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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恒河的北边,喜马垃雅山脉高地的南边是一大片古老的文化地区。这里散布看许多小国度。其中一个特别文明、特别有礼教的王国叫做穿颜库丝雅。 穿颜库丝雅国王的一个宠爱的王子,这天整九岁。全国各地都热烈地庆祝他的生日,并且还都派代表到首都来参加大典。这天早上起来以后,小小的王子就比他父王的哪一位老臣责任都要大了,因为他今天正式受封为太子,将来这个王国就要归他治理。 穿颜库丝雅的规矩是被选为太子,做储君的并不见得一定是国王的头生。而是他们认为天资最聪明,性情最温和,身体最健康,容颜最端庄的。一个王子如果到了九岁还没有被选就不会被选了。入选一定要在九岁生日以前,选中以后就在他九岁生日这天受封。 受封这么早是为了教育的关系。九岁以前,王子的先天资格就都可以看出来了,受封之后便可以开始后天的教育。早早定出名分来更可以免掉争位的问题。若是太子有了个山高水低,就再从九岁以下的小王子里面挑一位新太子。 这天一早,小王子就起来,由侍候的人给他披了典礼时要穿着的缕金的衣服,把头发束在顶上,把袖口用金触子箍着,在脚踝上用银带子系了裤腿。在他手上戴了戒指,耳上戴了耳环。他们脚上是不穿鞋袜的,只把脚心用臙脂匀细地染成红色。 就这样装束好了,王子就由大臣们带着,贵妇人们陪着,一处一处拜神、祈祷。 母亲王后这天不露面,只在后宫由宫女侍候。因为儿子已经九岁,由母亲把他交了出来,给了国家了。头一天的晚上,他向母后拜辞之后就搬出宫来睡了。今天的仪式就都与生母无干。 穿颜库丝雅境内神庙非常之多。今天祈祷与平日不同;不是王子到庙里去,而是各天帝、众神只,都到王宫来受礼。这天就由老国王作主人,在官前,全城都可以望见的高台上,按了各神的方位,用竹架搭好祭台,用各色的绸缎扎成寺庙模样的阁子。里面供了各寺庙送来的神像。 王子到每一个阁子前去参拜了之后就要由一位婆罗门教的老法师带了出去云游六年。所以在这天祈祷里也有求这些神沿路指点、保护的意思。这六年时光,王子隐姓埋名,把太子称号也留在宫里,只扮作一个小僧侣的样子,随了师父到处历链增长见识,受他的教诲。到了十五岁生日才回来。 这样,这半天祈祷便是这六年教育的正式开始。为了这半天,宫城内外。各地寺庙至少忙了半年。 宫里到了行礼的时候,宫女们簇拥看王后登上一个高阁。母亲在儿子的喜庆的日子,只能远远地用泪眼望他那稚小可爱的身形,随了大臣,随了法师行这么重大的典礼。 母后从这楼上也看见全城热闹的景象。到处都是人,尘土飞起直到半天。她从这里看到自己的孩子随了老法师走后,要等六个年头才能再见他的面。 小王子在各祭台前都行过了礼以后,老法师就由父王恭恭敬敬请到这高台中央的一个方坛上。老法师正式接受了这个教育太子、保护太子、同责罚太子的责任与权力,也就在坛中央平平稳稳地坐了下来。 大臣们、贵妇们,随在父王身后,看这父亲领了他的孩子直到方坛前面。在这个仪式中,老婆罗门法师要当了王子的父亲,面对了宫廷内外及全国的子民,在各神明鉴证之下,授王子这第一课。 他坐在坛上,小王子拱手站在坛下。他开讲的声音真是洪亮明朗。小王子恭敬听着的神气卸只是任何一个可爱的乖小孩的样子。 “我教你做太子的第一课是分辨善恶。六年以后,我要教你做太子的最后一课,也还是分辨善恶!” 听的人就都为这小王子庆幸,为国家庆幸,为自己庆幸,因为他们的王子有这么一位圣智的老师来教育他。这个好消息就在人群中从近处传到远处,全城、全国,都为之感动。 小王子恭谨地接受了法师的教诲,拱手站在坛前敬候看。 这时父王捧了一把长剑走到坛上交给法师。法师接了,闭上眼祈祷祝福之后,就把长剑赐给王子。小王子接了剑就正式成为太子了。 肃静的观礼群众就一齐喝起彩来。 太子带好剑,然后把剑拔出鞘来,双手举着递给老师,求老师授给剑法。 老婆罗门站起来,把剑接在手中,走到坛正中的前面站定,他提起嗓音向大众宣称他现在要传授给太子的剑法是亘古不变、世代相传的、分辨善恶的剑法。说看就两手执剑,高高举在头上,作好预备的姿势。 他沉静了一时之后,慢慢两足分开、站定。然后忽地把剑在头顶猛力自右向左轮了一个大圈。他踢起左足,同时身子半向左转。这时把左足用力向下一顿,足才落地,剑也就劈了下来,两腿是半屈着,平稳地为身子作一个端正的间架。剑下得又快又沉着,人人都听见风响。 他劈下剑来的时候,腹下运足了的一口气也就自口中吐出来: “哈!” 然后,他又站直、又正面、又抡剑。这次抡剑是自左向右,举的是右足,劈的是右面: “哈!” 最后第三手,还是两只手把着剑,可是不伦,只是其快如风,直上直下先小劈两下,把目标比准,然后双足跳起,正面当中、直劈下来,怒目大喝一声: “哈!”大家就仿佛看见他把罪恶一劈为二。 太子仔细把剑法记在心里。法师就把剑递回给他。他双手把剑,高举在头上。 这剑这么长,这个孩子的身材、力气又都小。只见他把小脸都憋得通红,披着混身锦绣礼服,带了珠宝、剑鞘,用尽了所有力量,也劈了三剑。左一剑,右一剑,正中一剑,也都很有姿势。只是整个都那么孩气,怒目也不叫人害怕,只逗人喜欢,大声嚷:“哈!”也是太嫩,没有多少威风。听来有些像是逗小猫儿玩的声口。 每次他踢起足来往下顿的时候,他那好看的小孩的脚,那染成臙脂红色的脚心,就映入看着的人们眼中来。人人心上就都充满了怜爱! 大家都觉得这位太子真好、真可爱,将来一定是一个出色的好国王。 行完了礼,就当众在高台上为太子换下礼服、金饰,留给宫里,再为他穿上麻布褐色的小僧侣的装束。这样他就把新得到的太子衔位留在宫里,从此提了宝剑,随了老师,要出去云游六整年,受教育、长经验。 法师自法坛上走下来,一路向观礼的人告别。大家自国王以下都拱手合十立到一旁让他们师徒二人过去。小王子以小僧侣的身分,背上自己的简单行囊,跨着宝剑,紧看步子追随着法师走,连眼皮儿都不拾,规规矩短看着地下,更不用说东张西望,左右答礼了。 观礼的穿颜库丝雅子民,就看了他叹息,心上为他祈祷,在大街中央闪出一条路由他们走。女人们、小孩子们就把鲜花向小王子扔过去。这样他们就走出城去,走过农园、村落,走到荒郊,一直走到傍晚,到了一个小山上,才在一个小树林里放下行囊,预备休息。 老婆罗门法师教小王子先把坐褥在地上铺平正,然后就把打坐的规矩教给他,两个人打坐许久之后,疲乏的身子又恢复了体力,心智清新无比。那时天色也黑了下来,可是似乎眼力反而更强,更清明起来。在黯淡的光线裹,自身四周所有的树木、山石、一草一叶、一虫一鸟,只要是自己心上要看的,就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样,小王子又随了法师静坐了好久。 夜晚,四野一点人声都没有的时候,耳朵可以一直听到天边。无论是风雨、鸟兽、土崩、水流,所有自然的动静,都可以在黑暗中从耳朵里体会得来。 这时候老法师就为小王子讲世间善恶的大道理。小王子天生无比的聪明,一听就懂,越听,越爱听。 这样,他们师徒二人就在喜马拉雅山下各地云游。白天在村庄城镇化缘,夜晚到寺庙,或是山林里去打坐,谈论白天所见所闻,或是由老法师讲道,小王子恭听。 在他们云游的路程里,也常常遇见别的法师带了小僧侣,跨了剑,背着行囊走路。他们只合十、俯首打个问讯,也不交谈,更不结伴。因为六年时间虽不算短,可是要学习的科目、技艺、经典,实在太多,每天一早、一晚都要传授。没有功夫与陌生人交朋友,更怕被人认出这小王子是云游的太子。 早上是学剑法的时候。没有几个月,小王子的剑法已经很见进步。他的喝声已开始有威严,也听得远了。这样,他们就要走进深山里去修炼,不愿被人听见。 到了小王子十二岁的时候,他的剑法更高了。抡剑、劈剑的时候,一闪一闪的光里看不出剑来,只是耳边听见倏忽风响。 这时老法师心上有了隐忧。小王子的学问越进步,所发的议论越深奥,剑法越优美,老法师的忧心就越沉重。小王子把人生与哲学融会成一体,身肢与宝剑混成一体,言语、思想与天地万物、自然变化,合成一体。越学习越爱学习,也就越是进步得快。老法师几乎无时无刻不为这绝顶聪明的学生担忧。 他觉得这个小学生经典学得好,因为他爱经典之美;哲理学得好,因为他爱哲理之美;剑法学得好,因为他身、心两方面都深深体会到剑法裹的美感。他似乎从不想到怎样应用他所学的一切。 老法师是一位极好的教师,他从这时起就特别在他的教授法里看重分辨善恶之美。 有一次白天在一个村镇里化缘的时候,有一家富家的恶仆对小王子十分无礼。小王子谨守出家人的规矩,不但一点不愉快的表情都没有,连一点不愉快的心情也没生。但是他们还没有走远,忽然听见背后有喝骂的声音,有打闹的声音,有哭泣的声音。他们师徒二人同头来看,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像是姊弟两个也去那家富户乞讨,被那恶仆指挥手下的人侮辱,打倒在地下。 小王子修链得平静的脸上有了悲哀的忧容。就站住了,不再走。 这时被打的两个孩子又被那些人用脚踢得在地上滚。那恶仆看见他们混身尘土、女孩子的衣服也撕破了,就恶意地嬉笑起来。 小王子脸上的表情在悲痛中有了气愤的成分。老婆罗门法师看了暗暗赞许。他就去看小王子的手,小王子的右手正按到剑柄上。 老法师知道时机到了,就喝令小王子随了他快走。把他一直带到野地一个小山林里僻静的地方。小王子因为从来没有听见过老法师对他用这么严厉的口气发命令,心上也有些疑惑,可是仍是一直惦念那两个被欺侮的小孩,那两个与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小孩。他心上虽然急待知道老师要怎么发落自己,可是仿佛因为那两个可怜的孩子的缘故,自己的事反倒不觉得重要了。 “拔剑!”老法师命令他。 他倒莫名其妙了。但是因为剑法娴熟,老师命令才一出口,他早已拔剑在手,两手把着剑柄,高举过头,作好预备击剑的姿势。 “劈剑!”法师喝声号令。 小王子把剑挥舞成风,呼、呼地响。左一劈:“哈!” 右一劈:“哈!” 当中一劈:“哈!” 老婆罗门法师那有经验的眼睛就把小王子观察得透澈极了。他那有经验的耳朵也谛听到了他要听取的声音。他心中明白小王子的剑法现在是有目标的了。那优美的剑势里有了肃杀之气,那眼光里有了惩戒的威严。那吐出的一口气,“哈!”就如一颗铁弹丸直打到剑尖所击的地方。 老法师的眼光自剑尖又回看到小王子的脸上。他的秀美又红润的脸就光辉得如一位天神一样! 老法师在私下无人时一向是尊敬地称小王子为太子的。当时他就严肃地说: “太子,现在我要准备为你开杀戒了!” 小王子听了这完全未能预料得到的话,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看了手中的剑,不出一声。老法师在地上插了两个小树枝,一个枝子上穿着一小条布。每条布上他预先写好了字:一个是“小乞丐”,一个是“富家仆人”。然后他用平常和缓的语气对小王子说: “你的知识、判断力、慈悲心都已经超出一般国家的首长了。不久你就要用到你所学的一切。有一天你因为责任关系一定要取人性命,我今天为你先作准备,为你开杀戒。” 小王子一看见地上的布置,心上已经明白了,不过在老师尚未说完话之前,他只是规矩地捧定了宝剑站着一动也不动。 “今天这个富家的恶仆确实凶残可恨,可是尚不该就一剑劈死。我为你开了杀戒之后,你一定要在善恶不能两存时才可以杀恶,而且要杀得快,杀得决绝。 “若是作这样决定的时候一旦到来,你要听我号令。我说‘是善?是恶?’你就要马上判断善恶,马上动剑,你必须记得这相杀的事与平时操练不同,你只有一击的机会。一击不中,自己就要被击!就要丧生!丧生固然可哀,仍然只是一生一死的事。若是判断错误,杀了善,纵了恶,这悔恨是千古的事,几生几世都不能平歇!我所以要你先能分辨善恶,再学剑法,就是这个缘故。 “现在我就要试试你的剑法。你在心上现在要回想我们今天看见不平的事。你是一个旁观者,忽然看出如果你不拔剑干涉,两个小孩子就会活活被踢死。擒贼先擒王,先发制人,若是他们不听你良言劝阻,反而要加害于你,你第一剑一定要击中那恶仆。好,我一说‘是善?是恶?’你就要马上拿出你的剑法来!” 小王子得到了命令就先把剑回了鞘,作出闲散的样子看了地上的两根有布条的小树枝。 “看好了?”老法师说:“现在这里哪个是善?那个是恶?” 小王子马上拔剑出鞘,还来不及抡一圈,地上先起了一阵小风,那布条儿齐齐飘动起来,就像小旗子一样。他正诧异之间,就在他眼前重演了方才村镇里的一幕:地下两个小孩在哭,在躲,在滚,一群人在踢,在笑。尘土飞起多高,声音充满了这个树林子。小王子举了剑,四处寻找,忽然与这恶仆打了个照面。他舞剑就砍,那个恶仆不及还手。就急忙闪躲。小王子一左、一右,然后知道开戒的一劈到了,就一下把逼在正中的恶人一剑劈为两半,自己平时练的剑法也紊乱了,心也跳了,气也喘息不定。 小王子的手还抖看不停呢,树林中已经又早恢复了宁静。什么小孩、什么恶仆、打手、路人、村镇都不见了。地上两根小树枝中的一根被他从中劈成两片,连为了“恶仆”字样的布条也齐齐整整划成两条。 “好剑法!好剑法!”平时不轻易夸奖出口的老法师不禁叫出声来:“有经验的武士也不过如此!” 小王子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完全迷惘了。他只记得看见村镇中一场紊乱,他只记得看见了不平的事令他拔剑干预,他只记得在气愤中杀了一个从不相识的人。 他觉得自己的剑法以今天为最坏的了,最慌乱,最不美。他的判断以今天为最草率最没有根据。他自知是因为平时练习得勤,所以他在迷梦中杀了那恶仆,而没有自已被杀。但是他无法因此自己庆幸。他只庆幸他劈为两片的是根树枝而不是一个活人。 “你有资格开杀戒了!”老法师嘉许地说,因为他把小王子的心事都看得清清楚楚,也因之暗暗地感觉他的这么好,这么出色的学生终于从一个小孩子,这就要长大成人了。 小王子半信半疑地顺从法师的命令,把剑交给法师由他举起指着上天,祝告一切神灵准许小王子从此开了杀戒,凭了一把宝剑,为人间分辨善恶。小王子自己也赶忙跟着默祷,求上天再多赐他智慧,给他经验,免他铸成错误。法师把剑再还给他时,他觉得那剑好似平添了一倍的重量。 从这时起他们师徒二人云游的时候,就常常有小王子为各地除邪恶,救善良的事。这位年纪还不到十五岁的少年,作事认真,学识丰富,又慈悲为怀,又聪明果断。不久他的事迹、英名就传遍了穿颜库丝雅远近邻邦。可是无人知道这英勇的小僧侣就是他们的太子。 小英雄王子不轻易用他的宝剑。可是每一听到老法师发问:“是善?是恶?”剑光去处从来不冤杀一个人,也从不会放走一个有罪恶的。不久,他们所访问的地方就都没有罪恶了,因为作恶的人听见有这样的师徒二人要到他们的地方来,就都赶紧改邪归正。 又有一天,这法师带了小王子要过一条大河,河身太宽,没有桥梁,只有一条渡船。他们就应了渡船老船夫的招呼上了他的船。 在船上他们询问河那边的风光,打探前面的路,忽然老船夫放下了桨,笑看说: “河这边已经没有英雄事业好做了,又要过河去分辨善恶,仗剑杀人吗?” 小王子听了心上猛然觉到刺痛。他虽然摸不清老船夫的来历,可是觉得他自己这些年随了老师云游以来所苦苦学习的一切都不能应付面前这老船夫的讥笑。他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老船夫又说: “因为你,人间已经没有罪恶了。过了河那边就是阴间。阴间的事与人间完全相反,你还能分辨善恶吗?阴间的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善就是恶,恶就是善。” 小王子听了不能懂,也不甚相信。他回头去看他的老师。老婆罗门法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沉沉熟睡了。 小王子有一点惊慌,再回过头来看老船夫。老船夫好似疯狂了一样,用桨乱划了一阵,船在大河中央打了好几个旋转,小王子就迷了方向。老船夫一面划,一面大笑,问小王子说: “你们要到河哪一边去?你看这两岸都是一样的荒野,有什么不同?你要到哪一边去,我就渡你们过去。” 小王子赶紧向两岸细看,居然真是一样的荒凉,找不出一点来时的记号。老船夫还是笑看。不等小王子在心上判定他是善是恶,是指点迷津的神仙,还是引诱修行人的魔鬼,就跨到船舷外边,溜进水里不见了,连桨也没有给他们留下。 小王子独自对了这大河里滚滚的流水,守看酣睡的老师,想自己的心事。不久,他也沉沉睡去,睡梦中,手还紧紧把着他的宝剑。睡梦中他还左一劈,右一劈,当中又一劈,斩灭了不少比较容易辨认的恶魔。 醒来时,师徒两个发现自己所乘的渡船不知在什么时候顺水已经漂流到穿颜库丝雅国境里来,两岸都是家乡风光,来往的人也都说的是家乡的方言。 他们就上了岸,向人打听才知道自己漂流了不少时候。这里大家都已经在热烈地准备为小王子庆祝还朝,和庆祝十五岁生辰的典礼了。他们计算一下路程,知道可以按时赶到,就一路不再耽搁,在生日的前一晚赶回首都,在郊外的一个高岗上,安顿下来,预备次日早晨按时入城。 城里因为明天的重典已经是热闹非常。灯火在黑夜中照明了半边天,把升在空中的香烟映成白茫茫的一片,笼罩在都城四郊就像云霭一样。庆祝的焰火就在这一片白雾似的烟云里面明亮。一阵一阵喜庆的音乐也从这照明了的烟云裹为风吹送过来。师徒两个旅行了六年也都疲劳极了,听见城中的音乐,远远望见人群,望见灯火,望见宫殿及殿前的高台,就感动得泪水不觉流出眼眶来。 他们在高岗上打坐。望了路上一夜不断进城去观礼赶路的行人,望了城内的夜景,他们两个一夜都不曾阖眼。 小王子似乎觉得六年光阴过得太快,有问不完的问题。老法师却似有心事那样,不像往常那样殷殷解答。小王子好几次想起这情形有点像在渡船上那样:正是他需要老师的智慧的时候,老师偏偏昏昏睡去。他想要问老法师那次他为什么在船上会忽然入睡,又想问那渡船是什么船?那老船夫是什么人?那条河是什么河?可是又不敢问。 老婆罗门法师似乎是觉出来了这年轻王子心上的疑问。但是他没有向他解说。 天色大亮了。人声、车马声,鸡犬鸣吠的声音里,他们参加了入城的行列。杂在乡下人里,其他的云游的僧侣队伍裹。随了市贩商旅、妇人儿童、军人、工匠,那些带了各种行头、货色、工具行囊的,一齐涌进城里。他们进了城里一直不停,一直挤到宫门外的高台前站定。 小王子的生辰时刻到了。宫里鸣放了联珠的一声声大炮,打在半空中。一下空中充满了烟,人们的鼻子里充满了硝石燃烧的气息。就在这热闹声中,小王子随了老法师一步一步走上石阶到了高台上。大家看见了那背了行囊,佩了宝剑的少年,才知道当年离乡远游的那个娇小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大,已经顺利地完成任务,回到他们之间来了。 欢呼的声音、锣鼓音乐的声音、鼓掌的声音,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浪潮。穿颜库丝雅的都城就像是一条小船。在这浪潮里荡看。 台上一切都由老法师指挥。连小王子的亲生父母都不能随便走近来拥抱他们久别的爱儿。宫内的侍姬,捧了太子的礼服、金饰也只能静静在一边等候。大臣、军、将、护卫,更站得远。小王子穿了简朴的僧侣装束由老法师把他安放在方坛中央坐下,法师自己这次反而站在坛下。大家看他要发言了,就都安静下来。几千、几万人群里,连小孩子哭的声音都没有。 “穿颜库丝雅王子受封为太子之后,依礼仪规定出去云游六年,现在已经平安回到都城来了。”老法师缓缓的说:“有一位小僧侣的英名、事迹,早已在我们回到家乡以前传到国中来。你们听说的那一位仗了宝剑,到处除害的少年僧侣就是你们的太子!” 这时高台上下所有的人更热烈地鼓掌欢呼起来。 “太子的这一把宝剑现在已经带回国来了。他分办善恶的剑法已经没有敌手,现在这无敌的剑法也随了他回来,助他为国家的福利而勤劳。”大家听了就又是一阵欢呼。 “太子!”老法师转过身去对小王子说:“拔剑!现在我授你分辨善恶的最后一课!” 小王子就忽地起身,拔出宝剑,捧定了,站在那里。全部动作,看的人眼还没看清,就都作完了。剑是怎么拔出鞘的,谁也没有看见。 大家这时只有惊叹。望了台上,方坛中央的美少年,他们就仿佛亲眼看见了他那些盛传的英雄事迹一样。这英雄受了这最后一次考验就有资格作一个好国王。 小王子心上不明白今天在这典礼上为什么老法师要他拔剑。他习惯地、又机警地用眼四下打量,查看父王的近侍里有没有潜藏着的歹人。被他眼光扫着的就都忽然记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不甚善良的事情:从小时淘气,上树偷了鸟雀未孵的卵,到昨天与朋友来往欺骗了人,大大小小亏心的事就都又回到心头。 “太子!”老法师厉声大喝:“你看我是善?还是恶?” 小王子大吃一惊,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小王子把定了剑,向坛下细看。老法师身子左右一晃,忽然分成两个人,一样高矮,一样胖瘦,一样年纪,一样声口,穿了一样的法衣,脸上长着一样的胡胡: “你看我是善?还是恶?你看我是善?还是恶?” 两位老法师齐声喊。他们一边喊,一边跳动,就在坛前,就在高台上乱成一片! 小王子左看右看,他努力要找出一个差别来。他仔细地打量。他知道这两位法师一定是一善一恶,可是就是怎么看,两位都是完全一样。小王子剑高举着,就是劈不下来。 “你看我是善?是恶?我到底是善,还是恶?” 他们嚷的声音更大了,跳得跑得更快,也更急躁了。 小王子心上记得他的老师为他开杀戒时说的话: “你只有一击的机会,一击不中,自己就要被击,就要丧生!” 他又记得: “丧生固然可哀,仍然只是一生一死的事。若是判断错误,杀了善,纵了恶……” 小王子的回忆还在脑中起伏,两位跳动的老法师忽然跳到一起,又并成了一个人。他一步窜上坛去,劈手自小王子手中夺下宝剑。双手举剑过头,抡一下,向左一劈:“哈!” 向右一劈:“哈!” 然后,直上,直下,比了一比。谁也拦不及,小王子躲也躲不及。法师就又严厉、又慈悲地大喝一声: “哈!太子,你去了罢!”他一剑把太子劈成两半。 整个台上、台下,全体庆祝典礼上的人中,只有老法师自己知道这位才华盖世的太子,终久是不宜作国王的。老法师教了他六年,最后还是承认教育失败了。 太子尸身不倒,不流血,只自坛上慢慢升起,到了半空,合成一个打坐说法的姿势。大家望见他两手合十向四方膜拜。然后又俯身拜谢老师。隐隐地自空中传下他叹息又感激的声音。 老法师把剑放在力坛上自己也跪下来向飞升了的弟子祈祷。所有看见这奇迹的人,自太子的父母亲到台下的人民也都跪下来随着祈祷。成了佛的太子就慢慢升高,一直升到看不见了。 “善哉人子!善哉人子!”老法师像是歌诵着说。大家听见了,也就同声这样歌诵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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