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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了,一张白纸替代了“永结同心”的红纸。 以悲剧收了场,藕蕊却没流一滴泪。站在妆台前对镜细照:三十岁的女人风采依然。端正的五官、修长的体态都足以成为另一次婚姻的本钱。可是,她心里只想着比外貌更重要的资本……文凭。文凭展示了她的脑袋,那是永远属于自己的财产,岁月也掠夺不走。 三年的家庭生活令她清楚了婚姻的实质……那是一桩极不公平的男女交易。 丈夫们把时间和精力放在赚取金钱上,妻子们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安排金钱上,妻子却永远成为丈夫的依赖者,由此而一辈子背负着压得女人们苦痛万分的假设……丈夫变心过日子。 女人们像相信日出日落那样,顺理成章的接受这一事实。因此,婚姻便从古到今地得以延续。 藕蕊不太相信亘古不变的真理,妻子因为依赖而必须忍受的种种委屈,迫使她决心要和丈夫作能力的较量。 她知道自己没有本事使婚姻、事业兼顾,只好选择做一个不要男人的独身女强人。 丈夫临走说过:“虽然我们没要孩子,三年的夫妻情一下也难忘,房子留给你住。”丈夫提着皮箱走到门边,回过头语重深长地说:“女主内、男主外,自古如此。你要学着做男人,并非容易,后悔了,给我电话。” 后悔?按照社会上流行的夫妻之道“睁只限、闭只限”过日子才后悔。 女强人,这一辉煌称号已由不服命运的女人们建立,不甘屈服的女子们逐渐壮大着女强人队伍。 没有男人,女人照样工作,照样看戏,照样吃饭,照样睡……想到睡觉,她忽然想起有一件事是必须男女合作才能完成的。 难道,女人因此就离不开男人了?不!尼姑、修女不也因为没有男人而生活得更平静? 藕蕊作了决定:做一个“禁欲者”。 在她决定的刹那,尽管心里带着一丝遗憾,但生命比肉欲更有意义的前景等着她,因此,她坚定不移地下了决心。 文凭就是资本,工作很快找到。 设计商品广告是藕蕊的本行,拿惯了锅瓢碗筷的手骤然抓起笔来,仍然有些颤抖。 她把笔夹在手指间,仔细翻看商品内容。几种等着设计的商品,全是补身精品。 “五鞭精”……鹿鞭、牛鞭、虎鞭、猴鞭、黑狗鞭。即五种雄性动物的那个。精,即提炼后的精华。服食有助老、中、青的男人做那回事。 她琢磨着如何向顾客夸大医药价值的广告图样和字眼,如何打动顾客。 “鞭”、“壮阳”、“雄风”等字句变成了实体,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出现。她有些不安了,有种圣地被淫猥的脏东西污染了的感觉,她无法再构思下去。 “尽快完成,等着用。”上司走来吩咐。 藕蕊烦躁地重新设想如何向顾客推荐“鞭”的奇效。与此同时,她警觉地竭力保持“禁欲者”的圣洁。 “忘记,只要从生活中忘记那件事,就日以摆脱男人带来的种种灾情。” 她抗衡着大自然赋予一切生物的规律,艰难地把淫念从意识里赶走。 她闭上眼,默念着:“色空、欲空、情空。男人远离,灾情远离。” 终于,她庄严地拿起笔,写下设计意念:“五鞭精增进家庭乐……” “家庭乐”的字句句起了她千丝万缕的回忆,她曾享受过的种种家庭乐趣温暖地渗进她的全身,她竟有了不能自己的迷乱,坐在办公桌前追忆爱恨交加的片断。 下班了。 她的脑海重复着“欲空、情空、男人远离、灾情远离。”心里却是难解的混乱。 她站在办公大楼门口,行色匆匆的“下班群”挤在窄窄的行人道上和塞满大小车厢,各自向着同一目的地……家奔去。 藕蕊隐隐觉着一丝无所归依的荒凉,却又自我修正着这不该产生的感受。 家,那不就是男女交合的合法地吗?人类为自己筑起一个社会之外的巢,日复日,年复年,每天奔回自己逐渐已不太满意的巢,守住不再满意的对方。 人类循规蹈矩的奴性甘愿忍受合法之下的不满。几年,几十年便在相互的假话与怨声中度过。 “多么可悲。”她想。 传宗接代的观念已被新时代改变,而她又看明看透摒弃了家,眼前的奔赶人群便显得无聊起来。她又觉着了解脱的轻松,互不牵制的生活习惯有益生命。 那种顾及丈夫的胃口而咽进不很想吃的菜式,起床、睡觉也顾及着责任的完成,遵守为另一个人而既定的生活规范,实在是件苦差事。 她悠悠地在马路上溜达,尽量把马路让给迫不及待的途人。 这么快就习惯了没有丈夫,她毫不内疚。“丈夫”,包含着责任与权威,“妻子”,包含着依赖与顺从,人类便以此称号来嘉许男人为“合法地”付出的心血。 实际上,“丈夫与妻子”,那仅是名词的配搭而已。人海中不带血缘关系的每对男女都可恣意配搭。配在一起,便是亲人。分开,即是路人。白头到老,那只是习惯中产生的永恒。 “一对无法相互习惯的男女,终止了配搭,有什么可内疚的?”她为自己找到心安的理由。 那位做了三年丈夫的男人,便从形式上和良心上被她舍去。 “合法地”既已不存在,合法之下的种种守则便一扫而空。她漫无目的地逛着,隔着玻璃看到一间精品店,她便走了进去。 跨进门,一排透明的、镶了厘士边的各色女人内裤挂在墙上,墙角摆着像人一样高的漂亮女娃娃。走近货架一看:是些她从未见过的小东西。再走过去,大大小小的性器排列着,羞得她转身便逃。 藕蕊气喘吁吁冲过几个街口,实在走不动了,才放慢脚步。 误入“性器店”的羞耻令她没脸见街上任何人,恨不得可以裂开地缝钻进去。 她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瞎了眼进入一个世上最肮脏和羞耻的地方,那里贩卖了人类的自尊,本应男女合作才可完成的事情,像贼盗似的盗取了男女人体的模型,踢掉一方来独自完成。 这是明目张胆的偷窃,是对人性情操的出卖,是人体的最大侵犯。 “禁欲者”的圣洁又一次被强硬地奸污,她诅咒着这不择手段的商贩,在繁华闹市中的招摇。无论她怎样气愤地清洗,那些几可乱真的模型将永远厌恶地印在她的脑海中了。 她无地自容得马上钻进前面一家电影院,想借助黑暗抹去她的羞意。 好一阵才从黑暗中睁亮了眼。哎呀,她又像掉进陷阱似的吃了一惊。 银幕上一个赤裸裸的女人,正把自己壮实的乳房压在赤胸的男人身上摩擦。 这次,她没有急于起身逃去,黑暗给了她胆量,晚饭没吃,走了大段路,该坐下歇歇。 银幕中的肉体磨擦因满足而发出的阵阵呻吟,像狡黠的挑战者。无疑,“禁欲厮者”面临着考验。 她淡然望向银幕,却看清了男女主角相缠的每一个细节。她暗责这色情画面太暴露,隐隐地希望画面别太快消失。 她提醒自己应该尽快离去,却被银幕挽留着。她想:“就当成欣赏艺术雕塑那样来观看吧。”黑暗掩盖了她的灵魂、相貌,她尽可借助黑暗欣赏这带着艺术美感的裸体纠缠。源自人类动物性的欲念,为她自己寻找留下来的借口,却又荒谬得说服不了自己。 她厚着脸皮赖下来观看银幕上的表演,尽管心里升出阵阵羞愧,好像犯罪似的,偷偷躲在黑暗的角落观看不应看的东西。但是,她还是下不了决心走掉。 “禁欲者”的信念在肉欲文化中动摇了。 电影临到尾声,趁灯末亮藕蕊就离场了。 满街的霓虹灯给世界添增了神秘色彩。她从影院带出来的亢奋在神秘中越发撩拨得她怀念起丈夫的亲吻来。 她想他,不存在夫妻的留恋。她已看清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夫妻,只是相互需要的两个陌路人的凑合。只是盲从的人才会相信夫妻间有血亲。 她想他,纯是感官受到刺激后,对异性产生的欲念。之所以拿他来想,是他能把她的想象凝聚到具体的片断上,丈夫是惟一和她亲热过、快活过的人。 裹着满身的激情,对那冷清的住所越更没有归去的兴趣。她担心把炽热的火种带回住所,便会成为新爱情的始因,电话簿上一大堆围绕者,婚前婚后都在等待她的召唤。 她要除却欲念,驱走激情,忘记丈夫!忘记男人! 她用力咬了一下嘴唇,让痛楚熄减欲火,咬破的嘴唇流出一丝血粘在舌上,她感觉到的却是痛楚的快意。 她径自往前走着,把听到、见到、体尝过的男人们的所有坏处都想遍了,仍然扼杀不了那个顽固又轻佻的欲念。 她对自己的女强人道路有了些微的悔意,刚成熟就结了婚,每天有男人在身边,竟没料到禁欲是如此艰难。她从难熬的挣扎里似乎领悟到一些过去未曾明白的东西。 “可是,香港的独生女强人不也有一大群吗?” 她想一定是自己的意志力太薄弱。她开始责怪自己的不坚决。为了惩罚自己的动摇,她想应该让这骚动的肉体受些折磨:走路回去。 接受惩罚的肉体反而消失了走路的疲乏,空腹也默默地不再出声,欲念终被降伏了。她很快就走了一大段路。她刚在为自己的自我战胜而高兴,一抬眼,丈夫与两个男人远远走来。三个西装笔挺的人边走边讲。 “糟糕,夜晚独自闲荡,一定是寂寞难耐,不给他笑死才怪呢。”她像闪电似的想,又像闪电似的侧身就往旁边的地库楼梯跑。 铺着腥红地毯的楼梯下面,像是一间地库餐厅。 推开门走进去,藕蕊站在门边呆了。 半圆形的柜台里,围坐着三个半裸女人,柜台外一个个沿着柜台边的、高高的独脚凳上,坐着几个男人。 “无上装!”她的脑袋轰的一声,立即想起每次经过闹市区,那些明目摆在行人路边的无上装照片和醒目招牌。刚才避夫心急,竟没留意,一不小心又入了陷阱。 她转身推开门就往楼梯上奔,上了几级停住了。如果丈夫仍在附近,或者刚好有熟人路过,看见她从“无上装”的门里出来,将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后果? 她站在楼梯上进退两难。 一个男人从楼梯下面歪歪倒倒地走上来,在她身边站住嘻笑 “我请你吃宵夜。” 一阵酒味扑来,她吓得不知所措,那男人靠了过来,她把心一横,豁出去了,急往楼梯下跑,硬着头皮又推开了地库的门。 “请问几位?”穿旗袍的高个子知客拿着电筒过来。灯光不算太暗,但与灯火辉煌的室外就显得迥然有异。 “我,我等人。”藕蕊跟在知客身后,坐到离柜台不远的沙发上,等待闹市中寂静才敢离去,便仔细观看无上装女郎们的生涯。 这间不大的酒吧一目了然,左右两边断然分开,左边是高出地面的柜台范围,右边则是沙发。 柜台星的黄、黑、白三种肤色女人,黄种女人样貌毫无美感,白种女人已近徐娘半老,至于黑种女人,简直与美无关。但三种不同肤色的乳房都十分壮实。 柜台外的男人与裸女边聊天边喝酒,不时嘻笑,裸女一杯接一杯把酒递到男人面前。 沙发这边的男人却独饮闷酒,或三两男友对饮,酒由侍应送上。虽与裸女无关,也可瞥眼远望。 “咸湿佬来的地方,你也中意来?” 藕蕊回头一望,一个卷发、浓妆的中年女人,醉醺醺地坐过来与她打招呼。 同性的出现消除了藕蕊忐忑不安的心,此时此景,最需要女伴解救,她便像对老朋友似的回上一句:“那你又来?” “我中意看女人的乳房嘛。” “这么丑有什么好看?” “无上装女人全身最靓就是乳房,脱开给人看,赚钱哆。你知不知?看着乳房饮酒,一杯酒贵好多。男人看得性起,双方讲定价等收工就去开房。”鬈发女人说着,把身子靠紧藕蕊: “好闷,走了好不好?” 藕蕊灵机一动,这不正好假借扶着醉酒女伴走出此门?连忙点头。 侍应送来帐单,卷发女人粗野地推开她,抢着付了帐。 藕蕊把头藏在卷发女人身后,一离开“无上装”门口,她便下身去招的士,被那女人一把拖住:“陪我去找人。” “不了,我约了人,有要事。”藕蕊连忙推辞。 “你送我到那里就走。”那女人不停挽留。 陌路相逢让人付了账,又见这女人似醉似醒,独身去“无上装”不知有何心事?藕蕊升起恻隐之心,便无可奈何随那女人指引着,去到一幢商住大厦。 电梯门一开,茶色落地玻璃门前一个小小的柜台里,坐着一个把门男人。见她俩走出电梯便说: “请拿身份证登记。” “这是什么地方?进去要身份证。”藕蕊奇怪。 “是餐厅。”卷发女人把身份证拿出来递给把门。 推门而入,便有人带位,昏昏暗暗的餐厅摆放的圆餐桌与酒楼无异。餐桌围绕着一个窄窄的表演池子。 “运气好,下一场没开始。这里是真人表演。”卷发女人神秘地凑在藕蕊的耳边说。 藕蕊正要开口问个明白,只听音乐声起,一对男女手牵手以轻盈的步子来到表演池中。女人着胸围、底裤,男人只穿了底裤,两人以舞姿表演各种“做爱”姿式。 临收场,女人一转身脱去胸围、底裤,谢场离去。 藕蕊看得目瞪口呆,卷发女人把手搭在她肩上说:“我钟意看女人多过男人。” “为什么?”藕蕊如梦初醒。 “我的几个女友,都恨透男人,个个同性恋。” “你们这是变态,男女才能合为一体。看着一个与自己完全一样的胴体,怎么会有感觉?”藕蕊突然意识到,把那女人的手从肩上推开。 “我钟意你。”一阵酒味从鲜红的嘴唇喷出。 “你找错人了。”藕蕊忽地站起身,在一群赤身裸体的外国女人登场表演时,离开了这个没有特殊招牌的餐厅。 走出大厦,急招的士钻进去:“过海。” 靠在的士椅背上,感触良多,躲在丈夫的庇荫下过日子,安安稳稳。独身闯世界,惊魂连环出现。怪自己不小心?不!四周都是陷阱,防不胜防呵。 交通阻塞,车子排长龙。藕蕊伸头往车窗外望去,天哪!从近到远,大大小小的霓虹招牌在人行道上空闪着:“台湾妹、大陆妹、学生妹、鬼妹、娇滴滴、甜滋滋……前座、后座……” 这些悬挂了多年,被政府拆牌又随即装上的招牌,途人早已见怪不怪,藕蕊此时细看之下,竟仿佛像初次见似的惊奇。 随着车子开动,“按摩院、蒸汽浴……”在她眼前逐一晃过。都市的龌龊令藕蕊昏昏沉沉,只想着能找一清静地吸口新鲜空气。想了想,对司机说:“维多利亚公园。” 看见维园,心就舒畅了。慢步走进林阴小道,树木味令她精神一爽。走着,只见月光下一排排长椅上尽是相拥的情侣,她便向着没长椅的草地走去。走近,只见草地上一堆堆蠕动的长人影相继,她叹息着草地的无辜,走向树丛。 忽听得飒飒的响声,细看之下,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钻入树丛,不久,另一男子走出来,不多会,又有男子进去。进进出出,连续不断。 “是躲在树丛练功?”她猜测。 有一男人左右张望,形似鬼祟,快步离去。 几次陷阱训练了她的锐角,她立即判断出矮树丛里的秘密,便叹口气离开维园。 月光、树影、草地,大自然千古不变地为情侣重现美丽夜景。 藕蕊想起与丈夫恋爱的夜晚与此时一样,心情十分郁闷。坐地铁回去吧,黑沉沉的在地底行驶,可避开闹市里一切肉的诱惑。 列车开动时,她觉得自己也像包着隧道的泥土,比在地面清洁了。 突然,站在她面前的一对青年男女,旁若无人地拥抱着,甜蜜地亲吻。 她立即又像回到了地面,只好把头侧过去。谁知靠车门那边有更热烈的拥吻。她惟有闭上眼睛,让世界在眼前消失。 出了列车,一级级电梯上仍然有相拥的男女,她真担心在沉醉中,不小心骨碌碌把下面的人也一起带滚下去,忙抓紧电梯扶手。 就像经过万里征途那样,藕蕊回到了住所。没有食欲,只有仿如历经一场探险后的疲惫。在这精疲力竭中,却又燃着那难以熄灭的火种。 火种烧灼着她倦慵的身躯,她懒洋洋地扭开收音机:“香港艾滋病的……”她急忙关掉,起身去开电视,一位文艺员:“下面请×医生讲性冷感。”藕蕊把台一转,一个美丽女郎倒在丑怪侠的怀里。她摇着头打开录影机的掣。电视屏上是一个金发女郎与黑人疯狂地作性示范。 丈夫居然瞒着她租这种带来独自欣赏,她一阵怒火,却压制着往下看。想知道丈夫欣赏和接受了什么。金发女郎接着与一条狗作人狗交合,她立即起身愤愤地关掉机。 藕蕊想了一想,顺手拿出一盒录音带,一按掣,一把饥渴的男人声:“无人触摸似废堆,情人今晚你属谁?”她“卡”的一声关上,另外拿出一盒,是一把沙哑的女人哀求声:“我要,我要你,我要你爱……”她连忙关掉。 整晚的性搅扰使藕蕊十分迷乱,她想不如泡进浴缸浸一浸,让洁净的水冲洗这污染的身体。 躺迸按摩浴缸,热呼呼的水温暖地包裹着这不安静的肉体。她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浴缸边。 抱着,从浴缸的四面八方喷出的水柱,像数只手在她的肌肤上抚摸,水柱有节奏地把她的肉体在浴缸里摩擦、冲击。 过去,她每晚躺迸浴缸,全是消除疲乏的舒适快意,今天,她突然感觉到这也是一个陷阱,便急急起身擦干身体,钻进软绵绵的被窝里。 夫妻间的所有欢娱都在被窝里让她想遍了,但她依然执拗地自解:“一天二十四小时,包括睡着的时间,床上占三分一,这短暂的欢快要用毕生的苦恼来换取,代价太大了。” 在对过往生活的留恋与抗拒中,她仿似愈更明了一些事情,便把周围认识的每个家庭仔细琢磨,离异的、白头的,离了又合的,都去想。想着想着,便慢慢睡去。清晨醒来,藕蕊边做早餐边想着收工后不如买本书回来看。 收了工,她走到报摊一看,八卦周刊醒目的标题:“露毛事件的真相”。画册口注明“写真集”,政治刊物的封面也写着:“大陆的性开放”。 藕蕊转身往书店去,不想细翻,问店员: “有没有近期的香港文艺小说?” “有。”店员找来两本递给她。 她接住一看:《男妓约翰》、《半个丈夫》。便问:“怎么又是色情书?” “你买回去看看就知道了,这不是色情小说,是描写香港各阶层人生活的严肃小说,不过是用书名引起读者兴趣而已。”店员解释。 藕蕊掉头就走,她又不是作家,什么“严肃小说”,这名称听都没听过,反正一涉及那回事她就怕。必须小心翼翼、尽量避开挑起欲念的一切诱惑。回到住所,吃完饭后,离睡觉时间还有好几个钟头,对电视胡闹剧的兴趣全无。 做什么呢?她就这么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那些成功的独身女强人,休息时做什么呢?听音乐?全世界的名曲也不能用一辈子来听呀。看书?又不做作家,收工后何苦一生人泡在书呈?找男女朋友相聚?朋友哪能解决一辈子的日子?独自逛公司?看电影?难道每天收工都如此? 独身一辈子,日子长着呢,要怎样才打发得了收工之后的时间? 藕蕊对自己选择的道路有了疑惑。她想,该找个有经验的过来人启发自己,如果该回头,现在还来得及。 藕蕊想起了丈夫的朋友,一个外号“大情人”的已婚男子。屡积数次爱情经历才能获此外号,想来应有高见。既是丈夫的朋友,定能保密。 电话打去,意想不到的热心,马上就答应赴约。藕蕊先到餐厅坐下,他随后便到。 “大情人”专心听藕蕊讲述选择女强人道路的原因,不时点头微笑。 “我此时站在十字路口,不知应否回头?”藕蕊向他投去征求的眼光。 “我一时也难答你,让我回去帮你想想,明天再告诉你。” 藕蕊谢了又谢,要告辞上的士,但他坚持要送到住所。 “我要对你负责。你与我约见,万一出了事我担当不起。”大情人几乎要动气了。 藕蕊虽不愿但也只好让他送到家,此时,对及时咨询的报答,便是请进住所冲杯热咖啡。进到住所,在隔开外界的四堵墙里,不宜再诉说什么,藕蕊用突然客气了的语调拉远了相互的距离。为了避免尴尬,她打开写字台的抽屉随便翻些什么给他看。 藕蕊刚坐在转椅上,突然间,比光速还快,像从天下掉下来的魔鬼,大情人把湿润润的嘴唇贴在她的脸上,因为突然,转椅向后移动,她的头碰在墙上。 “哎哟,好痛。你干什么?”她想站起身,椅子已被他整个身子挡住,她把头扭来扭去,他的湿嘴唇在脸上东一下、西一下地乱吻。她的头被挤压在他的下巴底,逼得她把头尽量低着,左右上下都不能转动,难受极了。 “你干什么嘛?”她发怒了。 大情人这才让开身子,让她站起来,她刚起身,他又猛扑上来把她搂住。 “不要,不要。你不要乘人之危。”她用力推他。 大情人松下手,坐回沙发,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藕蕊把他的公事包塞给他:“快回家去,太晚了。” 大情人又站了一会,临开门时对她说:“亲一下都不肯,这么孤寒。” 藕蕊忙开了门,大情人跨出门后回头用右手一伸、摊开手掌做出一个“请回”的姿势,走了。 “这个王八蛋,与色狼有何分别?”藕蕊把门关上,愤怒加吃惊。立即用洗面膏把脸洗了两次。 第二天清晨,藕蕊被电话吵醒,大情人在电话里用沉重的声日说:“昨晚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忍不住了。” “忍不住?每晚有老婆陪伴,孩子生了两个,结婚十几年,怎么会忍不住?” 此后,藕蕊不再见他,但大情人仍然不断打电话,把她询问的那个答案切成碎片来逐次回答。他白天打、夜晚也打。她刚吃完晚饭,电话就响了。他慢条斯理地谈着话,好像旁边没人似的。突然,她听到孩子的哭声。他与她都闭了口。哭声突然止住了,他又继续与她聊天,一个钟头,有时两个钟头。 在他频密的电话告诫和问候里,生长出他们之间的新关系……恩情。他成了她的恩人,她在困惑处境中的救星。 大情人不惜时间和精力来为她解除精神上的困扰和疑虑。 恩人总是要见的。他们又再见面,一起吃了晚饭,他便送她回去。 “送到电梯口好了,不要进去。”她说。 走出电梯,在他们分手的一瞬,又像光速那样,他在走道把她紧紧搂住。把他那胡子拉碴的脸往她脸上乱擦。 “干什么嘛,给人看见了。”她用力挣开。 她进了房,摸着被扎痛的脸,心里说不出的沮丧,怎么就找不到一处干净地?这条女强人道路该怎么走啊? 第二天是假期,藕蕊想好要蒙头大睡一日。 清晨,电话响了,她跳起身又钻进了被子,她断定是他打来的,她决意不再听他的电话。不久,又响了,过了一个钟头,再响。她证实是他的电话。 藕蕊在房里踮着脚跟走路,轻轻的不敢弄出一点响声,生怕会从放好的话筒里传到他那儿,她像做贼似的,躲在房里不敢咳嗽。 电话铃的响声越来越密,越来越长,每一次响起都会把她吓一大跳,有一次,她手上的杯子差点掉在地上。 她像逃犯似的,把窗帘拉紧,连门上的小孔也用胶纸粘住了,怕他会站在门外从小孔望到她在家不听他的电话。 她的心脏随着停止的铃声刚静下来,又胆战心惊的预防下一次铃声的响起。她想过出门去避开这铃声,又怕他会站在楼下突然把她叫住。 她欠了他的人情,他有充分的理由不断打电话,而她却没任何理由不听。 她像对他作了世上最最亏心的事那样,从清早到下午四点躲避着铃声,那一阵阵铃声就像他愤怒的叫声,像在咒骂她。她担心地想,他会不会告诉大家,说她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以后所有的人都会防备她。一想,她就颤栗了。她知道他有几个死党好友联盟的小集团,这个小帮派的影响力不是她单枪匹马能对付的。 她越想越害怕,就像悬崖勒马的人,她抓起了电话。 “哪一位?”她压住紧张情绪。 “是我。打了好多电话你都不在。” “我一大早就出去了,刚回来。”她慌忙解释,好像向债主解释并非有意躲债那样。 “心里好闷,出去聊聊好不好?” “唔……”她没任何理由回绝。 “我保证不动你,只是想聊聊天。” “好。”她放心地答应了。 吃晚饭时,他表示有一肚子心事要告诉她,她也想听听什么心事。两人都想往清静处去聊,便上了山顶。 大情人真的没动她,她便放心大胆地与他走在僻静的山林小道。伏着铁栏,大情人哭着诉说他的不满意的婚姻生活及情史,诉说着对她的爱意。“我已决心做个独身女强人。更何况你有老婆孩子,你想都不要想,决不可能。”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过,他的眼泪引起了她的震动。“男人流血不流泪。”她想他定是十分地痛苦,便有些可怜他。她当时当然不会知道,他很会流泪,以后的交往中,他又流过好几次。 “我们做个好朋友吧,只有友情才能长久。”最后她对他说。他一直都没动她,她放松了对他的戒备。既有恩情在先,又有推心置腹的谈话,她想他们是能成为好朋友的,便让他送进了家。坐下一会,又像光速一样,他把她抱紧。开始,她还在他怀里挣扎。后来,他的嘴唇在她的脖颈上狂吻,一种酥酥、痒痒的感觉透过脖颈贯通全身。她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只有男人身上才会有的气味,她屈服了。短暂的过程是在忙乱与始料不及中进行的。他走后,她一直回忆当时的感觉,但她始终都捕捉不到。是怎样开始、怎样结束的?她怎么都回忆不起、只记得他最初扑向她的一刹。 “我怎么与他做了那回事?才不出众、貌不惊人,歪歪倒倒、衣冠不整。一直都在算计着乘人之危,我怎么会这样嘛?” 藕蕊后悔得哭起来。情人眼里才出西施,她根本就不爱他,也就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恶心。想起那些粘在脸上、舌上的唾液,她忙去洗手间刷牙、漱口,连漱几大杯水。漱净,她坐下来,产生了怨恨。是他把她推下陷阱的,他打破了她的“禁欲者”信念。 “坚决不理他了,随他怎么求。”她发誓。 大情人展开了疯狂的追求攻势,他没愧当这外号。他的成功在于懂得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轻易越雷池半步的,他们很难得到女人。只要拉下面皮,对失婚、失意、失恋的寂寞女人强行搂抱,她们最终会乖乖就范。而藕蕊的失败却在于:当时她没把这“大情人”外号仔细想一想。大情人没辜负众人封给他的荣衔,藕蕊终于又被他抱上了床。 离婚后,她对道路选择的困惑,被四周各种肉欲诱惑挑起后又强压下去的欲念,独居的寂寞,统统从与他的肉体交缠中发泄出去。 藕蕊的命运,便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注定下来……她决不可能再回头了。 她突然轻松了,那是精神与肉体的大解脱。 半夜,他一走,她就掉进了更深的寂寞深渊。高度的亢奋之后便是麻木,狂热之后便是冷漠,满足之后便是无尽的悔意。“不行,不能再下去了。刚离婚已众所周知,万一这么快又传出绯闻,我在自毁前程。”藕蕊警告自己:从现在开始,坚决坚决不再理他了。电话一响,她又开始动摇。那个逼死人的欲念就像妖精似的,潜伏在人的神经、血管、毛孔里,一点风吹草动,就会伸出头来,兴风作浪。驱不掉、赶不走、压不住。他一走,她又后悔。她不断的悔、又按捺不住的与他交往。之后,又悔得想自己打自己。“饱暖思淫欲”。她想不如试试改变饮食,她停了所有营养的食物,甚至经常不吃、少睡。然而,这副健康得一点小毛病都没有的身子依然的旺盛。她甚至想自己突然生场大病,虚弱得永远生不出欲念。感冒后,她连药也不吃了。但是,只过两天,感冒就不治而愈。“忙碌就不会有欲念了。”她想。可是,别人工作八小时,她每天工作、学习超过八小时。别人的专业已经驾轻就熟了,她荒废多年,刚才开始,工作起来十分吃力,要花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去学习。欲念仍然没因此消失。相反地在大情人的甜言蜜语中愈烧愈旺。他俩就像饥渴多年的野兽那样,在一起便相互扑过去,作肉体的痴缠。 突然,大情人少来了,电话也少了,只是搪塞着借口。她奇怪,一打听,原来他不时要周旋几个同行女人。又打听,他偶有彻夜不归家。再打听,旧情人外国回港小住。藕蕊气得想把他撕成碎块。她才突然醒悟碰上骗子了:“这混蛋,他用勇气、谎话、眼泪和时间去获得女人。又用收工不回家只是反常现象为理由逐渐疏远到手的女人,再用忍耐拉住女人。这样,他的女人便越积越多,永远保持友好关系,作轮回见面。” 藕蕊在电话里把所有能令大情人惊恐和刺心的话向他喷去还泄不了根。他不敢出半句声,他那些强行加疯狂的欺骗手段,便是突然疏远的内疚。他甚至及时帮她做些事以表赎罪。 这样,她骂出去的话和他为她做的好事又成了她对他的内疚。他们互相亏欠,必须互相补偿。因此,他们不时又见面,他约她,她便答应。她约他,他立即赴约。 她的欲火加怒火,只有在他身上才能得到发泄。他只有在她身上才能得到别处得不到的满足。 一个泼妇,一个骗子。她心里有另一个人,他心里有好几个女人。她俩互相看透了对方的灵魂。藕蕊不再撒娇,大情人不再多情。他俩像两只野兽那样,仍然在一起干。 藕蕊没有沿着人性的轨迹去走,却意外地获得了轨迹中无法领悟的结果。 就在他俩怎样干都超越不过山峰时,她对他的怨恨、欲念、一切,突然间在交合中消失。她彻底从心里结束了这段因变合而起,又因变合而止的关系。她自始至终都没受过他,她曾反复自审,才发觉她爱上的只是那与他交合时,山崩地裂的一刹。这一刹,永远不会再产生。藕蕊清楚:现在起,他们真能成为好朋友了。 当藕蕊庆幸没诽闻传出,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这件事时,舆论早就悄悄地逐渐扩大。关心者对她说:“行家们都知道了,都说你是骚货、破鞋、勾引有妇之夫。提起你众人就摇头。” 藕蕊呆呆地看着关心者,想起大情人的话:“我会永生永世爱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藕蕊设想不出那些没诽闻的独身女强人是如何与肉欲搏斗的?总之,在与人性自然规律的搏斗中,她是彻底失败了。今后,无论她怎样努力,她的前程最终会毁在一次又一次的恋情绯闻里。“怎么办嘛?”她想。 如果,世上没有这么多肉欲的陷阱,她想她是能做个“禁欲者”的。她也能成为一个洁身自爱、众人称赞的好女子。 可是,如果,那也只是如果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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