尔对杰文斯的《理论》的评论是“不冷不热和嫉妒的”,还认为马歇尔在《原理》中是带着“几分嫉妒谈及杰文斯的”。在考察了马歇尔和杰文斯的关系之后,凯恩斯对马歇尔关于独立发现的要求既未表赞成也未表反对。他说:“的确,认为杰文斯可能从马歇尔那里借重了什么,这是荒谬的。不过,在往后十多年(1879年后)期间……‘马歇尔在1869年的演讲中提出的东西’在别人的著述中还是一种禁忌。在后来的岁月中,马歇尔对他对杰文斯缺乏起码的同情、评价有欠公允感到有些不安。
  在凯恩斯关于杰文斯的论文发表之后进行的讨论中,皇家统计协会的一些成员注意到杰文斯和马歇尔的关系问题。杰文斯之子说:“凯恩斯先生非常公平地论及马歇尔和我父亲的关系”。但是他又指出他对凯恩斯的一个观点不敢“苟同”。他拒绝了凯恩斯关于他父亲和马歇尔走在一条路上的说法,他说他父亲属于起自边沁、中经西尼尔的“心理经济学派”,而马歇尔则继承了穆勒的观点,后者属于“完全不同的思想流派”。
   

  马歇尔本人认为他自己首创了边际效用思想,并公开暗示了这一点;不过他也仅此而已。即使在他对杰文斯《理论》的评价中,马歇尔也是想让读者相信,当他介绍边际效用问题(他称之为“熟悉的真理”)时,他已经懂得边际效用了。马歇尔在《原理》第一版说,他借用了杜能的“最终的”一词,不过他“逐渐相信边际这个词更好”。这种说法让人难以置信,第一,杜能根本没有用过与“边际的”同义的德文字。一定有人提请马歇尔注意这个错误,马歇尔在《原理》第二版才予以纠正,而且作了一个不能令人满意的解释:“‘边际的’增量一词同杜能的思想方法是一致的,我就受到他的启发,虽然他没有使用过这个词”,他接着又抱歉地指出“第一版的这个脚注有一个错误的说法,即‘边际增量’这个词和这种思想可以追溯到杜能”。第二,《原理》第一版的上述说法同下述事实也不符合,即马歇尔在1879年的《工业经济学》中曾称“最后的效用”是一个“巧妙的措辞”,这至少意味着他在一段时间里并无惋惜地坚持采用了杰文斯的表述。在这个争论点上,马歇尔的记忆力不像在其他许多问题上一样给他帮什么忙。
  《原理》再版还有一个说法可能被解释为马歇尔要求承认他以前已经使用过边际效用的概念。在谈到消费者租金(这同他首次运用边际效用思想有关)时,马歇尔说:“消费者租金概念是本作者在古尔诺、杜能和边沁的影响下,经由研究供给和需求的数学方面而提出来的”。《原理》第三版(1895年)保留着这句话,但第四版(1898年)删去了。假如这是一种要求的话,则马歇尔所依据的仅仅是对20多年前所发生的事情(缺乏事实的证明)的回忆。他显然不应基于对久远时期的回忆来推定思想起源上的优先权。
  所有上述要求都可不予考虑,尽管它不是无意的;马歇尔在通信中以不同的措辞再次重申他在1869年讲授过边际效用理论,他1883年给瓦尔拉斯的信中说:“不能说我接受了杰文斯的‘最后效用’学说,我在他的书问世之前已在剑桥公开讲授过它,不过我用的是另一个名词:‘终点使用价值’。在古尔诺的指引下我已预见到了杰文斯著作的所有基本点,并在很多方面超过了他。因为我想对我的学说的实践方面进一步加工,所以我没有急于发表它。”马歇尔在这里直率地表露了他在公开场合从未提出的要求,但我们对马歇尔的记忆力,特别是对他记得曾用“终点的”或“终点使用价值”代替“最后效用程度”,我们该相信到什么程度呢?这特别是因为杰文斯在《理论》中使用“最终的”这个词是用来解释“最后程度”的。杰文斯说:“我可以说,这种不同的价值感情也许同最后效用程度是一致的。亚当·斯密常说的使用价值是一种商品对我们的总效用,他所说的交换价值则可解释为‘终点效用’,即我们或其他人想占有更多剩余的欲望。”马歇尔本人根本没有用过“终点使用价值”或“终点效用”这些词,任何时候任何一篇文章都没有用过。在1872年评杰文斯《理论》的文章中,马歇尔用的是打引号的“最终效用程度”。在《国内价值纯理论》和《工业经济学》中他的说法简化为“最后效用”;在《原理》初版中也是如此;他还把它同“边际效用”一起使用。
  在同其他人的通信中,马歇尔常常提起他同杰文斯的关系问题,但都不如他同瓦尔拉斯的上述信件说得那样直截了当。例如,马歇尔在给克拉克的信中说,他是“从杜能的Grenze(界限、限度)得到‘边际的’一词”,而且他“可能在1869年或1870年”即已读过杜能的书。马歇尔可能正确地回忆起30多年前的某一时间读过某一本书,但他不可能正确地把他使用“边际的”一词归功于杜能的Grenze,理由已如上述。他似乎忘记了早些时候他对这一错误说法的更正。马歇尔在1908年给克拉克的另一封信中说:“我的价值论和分配论的基本观点实际上在1867-1870年间已经完成,杰文斯的著作一出版,我就看出了他同我的观点的异同”。马歇尔对这里所说的“效用”末加解释,但无疑是想暗示他在发现边际效用思想方面也是有份的。
  差不多在致信克拉克的同时,马歇尔对科尔松说了同样有趣的话:“杰文斯非常重要的《政治经济学理论》于1871年问世前,我已经以数学(虽然不是以英文)制定了我现在体系的基本框架。我的数学注释XXI涉及我的概念;但是前面的大部分注释(特别是注释XIV-XX)实际上是几乎同时引申出来的。”注释XIV-XXI在《原理》各卷中差别不大,但是都没有论及效用;它们所提供的是供求分析的框架(就像他的《国内价值纯理论》一样),而没有分析效用。马歇尔论及效用问题的注释是在他特别提请科尔松注意的那些注释之前。
  马歇尔于1896-1900年间给塞利格曼的信件大体也是这个意思,而且效用问题也只是经由与有关论题相关的暗示才提出来。在否认他的著作和弗列明·詹金的著作之间的联系方面,马歇尔1896年4月6日对塞利格曼说:“下述一点无关紧要,但确是事实:我仅仅借重于古尔诺,而不是詹金或杜皮特。他在爱丁堡宣读他的论文的前一二年,我已在我的讲授中提出了我的理论的主体;而在他宣读论文之后不久,我即在剑桥宣读了一篇论文,我在该文提出了我在论垄断的那一章出现的曲线。”马歇尔在这里对他早先提及的早期讲义作了同样的说明,但也没有特别提到效用。刚才提到的“在剑桥宣读的论文”并没有提到效用,只提出了一个简单的用数学方法(特别是图解法)来表述的供求价格分析。马歇尔可能从詹金的上述两篇早期论文中汲取了不少东西,但后者均未运用效用。马歇尔对詹金的经济著述早就熟悉了,在他1872年评论杰文斯的《理论》时已经提到了他。
  马歇尔在给塞利格曼的另一封信中重申了他关于其早期讲义的说法(1900年4月23日)。在谈到他的《国外贸易纯理论》和《国内价值纯理论》时,马歇尔说:“它们的主体,早在杰文斯的《理论》问世之前就已经在我早期的讲义中提出来了。”马歇尔于同年在给塞利格曼的另一封信中又一次提出,他在1871年前已经运用了边际效用思想,虽然像过去一样他在这里小心翼翼地回避直接涉及优先权或效用。很可能塞利格曼要马歇尔评论一本书,所以马歇尔说:“我一直不习惯写评论,我生平只写过一篇评论即对杰文斯《理论》的评论,那是在该书初版问世之际;我所以要写,是因为英国没有人对该书的课题作过系统研究。”也许这有助于说明马歇尔在1871年前的整个时期没有写什么东西;而他1890年前的全部著述讲到效用的只有三次:一次是评论杰文斯的《理论》,一次是他的《工业经济学》,还有一次是《国内价值纯理论》。其中没有一次可使读者相信他对效用思想非常赞赏,更不用说他对这种思想能抱有一种父亲般的关怀了。下面这一点也是很清楚的:没有一个人说过1871年前听过马歇尔关于边际效用或类似内容的讲课。还有一点也是明确的:马歇尔根本没有发表过他坚信自己首创权的任何说法,尽管他在出版物中有所暗示,在通信中有露骨的表示。
   

  马歇尔与发现边际效用的关系是1942年纪念他诞辰100周年的文章讨论的话题之一。熊彼特对无论什么人表示的马歇尔的优先权都表示怀疑。他认为他的怀疑是如此完全,不可能加以拒绝。他说马歇尔《原理》的“首创性并不突出,就像(就其功过而论)它该有的那样。因为对我们来说它不过是当时已经成长或正在成长的家庭的一个成员。该家庭的其他成员无疑独立于马歇尔,而他的工作习惯和他发表的方法(对经济学史家来说),又使有关他的意见不可能是同样明确的。”熊彼特接受这个说法:马歇尔最初阅读穆勒和李嘉图的著作时,就感到“两位作者(特别是穆勒)在显示证据的说服力和结果的决定方面是模糊不清和粗枝大叶的”,马歇尔利用他的数学知识和素养将他们的著作置入数学的概念。这种说法不过是老调重弹,它是缺乏证据的。可以肯定的是,马歇尔的方程式(见其“数学附录”)即使是他提出的最好的方程式,都确实与穆勒和李嘉图无关。这个说法暗示着这样的意思:一个像马歇尔这样受过数学训练的人,有能力把李嘉图或穆勒《原理》的一页简化为不同的方程式,并能在边际效用问题上获得重要发现。这种说法可能过高估计了人们当时把数学和经济学结合起来的能力,也过高估计了马歇尔的数学能力和他在1866-1871年间的经济洞察力。只有威廉·休厄尔在此前后声言试图要作据说马歇尔已经完成的事情,但休厄尔的方程式没有表明他认识到需要引进效用。
  G.F.肖夫在纪念马歇尔诞辰100周年的文章中指出,许多早期著作家(特别是杜能、古尔诺、约翰·穆勒和李嘉图)对马歇尔1867-1870年间的思想发生过明显的影响;但1870年后他就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影响了。他认为这就解释了马歇尔的《原理》和后来许多作者的著作之间的任何相似性;其原因在于马歇尔的数学修养使他能把旧的学说加以改变,使之成为完整连贯和综合的学说,这些变化预示了后来的作者们的著作。肖夫认为马歇尔在经济学说史上是李嘉图(经由穆勒)的直接继承者;肖夫完全无视杰文斯,或者将他置于次要地位。下面的引语表明肖夫完全以马歇尔代替杰文斯在经济学说史上的地位。
  “马歇尔的《原理》在其故乡同亚当·斯密《国富论》和李嘉图《原理》是并驾齐驱的,他是经济思想发展史上三大分水岭之一。依照通常的评价,我们可以把英国政治经济学史划分为三个时代,即古典主义、李嘉图主义和马歇尔主义(或重新改造的李嘉图主义)。”
  “这样,兴起于70年代的经济理论的三个流派便注入到了不同的渠道:奥地利学派、洛桑学派和英国学派或马歇尔主义,而没有汇成一股潮流,尽管它们之间难免有些渗透。”
  “在英国和奥地利(本地的学说体系在这里几乎居于无可争辩的支配地位)以外的地区,马歇尔的《原理》和瓦尔拉斯的著作肩并肩地发挥了激励和孕育欧洲理论经济学复兴的作用。”
  在这里,马歇尔不是同杰文斯并列,而是远在杰文斯之上。因为肖夫对马歇尔持这种态度,所以他特别起劲地反驳下述观点:即认为马歇尔是一位具有调和精神的人,他把早期经济学家的成本分析和杰文斯、门格尔和瓦尔拉斯的效用分析结合起来。他认为马歇尔的“分析的框架”“并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是把李嘉图主义概念同边际效用学派的概念协调起来。”肖夫坚持说,马歇尔经济学“是李嘉图主义的真正继承者,既非杂种也非游戏”。这看法并非始自肖夫本人,他是从马歇尔那里拿来的,而马歇尔所以作如是观,则是出自他的这种信念:他的效用观点先于杰文斯、门格尔和瓦尔拉斯。马歇尔首次表露这种想法是在1908年给克拉克的一封信中(该信最早发表在1925年的《马歇尔纪念文集》。马歇尔在信中说:“在美国人的批评中,有一件事使我感到恼怒,尽管它不是出于恶意。据说我试图在不同的思想派别之间搞调和与折中。在我看来这样的说法是中看不中用的。马歇尔认为说他有“调和精神”的观点来自美国。这是不正确的。它实际上起源于英国,而且广泛传播,延续至今。提出这个看法的当首推L.L.普雷斯,马歇尔在《原理》这曾提到过他,感谢他阅读了“全部校样”。普雷斯为马歇尔的《原理》写了一篇很长的评论,其中一段(如下述)为这样的看法奠定了基础:马歇尔的名声主要是基于他对李嘉图和杰文斯不同观点的解析。
  普雷斯说:“至于(马歇尔以前的)情况可以这样说,要学生相信李嘉图描绘的图景是困难的,要他们相信杰文斯描绘的图景也是困难的。他(马歇尔)持有前人的许多未完成的草图,并把它们综合成一副整体……为什么在思想的连续性上会有这种突然的中断,和对先前传统的完全抛弃呢?”
  普雷斯接着说:“马歇尔教授的著作对这些纠缠不清的问题作出了回答。没有中断,也没有抛弃。新近的成果能够同旧有的成果结合起来,得出一种更好的概念,而不破坏艺术绘画的基本原理;因为画面的统一未受损害,它甚至经此加工而变得更加光彩夺目了。”
  普雷斯把他关于马歇尔和杰文斯及李嘉图的关系的观点扼要写进了他的《英国政治经济学简史》(1891年出版)。马歇尔的《原理》出现在经济思想史著作中,这是第一次。
  后来的大多数(但不是全部)经济思想史家谈及马歇尔同李嘉图-穆勒学派和同杰文斯的关系时,都是步普雷斯的后尘。L.科萨在1893年说,马歇尔从杰文斯那里采纳了最后效用程度的观点……然后他直截了当地指出,这种边际效用概念解释和完善了流行的生产成本学说。”L.汉尼提到H.J.达文波特的“题为‘试图折中:马歇尔’的一章”,并说尽管“这是一个公允合适的说明……但说‘马歇尔的综合’可能更好些。”A.格雷在1931年写道,马歇尔“作为第一次尝试,最好被看成是反映了这样的一种努力,即给奥地利人的观点一定的地位……并把奥地利人的思想同较早的政治经济学加以综合。”E.威特克在1940年说:“正像他吸取了杰文斯的思想一样,马歇尔也把穆勒关于生产方面的思想加进了他的理论中。”
  1942年肖夫关于马歇尔的文章显然实现了公布马歇尔信件未曾达到的目的,因为从这些信件披露以后,一些历史学家否认马歇尔把杰文斯和李嘉图捏合到一起;事实上也出现了一些不一致的看法,有人认为马歇尔是古典学派的真正继承人,又有人认为他是边际效用理论的早期创始人。E.罗尔的《经济思绪史》(1938年初版,1942年增订再版)持有同样模棱两可的立场。他把马歇尔和杰文斯以及门格尔并列为边际效用论的先驱者。他说:“据说,1871年杰文斯的《理论》和门格尔的《原理》问世时,马歇尔已经发表了类似的研究成果。罗尔认为,同奥地利人和纯数理经济学相比,马歇尔同英国传统的决裂不那么明显。他还把马歇尔折中主义的出现解释为“他的体系具有非常精细特点”的缘故。
  J.F.贝尔在新近出版的一部经济思想史教材中说:“可以同意这种说法:马歇尔关于需求和效用的观点是完全独立于杰文斯和奥地利人而形成的,因为他的经济学著作形成于1867-1868年间,杰文斯和门格尔著作问世之前。”P.L.纽曼在论马歇尔的很长的一章中说:“当杰文斯发表他的《政治经济学理论》时,马歇尔已经在他的图解经济学的范围内制定出了他的思想。”纽曼认为马歇尔“使下述这一点非常清楚:尽管杰文斯在发表著作方面领先,但马歇尔本人的著作是完全独立地搞出来的。”纽曼也接受这种说法:马歇尔不曾将杰文斯或奥地利人的学说同古典派的学说综合起来。他指出:“无论是马歇尔著作的融合的总的性质,还是从(在他先驱者的任何理论中都没有的)许多新颖思想来看,情形都不像是这样。”纽曼的结论是:“马歇尔所做的一切是要表明古典派理论的不同部分……怎样用供给和需求来表述。”历史学家在这里又要面对起着一种特殊作用的马歇尔了。但对马歇尔的这种新看法还没有渗透进非英语的经济思想史家的头脑之中,他们继续把他看作是一位折中主义者。
  关于马歇尔在经济学上利用边际效用的见解的混乱状况就是这样。他对他自己在经济思想史上的作用的看法,至少可以说,也没有对此有所澄清。困难因为许多作者对马歇尔的友情而加重了,这使他们随意地对待证据;而对他们不太熟悉或不那么敬重的人就不会这样了。马歇尔的声誉太大了,不需要归功于杰文斯。在边际效用史上,只有马歇尔享有稳固的地位,即使不提发明权也罢。原因之一是,马歇尔的《原理》就像任何其他著作所能作的那样,有助于把边际效用思想镶进经济思想的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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