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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了!”送画刊给我的人忽然说。 “什么快到了?”我问。 “我主要送它来给你看的那一页快到了。” 我想那一定是我认识的人,或者那是现在也在台湾的什么人物的照片。在座同看这本画报的,还有几位北方朋友以及写作的朋友,她们当然也都对这本老画报很有兴趣。 当翻到了某一页的时候,我惊叫了一声: “啊,这不是我吗?” 许多脑袋都围拢来看“我”,——一个正是所谓的初中女学生,斜分着头发,齐耳朵,一边拢到耳朵后,一边斜散披在右前额。 “不说简直看不出是你。”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当然啦,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啦!”但令我更惊奇的是,照片旁边还有一首新诗,署着我的名字,那是我的大作呀!大家一看我写的新诗,便同声地朗诵起来了,那是一篇题名《献给茶花女》的小诗: 你在终夜看守着这脆弱的生命, 你在你的肉体里还留存着偎抱中所灌输的温和的柔情; 你紧紧地对着那默静无言的唇, 这也是你爱阿芒而给阿芒的爱的初吻。 无情的风,无情的雨, 再加上一个无情而柔弱无力的黄昏; 你为了青春你牺牲了你的青春, 一个不可超越的身体,便会有忧闷,悲苦,和消灭的温存。 大家愈念愈起劲,念到后来都大笑起来,笑不可仰。 “真不知道你还会写诗!” “而且还这么新潮!” “无情的风,无情的雨,再加上一个无情而柔弱无力的黄昏。够味儿!” “一个不可超越的身体……完全是现代诗的味道嘛!” 大家拿我的诗大开玩笑,而我对于这首诗的写作,却完全没有记忆了。除非我来回想我们那次公演《茶花女》的经过,我这小小女孩,怎么在当年也派上那么个角色! …… 一个炎热的下午,静静陪我到京畿道的艺术学院去。南沟沿是一条走大车的道路,干燥的夏日午后,我的白皮鞋趟到土里去,马上就变成灰的,南沟沿拐过来就是京畿道,艺术学院到了。 是静静的嫂嫂介绍我俩来艺术学院,找一位戏剧系同学黎风先生。嫂嫂也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她和黎风同系。这次他们要排一出话剧《茶花女》,里面还缺一位演员,嫂嫂大肚子了,不能参加演出,所以介绍我来。静静只是陪我来的。 我在小学里也偶然演演跳舞唱歌,但那只是《麻雀与小孩子》、《七姊妹游花园》之类的,进了中学以后,我还没上过阵呢!这次嫂嫂介绍我参加大学生演活剧,在我以为是不会成功的,因为我太小了,我怎么能在人家正式公演里上阵呢!我虽然有些恐惧,却愿意尝试尝试,所以我就壮着胆子来了。 黎风先生见到了,他正在那间大空教室里等我们,也许不是专为等我们,因为那里也还有几个人在。黎风先生是个瘦个子,很有礼貌也善谈,浑身满嘴是戏。他很有派头儿地说话: “欢迎,欢迎,二位小妹妹。” 然后为我们介绍七零八落待在那里的每个人,张三和李四等等。 “阿丽丝(嫂嫂的洋名)跟我讲了,她说林小姐口才很好,很会演戏。”黎风说。 “哪里,”我真不好意思,我的口才好,只是常跟嫂嫂辩论一些无聊的个事,诸如珍妮盖诺和阮玲玉的演技而已。“黎先生,我实在不会演戏的,没有经验。” “不要叫我黎先生,我也是学生,叫我黎风好了。”黎风这时摆的姿势是这样的:他把右脚踏在课椅上,斜着身子,又把右手支在右膝盖上,两手手掌互握着,开始他的台词儿: “莎士比亚说过:all the world's staee,and all the manand the womannearly player.懂吗?意思就是说:世界是一个大舞台,人人都是演员。我们所演的就是我们的生活。” “那么,你们所缺少要我演的,是个什么角色呢?”我问。 “那宁娜。” “那宁娜?她是茶花女的什么人?”我那时虽似懂不懂。但居然看过林琴南译的小仲马的《茶花女轶事》,反而还没读过刘半农译的《茶花女》剧本。那是因为家里有些林译小说。 “那宁娜是茶花女的女仆。” 啊!我真失望,没演过话剧;一上来就演丫头戏!而这丫头,我想当然不会像“晴雯撕扇”,“佳期拷红”那些戏里的丫头那么重要。我想得有点发呆,这时大概黎风看出来了,他又搓搓手掌说: “固然,那宁娜原来不是年轻的女仆,但是这是不关重要的,我们可以改成年轻的,台词也没有什么不合适。” 黎风还以为我怕演“老妈子”,所以改成“大丫头”,其实还不是一样使人不高兴。但是我又不好拒绝,我从小养成一种习惯,不反悔我曾答应过的事,无论怎么忍耐,我都要咬着牙完成它。因此这回我又咬了一下牙,好吧,就是那宁娜那丫头吧! “密斯林,那宁娜的戏可也不少啊。只要有马格丽脱就有那宁娜。除了第四幕在赌场的以外,恐怕每幕都有你。”黎风说。 当然喽,我心想,既是马格丽脱的贴身丫头,当然是跟前跟后的。但不知这位饰演马格丽脱的是什么人。 黎风忽然想起什么,又喊在教室一旁的另外一个人过来重作一番介绍: “密斯林,这位是加司东,马格丽脱忠实的朋友。法学院的同学。” 他这样介绍,我并不太懂,所谓马格丽脱的忠实的朋友,是指的剧本里,还是指的台下呢?我对于茶花女的人物,除了阿芒与马格丽脱以外,全然不知。但是这位加司东也说话了: “阿芒,怎么不把你老子和你的情敌介绍给密斯林?” 这时我才知道黎风是扮演阿芒的,那就是男主角了,怪不得那么——做出那么潇洒的派头儿呢!而且似乎他对于安排这出话剧,也是主脑的人物。这时老子和情敌都过来了,他们都是戏剧系的同学。 丫头不丫头好像对于我没有什么太大关系了,因为他们都对我很友善,使我的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我也可以随意谈谈了。但是他们都是拿我当做一个不懂事的小妹妹。我不懂的问题,他们都给我答复。他们问我的功课,问我怎样跟阿丽丝认识的,问我是不是能抽出时间来排戏,因为差不多都是在校生,所以都要在晚上排戏。 “在什么地方排呢?这里?”我问。因为我看这间教室是预备排戏用的,课桌课椅并不是整齐地排列着,东一堆,西一堆的。 “不,我们在导演俞教授家里。在后门那一带。” “后门?”我很为难,那一带离我家太远了。但是黎风说,没有关系,他们是有车子送回家的。并且说,每个星期排演三天,十一月才公演,还有两个多月呢。 这对于我真是一个新奇的尝试,和许多大学生在一起演话剧,不要讲公演了,光是大家在一起排演的生活,也一定是很有趣。我喜欢人多,喜欢赶热闹,喜欢又说又笑的,这回可要使我大开心了。当我和静静告辞他们出来时,和我刚才进去时的紧张的情绪大不相同了。 我们又回到静静家去,为的向阿丽丝嫂嫂报告经过。 娇小玲珑的阿丽丝嫂嫂,正倚在床上养神呢,她顶着大肚子,穿着黑香云纱旗袍,黑蜘蛛似的!黑蜘蛛见我们回来,从床上爬起来了。她说: “小妹,怎么啦?都说好了吧?” “当丫头。”静静替我说了。 但是黑蜘蛛说:“没关系,这是开始,我们戏剧系的学生,什么都要演的。你看,李珊演茶花女,那还是妓女哪!” 于是阿丽丝嫂嫂也开始向我宣讲戏剧原理了。我觉得很奇怪,像阿丽丝嫂嫂这样结了婚,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现在又要生第二个孩子的人,怎么又做女学生呢?听说阿丽丝嫂嫂的父亲是东北的有钱人,特别送女儿到北平来读书。但她也没什么学校可上的,就随便选了个戏剧系,刚人学就认识了静静的哥哥,跟着就结婚生子,不知道到底读了几天书?演了几次戏?现在又对我开讲戏剧了,算了吧! 阿丽丝嫂嫂并且告诉我,演茶花女的女主角李珊,也已经结婚,并且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怎么生了两个孩子还念书,嫂嫂,我真佩眼你们。”我确实很佩服嫂嫂,以及这位“茶花女”。但是我常到静静家来,从来也没看过嫂嫂读书,她只是喜欢穿漂亮的衣服、和哥哥出去玩玩乐乐的,倒是谈到演戏,她就足能唬我一气就是了。她表演起来,咬文嚼字地念台词,两只手的动作也特别加强,无论是悲哀或快乐,常常都要昂然地仰起头,伸出右手或双手同时伸出去,激动地喊“啊……”,好像这是话剧里表演情绪时不可缺少的动作。但不知我在茶花女里的那宁娜这丫头,是不是也要那么样地“啊——”呢? 啊——,真的,我恨不能这时就有一本《茶花女》剧本在手头,我急于想知道它的内容。 从静静家出来以后,我就等不及地到琉璃厂的几家新书店,去找《茶花女》,果然在北新书局被我找到了。我的兴奋的心情,几乎是半跑半走地回家去。我家离琉璃厂很近,琉璃厂是我从念小学到现在每天必经的路,除了其中有几年曾搬到较远的地方去,但自父亲死后,我们又搬回这一带来,这里给了我最亲切的感觉。琉璃厂只有一间较大的建筑,那就是商务印书馆,从启蒙到商务印书馆买去小学课本,到现在我到北新书局买《茶花女》,而且要上台演戏了,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呢! 一回家,我就连饭也顾不得吃地躺到床上看《茶花女》,我念书总是这样一副懒骨头相。打开书,当然是先找那宁娜的台词,看看那宁娜到底要出场多少次,黎风不是讲五幕里我倒有四幕要出场吗?果然,我随便翻翻,总有那宁娜出现在书上,比如: “知道了,姑娘。” “姑娘,要皮大衣么?” “是,姑娘。” “姑娘,有一位先生要请姑娘说话。” “伯爵到。” “再有五分钟就好了,姑娘。开在什么地方呢?在饭厅里么?” 属于我的这种台词,怎么能表演出阿丽丝嫂嫂那种伸出手“啊——”的激动之情呢?我有点失望,而且“伯爵到”该怎么个表演法呢?就像王妈吧,如果有什么伯母来找妈妈时,王妈在大门口就喊了:“起来啵,太太,牌角儿全到喽!”王妈最没规矩,那宁娜能像王妈那德性吗? 现在我正式地翻开第一幕,才知道一上场就有我,动作是“正在工作”,想必是擦桌子抹板凳的,然后有人叫门去开门。却没想到再翻过来,居然那宁娜有了大篇谈论,是和一个名叫法维尔的对话,例如: “笑话了!她所有一切的幸福,就全在这一个人身上。他是她的父亲,即使不完全是,也几乎是父亲了。”这总像个话剧词儿了,可以以话剧味儿表演出来,但是一个丫头片子怎么能讲出这么一派正经的词儿呢! 我觉得躺在床上只能看小说,却不能念台词,便从床上起来,站靠在书桌面前,拿腔拿调地念着我的台词,有时也试着念别人的台词。妹妹们站在玻璃窗外看着我在笑,母亲也笑骂我:“在发疯!” 无论如何,它对于我,是一件新奇有趣的事,我想除了念书以外,我还有更多有趣的事想看、想做,因此,我便不能把书念得好些。 白米斜街是在鼓楼前大街一带的一条胡同,胡同不怎么宽,但是胡同里很有些大房子。后门这个地区,住着许多没落的旗人,那些大房子也许就是当年他们的府第,但是民国后都被他们廉价出卖了。俞教授在白米斜街的这所大宅子,就听说是前清的什么福晋的房子。宽敞的院落,带游廊的大四合房,院子地上墁着大方油砖。正厅是客厅,我们排戏就在这里。 我在洋车上摇了半个多钟头,才从我住的南城摇到北城来。对于北城的地理,只有个什刹海是比较熟悉的,还有偶然随着家人到什刹海那里的会贤堂,参加朋友的婚礼。否则,一年也难得到这一带来一次。 当我第一天在俞教授家宽敞文雅的客厅里,会见了和蔼可亲的俞教授夫妇和排戏的朋友们时,他们都待我好极了,他们都说: “她是这里最小的小妹妹。” 另外有两位女角虽然也是中学生,但她们是高中女生,个子长得高,样子很帅。女主角李珊,也对我很好,另一个女配角,听说是燕大的女生,很阔气,架子也大些,丈夫总跟在身边。(又是一个结了婚的女学生!) 至于男角,黎风和什么加司东,乔治老爸爸,我算是熟悉了,另外一些,还要待我慢慢去认明,他们也都是来自各大学,有一两个不是学生,年纪比较大一些。 我们开始排演只是先对台词,而无动作。瞧,一上场不就是我吗?第一场、第二场、第三场,我的吃力的台词来了。我不以为那翻译的文笔是顶适合演出的,有些地方不是国语,有些地方太咬文嚼字。我怎么敢批评前辈作家?但是当我说:“……现在我可以向你说的话,乃是我自己看见的事。……”这句话的时候,我简直不知道怎么个“乃”法儿。 还有: “……是什么一回事……” 岂不是应当说:“是怎么一回事”才好吗? 又比如别人的台词里,有像这样的话: “你就是问到了也能有得什么好处呢?” “马格丽脱,你这种念头,只须有得一点,就马上可以……” “得”字的用法,在这里仿佛是多余的,但是像这样的地方太多了。 排演的生活很有趣。无论背台词,表情,对于我所演的那个角色,都不是困难的事。但是俞教授却说,不要小看那宁娜,她随侍茶花女身边,并非不重要,因为许多茶花女的朋友都和那宁娜谈很正经的事,她也随时注意茶花女的身体和心情,为她应付那些客人。而且,俞教授夸赞我说:“小林儿很能把握那宁娜的性格,不错,不错!”我听了当然很高兴,因为我很轻松地演出了这个角色。大家也都喊我“小林儿”,这原是我在中学里同学对我的亲密的称呼。 至于另外的人们,李珊的茶花女和黎风的阿芒,当然是最吃力的了,一场戏,尤其是只有阿芒和茶花女单独对话的时候,总要三番两次地排演,做主角毕竟不简单呀!但是另外的人,却真有几个大笨蛋的,也需要一次又一次地重排,既然这样笨,这样没有演戏的才分,干嘛还要演呢?这也就难怪为什么戏台上有一生都给人跑龙套的了!看了他们,我的人小心不小的心灵里,就会掠过一个念头,演戏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下次如果有机会,我可要演大一点的角色了。 俞教授家是个温暖的地方,碰到星期六或星期日,我们就提早在下午排戏,总会有些点心好吃的,没有戏的人,就可以在一旁聊聊天,下下棋,最苦的当然是阿芒和茶花女,因为总是有他们俩的戏,总是在那里排戏,而且俞教授也特别注意他们俩的戏,一丝也不肯放松的。 有一天,我们在排演第二幕后半场以后的戏,这是马格丽脱和阿芒的重头戏,因为这是他们俩订情的戏,有许多你爱我、我爱你的词儿。第十二场下来以后,就没有别人的戏了。因此,饰演伯爵和饰演茶花女邻居卖帽子的燕大阔小姐,都到饭厅那里去下棋了。只有我还留在一旁,因为在阿芒和马格丽脱的大段谈情说爱之后,是由我来结束这一幕的。 李珊的戏演得非常好,那是谁都可以看得出的。这一场戏,她一个人留在房里等阿芒,于是她就半躺在那躺椅上,因为荣花女总是病快快的。我很喜欢听两人这大段台词,因此默默坐在屋角上留心观察和倾听,很有私淑之意。我手里也拿着剧本。 阿芒进来了,照剧本上的动作,是应当“就往马格丽脱膝上坐下”然后轻唤着:“马格丽脱……”,当然,在我们中国是不作兴那样表演的,所以就改成阿芒进来就坐到贴近躺椅旁的一个小矮凳子上,开始了他们之间的一场先辩后爱的戏。 这两人的对白,有时他忘了词,有时她忘了词,有时导演又认为应当改变动作。有一个地方马格丽脱神情凄苦地说了一大段怨艾的话,然后阿芒用手抚着马格丽脱的胸前说:“马格丽脱,你疯了!我爱你!……”但是这处地方的表演,不能得到导演的满意,我们总不能把“我爱你”说得像西洋人那么自然,所以戏就三番两次地在重排。而放在马格丽脱胸前的那只安抚的手,竟停在那里不动了,在等着导演的命令。 俞教授并没有注意他们,因为他在专心地看着剧本,考虑怎样地修改。我可在注意他们了,黎风有意把手停在李珊的胸前,但是那样子,就仿佛是导演在这个姿势下叫停的,所以他一时不能改动姿势,必须等待。这样支持了有那么一会儿,李珊忽然感觉到了,但是她并没有生气,反倒斜睨着他,娇嗔地说:“拿开!”黎风这才嘻皮笑脸地撤开了他的手。 这一幕戏外的戏,被我看到了,觉得很不舒服,因为我一下子就想到,李珊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现在演着爱情戏,竟演到这种样子。她的丈夫是什么人呢?她的孩子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他们从来不来参观她排戏呢?像燕大小姐的那位丈夫,不是天天随侍左右吗? 好了,真戏过去了,假戏又开始了。俞教授要他们俩再来一次,于是阿芒说话了: “我要你饶恕我!” 马格丽脱说: “你不能邀到我的饶恕!” 在马格丽脱这句话的下面,剧本上括弧里的说明是“阿芒有相当的动作与表情”,这相当的动作与表情,俞教授告诉黎风说,要表现出痛苦、悔恨。而邀不到饶恕后的激动的动作,便是握拳按于自己的胸前,略为摇晃着上身,而满面祈求原谅地望着马格丽脱。黎风许多次都表演不好,我觉得真奇怪,怎么把手抚在李珊的胸前,就表演得那么认真,而按着自己的胸前,就弄不好了呢? 这“相当的动作和表情”,挨了许多次才完成了。继续的台词就是他们之间的什么“我的心膨胀着全找不着个安慰之处,因此我们就只有一味地忧郁了”,什么“你是我堕落在烦扰的孤寂的深处所要呼唤的一个人”,这种大长串的洋句子和不够口语的译文。但是它是话剧,多少年来,话剧已经给我们中国的语言形成另一个形式了。所以,凡是话剧,说话就是那么个味儿,日久天长,也就见怪不怪了! 大堆头的这样的对话与相当动作的表情之后,我跟在阿芒那句:“你是天仙,我爱你!”便出现了,那宁娜的叫门和一声“姑娘,有人送来一封信”结束了第二幕的一切。 天真的我,到现在才发现黎风和李珊戏外的戏。使我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场合,是极容易产生感情的,也就是所谓的假戏真做。那么它是否不适合已经结过婚的人呢?怪不得那些电影明星都那么容易离婚、恋爱什么的。也怪不得燕大小姐的丈夫要跟着她,而李珊的丈夫从不出现。 这时已经是深秋了,每逢排戏的日子,下课回家赶快吃完晚饭便出发到俞教授家。洋车进了和平门,再穿过南池子,北池子,直奔后门。常常是,出家门时天已薄暮,一路在洋车上摇晃着,背着我的台词,看着马路两旁的落叶,被秋风吹了在地上滑走的声音,不知怎么,心中有异样的感觉。到俞教授家,往往天已经全黑了,大厅里灯光辉煌,人影晃动。和这些大哥哥大姐姐们在一起,我看到的,领悟到的,在戏以外,也不少。 让我再来回忆燕大小姐。实在,她是冯小姐,或者是张太太。从她日常的穿戴,可以知道她的环境是不错的,张先生也很体贴她。她瘦瘦高高,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美,只是优渥的环境,打扮更显得高贵些罢了。她不像其他的学生,她缺少北平女学生的朴素的味道,反而像是个阔少奶奶。她来了,每次都换了不同样的讲究衣服,和俞教授谈着仿佛高人一等的那些事情。但是她也很热心,当我们排演得差不多的时候,该准备服装道具了,更显出她的热心与大方。要知道这虽然是卖票公演的话剧,但毕竟不是纯商业性质的,所以衣服能借的就借了。 我们是男角穿西装,女角穿旗袍。五个女角一律是拖地长旗袍,除了李珊新制了两件以外,我们的衣服大半是由冯小姐借来的,而且大半是她自己的,她乐于借给人,也正可以表现出她的阔绰。 按说,我只是茶花女的一个女仆,是不必穿得讲究的,但是冯小姐也给我弄来了一件漂亮的拖地绿色长丝绒旗袍,而且还滚着银边。冯小姐所饰演的柏吕唐司,是茶花女的邻居,一个多嘴多事的胖太太,常常跟茶花女借钱的。但是冯小姐既不胖,也不穷,她在五女角中打扮得最漂亮,衣饰之高贵超过了茶花女。在排演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了她的新装,一件件摆给我们看。 她来了,总是珠光宝气,给我的威胁不大,反正我是小女孩,无论在戏里戏外,都是无足轻重的,而且年龄的距离,也不是大家的对象,大家反而对我特别好,小小的我,在这里倒是站在超然的地位了,多么有趣。 给李珊的威胁当然最大,李珊的家庭环境好像也不太坏,但是比起冯小姐是略逊一筹的,一切的护忌,总是产生在相差最近的对方,所以李珊和冯小姐有点顶牛儿啦! 李珊唯一能顶得过冯小姐的,就是她是主角,戏演得好。冯小姐呢?她拿物质吓人。我看得出她们之间的痕迹,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对立?也许这和我在学校的功课一样,那个功课最好的同学,我倒不在乎,一点也不妒忌她,反而是考试跟我不相上下分数的,给我的别扭最大。 正在我们准备服装道具,距离公演不远的时候,有一天,黎风忽然来到我家。这真是一件突然的事,我们三天两头在俞教授家见面,他有什么事必得到我家来找我呢?他很自然地说: “我今天到你附近住的一个朋友家,顺便来看看你。” “咱们今天不是要对最后一幕戏吗?”我说。 “是的,我们一起去吧?”他问我。 “可以。”我说完了,忽然想,现在是快要吃晚饭的时候了,我要不要留他吃晚饭呢?当然要。所以我又加上一句:“那么请在我们家吃了便饭再去吧!” “好呀!”他斜着头,做得很自然,透着跟我很熟的样子。于是他问:“伯母呢?我还没见过。” 我说妈妈刚好被人请去吃晚饭了。他就和我们姊弟几个一桌吃,这样更自然了,他有时也逗逗小妹妹、小弟弟。 我还要说,他虽然做得一副舞台明星的派头儿,但是他的穿着是相当穷酸的,而且我知道他的服装道具,都要俞教授给他张罗着各处借,阿芒总该穿得漂亮些。 在饭桌上,我们闲聊着演戏的事,他很称赞我: “小林儿,你实在是有演戏的天才,我们希望你有机会参加我们下个戏。” “我觉得我演得普通而已。” “不然,你的戏并不简单。俞教授也常在称赞你。最要紧的是,我们要有演员的气质。” “什么气质?”我不懂什么气质,我反正就是我那一副样子。同学们常常称我“小机灵鬼”,小机灵鬼还有什么气质吗? “你肯虚心地接受指导,更求进步,这就是气质。比如你看——柏吕唐司吧——”他是指冯小姐了。 “柏吕唐司怎么样?”我问。 他耸了个肩,眉毛眼睛一挑,一派洋气质!他说: “不是为艺术而艺术。” “那是为什么呢?”谁又为艺术而艺术呢?我连这句话都不太懂,难道我是为艺术而艺术?说实话,我是为好玩、好奇,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毛病。在我来说,英文月考没考好,反而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的,这是我的“毛病”,谈不到“艺术”咧! “她是为表现物质而来的。”黎风说。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但是我以为冯小姐也有她的好处,她为大家的服装尽了最大的努力,这在团体生活中,不是“气质”吗?但是黎风又说了: “我看柏吕唐司跟你也很谈得来,她有跟你谈到什么吗?” “什么谈到什么?”我不懂。 “比如,有没有谈到我们,或者批评些什么。” “我们是谁呀?”我好像在追根刨底,其实不是,话不说明白,我就不懂,我不懂就不能做肯定的回答。 黎风又耸耸肩,说: “没有谈到我和李珊,或者尼希脱和朱司打夫?” 我猜想到“我们”是指他和李珊,但是怎么又多出什么尼希脱和朱司打夫来啦?这两个人在《茶花女》剧中是一对情人,难道在台下……?对了,每次总是他俩一道来的,我怎么这么天真,就不会往那上面想?但是如果今天晚上我和黎风一道去的话,人家会说什么吗?不会,我是那么小,那些事还轮不到我呢?但是我要回答黎风的问话,我说: “没有,从来没说过什么。” 黎风也的确是过虑,这正应合了那句老话,“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呀!冯小姐跟我这小女孩讲这些干什么呢!不过冯小姐和别人谈起他们俩的时候,确是有那么一个表情——撇嘴。什么话不说,一撇嘴,就尽在不言中了。但是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撇”过他们,也许她觉得我太小,也许她怕我小孩子不懂事会告诉他们。不过,黎风以为冯小姐会说他们什么呢? 吃过晚饭,我们便出发到俞教授家去,无非是坐在洋车上摇吧,他一辆,我一辆,老头儿车摇到后门,天黑得很了,又很冷。黎风连件大衣都不穿!只有竖起西装的后领,缩着脖子,可是还在洋车上跟我谈了一路的戏剧理论,并且一再地,要我参加他们的下一个戏,仿佛戏剧前途非常远大,可观。 当我和黎风到达的时候,俞教授家温暖的客厅里,已经来了一些人。冯小姐和他的丈夫已经到了,像这样冷的天气,冯小姐坐洋车就有一条自备的俄国毡子,她的张先生也提着一些为了显示给大家看的东西,比如几件明明我们都不可能穿着合适的旗袍什么的,总是这样拿来拿去的,真也不嫌麻烦。李珊也来了,客气地夸赞着冯小姐所带来的衣服。 俞太太煮了一些咖啡,分给我们喝。正在这时,尼希脱和朱司打夫进来了,我这才注意,他们并不避讳他们同来的事实,显得那么自然,他总是揽着她的腰,为她拿大衣,眼睛总是脉脉含情地盯着她,十足一副护花使者的姿态,肉麻死了! 再接着,那个扮演男客加司东和女客欧莱伯的同时进来了,似乎他们俩也带着那种味道,已经交上了朋友的那种味道。我现在变得敏感起来了,以前我不太注意这些事。 因为天气冷了,排戏完毕太晚了,为了女生的关系,我们回家就叫汽车分别送。我和尼希脱和朱司打夫,还有乔治老爸爸是一路的,所以我们合乘一辆车。乔治老爸爸很近,先下车,然后顺路应当是尼希脱,但是他们都是先送我,说得好听是爱护我,其实还不是爱护他们自己!当只剩我们三个人的时候,我真别扭,他们俩已经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有个机会他就得靠近她,揽着她的腰。就说在排戏休息的当儿吧,她如果坐在沙发上,他就得坐到沙发扶手上,手搭在她的肩上,老是像在照相馆里拍订婚照的姿势。我在车里总是避免我的眼睛接触他们,我直盯着司机的后脑勺。只听见他小声地跟她说话,那样小的声音并不是怕我听见,而是因为他们正“情话喁喁”呀! 这时我已经听说朱司打夫是结过婚的,但是他的太太并不在北平,而且尼希脱原来也有男朋友的,我简直不懂,像演话剧这件事,究竟是好是不好呢? 公演前,要对外宣传了,所以我们到照相馆拍了一些照片,五位女角全体出席,男角只有阿芒和朱司打夫去了,这就是舞台或银幕的男女不同之处吧?女人总是重要些的。就在我们预演那天,画刊上出了一个专页,第一次向外介绍演员,在介绍那宁娜的那一条下面写道: “那宁娜——她是马格丽脱忠实的仆人,林英子女士饰,她是一个活泼的小孩,北平话说得十分流利。” 那一次的特刊,非常轰动,同学们都知道了,原来很喜欢我的英文老师,也知道为什么我的月考考得那么糟了! 预演那天不售票,招待的都是戏剧界人士、各大学教授、同学什么的。演一幕,批评一幕,又拍戏照。大家的意见不少。这样演完,已经很晚了。 协和医院礼堂是个只有三百多座位的精致的舞台,高尚的戏剧和音乐会才在这里演出,我有幸登上这个舞台,心中自是十分高兴。没有我的戏的时候,我就从前台幕缝偷偷向台下看,看有什么认识的人,我看见几家大学的出名的枝花、皇后,都来看了,更是开心,我一直就喜欢看美丽的女人。 更使我兴奋的是,在预演闭幕后,居然有两位大学校花到后台来找“活泼的小女孩”那宁娜,一位大学教授也说那宁娜演得很好,结果是除了茶花女之外,似乎我是居于其次受人夸赞的演员了。我高兴得立刻觉得自己重要起来,无论如何,我是有点好名的虚荣心的。 正式公演期到了,似乎我在这里是个最轻松的人物,因为在正戏之外,我没有别的戏了;不像黎风和李珊,尼希脱和朱司打夫,加司东和欧莱伯那样,以及冯小姐,还是每天都在忙她不同的衣服。 第一天,当第二幕开始时,是在茶花女的梳妆室,我在走来走去收拾屋子,没有台词,这时应当是柏吕唐司进来,和茶花女有大段的谈话。但是幕开了一会儿,柏吕唐司竟没有出场,眼看我和茶花女冷在台上了,茶花女焦急地在梳妆台旁用小挫刀在磨指甲。不知怎么,我灵机一动,就很自然地走到梳妆台前茶花女的身旁,看了她的手一眼,然后说: “姑娘,这套修指甲刀,是——是公爵送你的吗?” 茶花女也很自然地回答说: “是的,他总是关怀着我,不会拒绝我的要求的。” “非常地讲究啊!而且公爵送你的总不是普普通通的。”我又造了这几句。 但是柏吕唐司还没有出场,真是奇怪,我不得不再造台词了,我说: “姑娘,怎么柏吕唐司太太还没有回来?” “是呀,我也奇怪,她早该回来了呢?” 这时,冯小姐总算出场了,她又换了一件漂亮的衣服,不合她所演角色的衣服。看见她进来,茶花女这才开始了原来该有的台词“ “啊,我的好朋友,晚安!你见着公爵了没有?” 这一场戏演到茶花女叫我去开门,我才下场到后台,焦急的导演俞教授,一下子握住了我的瘦小的肩膀,他激动地说: “啊!我的小那宁娜,你太好了,太好了,能够一点痕迹没有地加了这几句话,挽救了这危险的误场。” 后来,李珊下场回到后台来,也紧握了一下我的手,并吻着我的面颊说: “可爱的小妹妹!”她是当着冯小姐这样吻我并且对我说的,当然,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 冯小姐误场,原来是她在后台等着张先生给她取那件新衣服;左等右等,不知道前台已经到了该她上场的时间。协和礼堂的化妆室在后台的下面,有如地下室,所以一定要自己注意时间的。 我并没有以为我随便加上的那几句话,是有什么重要,对于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经俞教授和李珊以及其他人的赞美,它竟变得重要了,而且,我也变得重要起来了。 全剧似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只是到了最后一幕的最后一场,茶花女要死了,有五六个人围着她。马格丽脱说: “我已没有痛苦了,好像我的生命,已回复到我身体中来了。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样地舒服……可是我活着,我觉得我很好过!” 然后的动作是“坐下,作瞌睡状”。这时是加司东应当接着说: “她睡着了!” 这句话一说出去,台下竟哄堂大笑起来,它破坏了悲惨的气氛!因为这时人人都知道茶花女是死定了,并不是睡觉,怎么居然有这么个大傻子还说“她睡着了”这种话呢?这是一个世界名剧本,不知道外国人上演的时候,到了这地方说这么一句话时,台下的情绪是怎么样的?还是我们的加司东看起来特别傻气,才引致这样的哄笑呢?但是在排演的时候,我们倒从没有不对碴儿的感觉。 然而在加司东说了这句话以后,只有阿芒,朱司打夫,尼希脱三人每人有短短一两句话,这五幕悲剧就闭幕了。所以,在这情形下,加司东那句话,势必要考虑了。后来还是由俞教授修改了,就是加司东不说“她睡着了”,而是只要怀疑地说:“啊——她……”就可以了。这样一来,第二天,第三天就没有发生那突然哄堂大笑的情形了。 这一出茶花女,排演了两个月,才公演了三天。总算赢得了许多赞美。话剧是从中学到大学为青年学生所喜爱的,欢送毕业,学校校庆,在土风舞之外的最重要的节目了。这虽然是以艺术学院为领衔的话剧公演,但是演员却大多来自其他各大中学。三天公演后,有一次慰劳的宴会,同时也是惜别之宴,因为自此以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学校,也不可能再有机会仍是这些人聚合在一起了。 我穿了一件半长的黑底红花的旗袍,头上斜戴着一顶米色法国帽,出席这个宴会。大家都彼此叫着剧中人的名字,因此大家见小小的我进来了,便叫着: “那宁娜,来这一桌,参加我们这一桌。” 席开三桌,因为还邀请了一些演出的关系人。我被拉到一个桌上坐下了。大家吃着,说笑着,非常融洽和快乐。彼此敬着酒,这桌的人跑到那桌,那桌的人跑到这桌。大家又都跑去向俞教授和俞太太敬酒,表示对他们的感谢与敬佩。敬酒的事,我不太会,但是这时不知谁对我说: “那宁娜,向俞教授与俞太太敬酒吧,他们要收你做干女儿哪!” 我害羞腼腆,但是俞教授和俞太太却向我笑眯眯地举着酒杯站起来了,我也就不得不举着酒杯走过去,向他们敬了酒,俞太太笑着说: “愿不愿意给我做干女儿呢?” “当然愿意。” 大家也在一旁助阵起哄,终于追得我开口叫了一声“干爹,干妈”。 这时负责宣传方面工作的朱司打夫也向大家宣布,某画刊要再出一次演后的专页,因此他指定要几个人写一点稿子,他知道我喜爱文艺,并且也曾读到我在一个大学刊物上投稿的新诗《大街上》,所以他要我也写一首诗,代替那“演后感想”之类的文字。 《献给茶花女》便是在那情形下完成的了。 在那以后,我并没有再参加黎风的所谓“下一个戏”,事实上,也并没有那个“下一个戏”,因为我听说他和李珊之间,有不太好的演变。 而且,在我的记忆中,自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俞教授和俞太太几次。其他人的消息,也是一个都不知道了。一场戏就像一桌筵席,过去就过去了。但是它值得给我记忆的,是因为那是第一次,以我个人去体验一个从没有过的生活,在这以前,我只是家庭与学校间的女孩子。它使我无形中学到了一些怎样与人接触,并且观察了一些人物的类型。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社交生活,并且第一次,我的名字在报纸上显露出来。而且最主要的,使我感觉到话剧界的人,是多么容易发生恋爱的事件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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