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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无法逃避现实的,梦只是条迂回的路。人们在这条路上走到头,总是回到最直接的现实世界中去。’卡夫卡说得多么深刻啊,这场爱的浩劫毁灭了我幻想的梦,我迷惘的眼睛终于变得清晰,侥幸地懂得了人应该踏实地去生活。” 静悟漫步在尖东海傍,面向大海郁郁地说着,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说给身旁的女友听。 “静悟,当初你明明知道他是有老婆孩子的,可怎么还要爱?” 静悟深深吸了一口气,夏夜的海风夹着一股腥味,她把头仰向夜空,用力吐出来: “在相互眼里的交递与凝视中,在那无须用语言表白的感觉中,在呼吸的传播中,这个爱情的悲剧就这样产生了。” “不要像背台词一样,把真相告诉我,我很需要这个小说素材。” 静悟自嘲地一笑,指着前面的体育馆:“这个世界,许多人都在做梦。歌迷做歌星梦;歌星做巨星梦;商人做垄断经济命脉梦。我呢,做爱情梦。爱情就像偷袭城堡的士兵,悄悄围住人的心房。等你察觉后,已经被困住,再也冲不出重围。” 静悟在一阵阵梦吃似的慨叹后,走到海边石凳上坐下,望着女友那双如饥似渴的眼神: “我的故事,是用血凝成的。为了提醒做爱情梦的女人们,我愿成全你完成小说。” 静悟用手接着胸,好像害怕心脏往外跳似的,开始了她的叙: 你知道吗?啊,你当然不会知道,只有历经过爱的劫难的人才会知道。一个女人,要把爱过的男人硬从心里往外踢,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煎熬啊。 你说得对,早知他有老婆孩子,为什么还要去爱。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一开始就错了。 第一次见他时,胖胖的、矮矮的,像个钝胎。这与瘦高个的我是极不相称的,当然也无需要相称,因我当时决不会想到把自己与他连在一起。 那时,我交往的人都是顶尖的。绘画的、评文学的、经商的-全都是香港一流的顶尖人物。这些顶尖人物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影响着我,我愈来愈把自己架在俗世之上。 这位“钝胎”是我生活中惟一频交的凡夫俗子。你知道,那时非得与他见面,因我每个月要交给他几张设计图纸。当面听取他的意见再修改,来来回回一个月也要见几次面。 开始,我只是喜欢看他十分整洁的模样,头发蓬松地覆盖在额头,站在他旁边,能嗅到衣服散发的洗衣粉余香。 他比一般中年人更稳沉,尤其寡言。我的朋友都是高谈阔论、有表现欲的高手。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能这样静静地、专心听人讲话不插一句嘴的人。 我隔着横在中间的餐台望他:四方形的脸上泛着四十八岁人不该有的红晕。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像个不染红尘的僧人。 “我的意见很清楚,要踏实地去创作,不要去搞哗众取宠的浮品。”他慢慢地说。 我扫视他的脸,那木独的表情平板得像一条没波浪的河。 “那你也是这样去创作的?” “是。除了主编,没任何人知道我也有作品,名对我决不重要。”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言教不如身教。” 我信了他的身教,那些酒会、饭局他几乎全不露面。对名的淡漠、不喜风头愈更使我觉得他不像都市人。 那种朴实得近乎农民式的言行像股浊世中的清泉逐渐清凉着我昏沉沉的脑袋,并开始动摇我的脑中那些顶尖人物的人生和价值观念,我嗅到了都市尘埃里的腐味。 但是,无论这种乡村式的作风给我多奇异的感觉,就像面对一个赤着泥脚、肩上扛着扁担的粗壮农民那样:虽然亲切,爱上却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那异于都市人的意识却长时间地缠绕着我。我惶恐地感到这种精神介入意识着什么,我在剖析自己内心的时刻,强硬地把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放在心房里的嘲笑位置。 然而,已经潜藏在心房角落的、无法驱逐的念头强有力地把他往“爱”字上扯。当我察觉内心那神圣而又美妙的、长久凝冻着的情海已被这微小人物触动并开始融化,而这已成了无可否认的、铁一般的事实时,我十分厌恶地把他和“爱”字隔离开来。 “不,不,决不可能,他不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 我羞愧于自己这种潜在意识,与他见面之前,要作好大的精神封闭。 总算能若无其事地坐在酒楼等他。 过了十分钟,他才匆匆来到酒楼,没有习惯性的“对不起”,阴云满面。 默默坐下,心事重重。 “你好像有心事?”我多口。 过了好一会,他才慢吞吞地说,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们公司公布了指定你做设计后,外界议论纷纷,都来问我为什么?连公司的职员也在猜测我这一个办事人。” “猜什么?这个重要决定,老板不同意,你这下属哪有权?你为什么不照直说?” “你又不是名设计师,我们公司聘请了你,如果公布了是因人事关系,那以后你走这条路就会艰难许多。你要创作出比一般人都好的作品才能被大家肯定。你明不明白?人事关系意味着不合格。” “可是我的作品是先被你们公司肯定后才接受人事关系的。” “外界不会这么议论。为了你的前途,随别人去猜,我不作解释,这个黑锅让我来背好了。” 这种无私的给予把找的眼泪引了出来,我抓着他的手: “啊,我该怎样回报你?” “需要吗?付出不一定要回报的。”他用那种惯常的淡淡语气说。 此后,每次见面我们都在商量怎样面对议论,互相传递议论信息。精密地策划一致的口径,编着掩人耳目的谎言。 共同对外的处境把我和他紧紧联在一起,我们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时间把“整体”的层面往里延伸,两颗长时期对付外界而疲弱的心不自觉地终于靠在一起。 那是一种相互依存的相连。缺少情欲的男女相连就像缺水的糯米团子,是不能紧紧粘连的。 不过,在坚固友情的相连下,逾越情欲就实在是很简单的突破。 在咖啡室,我突然看到一幅令我尴尬万分的情景。 他张开的两条胖腿中间,拉链裂开,透过裂口,我看到里面的白色内裤。 我慌忙把眼光移开,但我绯红的脸已让他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不妥。他冷静地站起身,用黄色大信袋遮在前面,往洗手间走去。 “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竟给你碰到了。”他坐回沙发,笑着说。 “我要倒霉了。”我装出若无其事来遮掩难堪。话题既然落到拉链上,拉链后面的隐藏引起了我种种的联想。 我从他深邃的眼睛里,也感应到了他在同一时刻产生着与我相同的联想。 这种在特殊环境下产生的、违背本意的联想把我们的关系在短短几分钟里一下拉近了,肌肤之亲在精神上完成了交流。 之后,我的脑海无论怎样也驱逐不了“爆链事件”。那条偶发、裂开的拉链后面,隐藏着一个怎样的假设?我不断去假设那件无法证实的想象。 一见面,自嘲或玩笑都在重复着把焦点放在拉链上。 “今天来见你,我特别选了一条结实的裤子。” 在三番四次玩笑后,那件冲破遮羞障碍、造成尴尬事件的“顽物”,到了极应该亮相的时候了。 终于,在一个秋夜,在他舅舅的空置楼宇里,我们如愿以偿。 这段爱情无疑是畸形的。朦胧的爱意还未揭示就直冲欲的顶峰,然后再慢慢向情推进。 “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这样痴迷。”他摸了摸鬃角的花白头发,看看我。 “迷什么?”我眨眨眼睛,问。 “迷你的肉香,迷你的骚劲。” “你……还会说这种话,假正经。”我起身往他身上乱捶。 “假正经!说得好,我对所有人都假,但对你却真。” “我也是。” 的确,我们像剥开外壳那样,把各自的灵魂赤裸裸地真实展现。在商讨策略的过程中,无可避免地、相互清晰地透视了对方的最阴暗的侧面。在灵魂和肉体彻底撕开伪善的缀饰后,我们达到了高度的和谐。 “你看看这个设计图样,古怪离奇,大众口味一些行不行?” 他的直言不讳显然是和谐的结果。 在他多次的教训中,那种带父性的、严斥中的愠怒,促成了我们关系的深化。它提供了一个可以让我肆无忌惮撒娇的意识场所,他令我产生一种感觉,那是来自女人娇弱内心的抒发感。 “我看你今年只有十六岁。” 他捡起被我扔下地的图纸,指着被他歪曲了的构图说。 “我的创作不要加进你的思想。” 我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把他递过来的图纸往桌上一丢。 在他说服我修改图纸的过程里,我感觉到事实上那是一种奇妙的感情转化过程。 “你再看看,架构出了什么问题?” 那种严肃但耐心的教诲,消失了父性的放纵,令我无可抗拒地听取不赞同的建议。 我像个守规矩的学生,提起笔在图纸上涂抹。 他满意地看看我,在我涂完最后一笔的瞬间,他浮起只有情人才会有的暧昧笑容,我迷糊糊地任由爱的感应在体内膨胀。 这种多角度的情爱,随着无声无息的转化在我的心海里冲击,复杂的情感层次,忽远忽近、忽亲忽疏、忽收忽放、变幻无穷地在我心中跳跃。它比单一的男女之爱更具有张力地结实了两颗心。 “他太太怎么知道的?”女友插口。 “稍为用心一点的女人,都会察觉丈夫的微妙变化。偶然在外过夜是他太太怀疑的原因。一问,他就认了。” “为什么要认?” “他们早有协议互不干涉呀。再说他们已处于婚姻破裂的边沿,离婚是迟早的事。” “结果呢?” “情况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他太太又哭又闹只差没从楼上跳下去,坚决不离婚,立即结束了长时期的分房生活,呼天抢地骂他这负心郎,联合两个孩子围攻他。” “他呢?” “他整个人垮了,满脸倦容,不时咳嗽。他问我怎么办?” “这个答案由你来决定。”我紧盯着他的眼。 “我的老婆曾经跟我患难相扶持,我真不知道怎么做。”他回避我的眼光。 “很简单,我们断交。” 他那“我的老婆”的称呼激起我一股怒火,我是“他们”阵营外的人。 “不,不,我不能没有你,我爱你超过世上任何人。我对你的爱,过去没有过,今后也不会再有。” 他像费力地抓扑飞往空中的鹅毛那样,伸手抓住我的胳膊。 “你想怎样?” “两个都要。” 真是好主意!原来他竟盘算着把我当成低于他那位“家庭妇女”之下的不光彩角色。 我愤怒得不顾一切地对着他大声嚷: “你以为你是谁?企业家?大文豪?科学家?政要人物?如果你是这种杰出人物,你不仅可以拥有两个女人,甚至可以拥有更多。可惜,你只是一个小公司的小职员。平庸、无奇。在你身上,有什么显赫之处,足以令到我甘愿低于你那位‘家庭妇女’?说出来,你自己说出来。” 我发疯似的冲进洗手间,打开自来水,把冷水往脸上、头上乱泼,头发全湿了。 他进来,抓住我的双手:“不要这样,当心感冒。” 我把手猛抽回,跑进睡房,他追到睡房。我跑到厅里,他追进厅里。我发狂似的用手指着他: “你不要追过来,不要靠近我。” 他转身进洗手间,手里拿着毛巾: “把头发擦干。” 在他把毛巾交给我的瞬间,他伸出强壮的双臂把我紧紧搂住。 “不要动我。”我在他强有力的臂弯里挣扎,“回到你老婆那里去。” “听我说,对她和孩子只是良心和责任,我爱的是你。” “不要对我说假话,不要骗我。”我把湿头摇来摆去。 “我证实给你看。” 他突然放开手,打开抽屉,拿出一把小刀:“看着,我把你的名字刻在胸上。” 他迅速脱下白色内衣,在我还来不及明确地知道他会做什么时,他已经在右胸上留下一条鲜红的血痕。 “哎呀,你怎么这样做!”我惊呼着猛扑过去,用手接住往外淌的血:“去医院。”我手忙脚乱地拿他的内衣去堵伤口。内衣上,我的手指上粘了鲜红的血。 “不用,你把药箱拿来。”他指着厨房。 我不知他倒了些什么粉末在伤口上,然后用胶布粘好。 “痛不痛了”我流泪。 “不痛。”他静静地说。 “我痛呀!”我放声大哭。 “我们已连成一体,分开就像用刀子切割连体那样,最后是血流尽、人死亡。知道吗?” 他用手指抹干我的眼泪。 就这样,他与太太的婚姻连体和与我的爱情连体结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三人体。 一场三人大混战就此开始。 首先展开了时间争夺战,因为惟一判断他内心情感的方法只有时间。 除了工作,剩余的时间安排就是他对两个女人感情的最直接表现。 他迟了回去或早了出来,就是纠缠不休的唠叨、哭骂:“你这没良心的,我已经答应你找那女人还要怎样?你说我是你的结发妻子,任何女人都不能比。老婆孩子在家,你只挂住那女人,一天有多少时间在家?你这没良心的呀……” 我呢,被这连体关系推到神经崩溃的极点。他不在,我计算着他的工作时间。在房中坐立不安,一颗心像找不到降落点的飞机,在空中盘旋。心内飘忽不定,无法说服自己安静地去接受这超脱的爱。爱情,这既空洞又抽象的名词,怎样才能验证它是伟大的、超越世上所有人的?那就是行动。但在行动下,我却不是他生活的重心。我等着,等着别人的丈夫;我思念,思念人家的男人。 终于,他来了,一副饭饱觉足的模样。 原来是找寻饭后逍遥来了。我燃起一股无可抑制的怒火: “你是怎样表现爱我超过世上所有人的?听着:我不会扮演一个供人逍遥的可悲角色。这种爱是毫无意义的。我不会选择。” “爱我就不要计较。好吗?”他用恳求的语气。 “哟,多完整的爱情逻辑。爱你,就不必计较,是吗?你呢?爱我,要不要付出呢?作让步是我,听见吗?是我,我已经让步到与人家共一个男人。” “我只想做到公平。” “公平?是吗?爱我的超过世上所有人的人:请不要忘记,你太太和我是不一样的。在女人所企望从男人那里获得的一切中,名分、经济责任、子女生育、舆论同情、情爱……所有妻子应得到的,你太太全部拥有。而我,只有其中的一项,那便是你的爱。能公平吗?如果支撑我们关系的惟一情爱都是那么薄弱,我无法说服自己再继续作这种选择。” 我冷冷地说着,尖刻又厉害。他呆呆地看着,不敢相信是我。连我自己也觉得陌生。那不是我,是炉火燃烧下的变形体。 多层次的爱从各个角度填补爱情漏洞,变形体打回原形。 我哭,坐在地上,两脚乱踢。他用纸巾擦干我的泪,把我抱起来,哄着,像哄孩子。他冷静得令我吃惊,拉着我的手往他脸上打: “打我,出出气。” 在我终于笑着站起身后,他长叹一声,靠在沙发上低声自语:“苦啊,我爱得好苦啊。” 我编了两个笑话他都不笑。我在他蓬松的头发上拨弄一阵,然后用橡皮筋把他的头发束成几个小辫,又用胭脂唇膏涂在他脸上、嘴上,像个马戏团的小丑。我把镜子对着他的脸时,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我们又进了相互不设提防、不受外因扰挠的“爱情乐园”幻境。 躺在软绵绵的床上纠缠。 “你今天有没有和她做过?” “她今早也这么问,昨晚有没有和你做过?你们两人以为我能够像旗杆那样,可以屹立不倒?” 我开始在心里计算,我早就养成了计算的习惯。计算工余时间,计算做爱次数。当我计算出本周内那个实体没有不坚强的理由时,怒火又涌了上来:“我是正餐之后的下午茶、消夜。” 在他的抚慰下,怒火平息。然而,无可抑制的欲火焚燃得我彻夜难眠。 “明天吧,今天太累了。”他许愿似的安慰。 过了一天,到他再来的夜晚,我已像堆快灭的人,除了微温的火种,再难熊熊燃烧。 不行!这就是他对我的超过一切人的爱,我要他再次证实。 “不要走。既然你爱我超过一切,就应以我为重心。” 我倒在他身上,用双臂挽住他的颈。 他坐下来,不时看表:“我要回去了。”他急得心神不安,终于还是走去伸手拉门扣。 “等一下。只要你现在离开,我们的关系就结束。”我浑身上下激动地哆嗦。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突然,像只凶恶的狼,猛扑上来,双手捏紧我的胳膊,拼命摇着:“你,你,你想逼我到什么地步?” 我从他有力的双手挣脱出来,双膝跪在地上,哭叫着:“天哪,饶了我吧。让我解脱,跳出去。我不要再爱,不……要……再……爱……。” 哭够了,我抬起头,看他像死人似的躺在地上。我从地板上爬过去,爬到他身边,见他满脸泪痕地呆看着天花板,嘴唇在颤抖。我想他定是痛苦万分了。就像无数钢钎扎进心房那样,我大叫一声:“我爱!”扑在他身上痛哭。 他翻身坐起,紧紧抱着我的头:“怎么办?怎么办哪?怎……么……办……?” 怎么办? 好办法没有,坏办法总会想出来的。 “忙”成了惟一的、无可置疑的借口。 当他老婆孩子的情绪高潮时,他就会告诉我:“我舅舅从印尼来了,我要陪他去……” 当我情绪激动时,他就会对他太太说: “我最近要加班,要谈生意,要见客户……” 结果是:我愤怒地对他说:“舅舅!你有数不完的舅舅,去了又来。还有姨妈姑姐,叔父侄儿……” 他太太骂道:“工作!你有做不完的工作。” 编假话……是拥有两个女人必须具备的首要条件。 但假话不是容易编的,更不容易编得不露破绽。 两个女人都带着狐疑去猜测他的借口。从表情、语言、眼神、衣着、精神、饭量、做爱……任何不妥都会引起一场爱情大风暴。 “你就是这样来表现对我的超过一切人的爱!既然家庭比我重要,我不想再做人家的填补精神空当的可悲女人,我们的关系到此结束。” “你就是这样来对待跟你多年的老婆孩子的。那女人比我们紧要,我带着孩子过好了,你不要再回来。” 命运用仇恨把两个女人连在一起。 两个充满敌意而且不相识的女人,相互成为对方生活中最重要的人。 每一分,每一刻,我都会想到他太太。 那种刺心的、朦胧的、仇视里带着血亲,陌生中夹杂着千丝万缕的情感纠葛,像被生满针刺的网绳捆绕,扎得我体无完肤。 一堆我厌恶却又要紧连,我不认识却又牵连着他的血缘的人,与我的生命难以分割。 他身上的每一细节,都会引起我的假想:看他的发型,我就想:剪这种发,是否她的主意?洗衣粉味又使我猜想:她用的哪种牌子?他眼睛的红筋令我猜测种种:是她没煲汤给他喝?还是她令他睡眠不足? 贴近他的肉体,我仿佛嗅到那上面散发出她的气味。 他临回家前,当我眼见他走进洗手间仔仔细细清洗我遗留在他身上的毛发、气味,那些有关我的所有残迹时,我呆立在洗手间门外,像亲眼看他把我从记忆中洗涮干净那样,绞痛里夹着羞辱。 不过,各种痛苦和揪心的联想,都不及无形的重担令我忧虑。 他飞去外国公干。 我看着手表,设想着他们全家送机时的情景。在他飞走的那一刹,惆帐的心猛地一震。如果,如果这架机……他就此永不回来。啊,老天。我的手心冒汗,随即想起了他的妻儿。 他那位不能自力更生的主妇和未成年的儿女,就像一座无形的重塔,突然一下子压在我的肩上。 我挑不动啊!屈指计算他的归期。 我病了。 头要爆开,嘴唇干裂。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自语:“如果,此时身旁有个人就好了。” 挣扎着去打电话给姨妈,伸出手又缩回。她会在电话里大“这种男人你要来干什么?生病了都不能来照顾。马上断交!” 终于挨到他来了。 他把我抱在胸前。偎在他怀里,我平静了。强壮的手臂、温和的抚爱才能使我安静。躺在他的胸膛上,就像婴儿躺在摇篮里。 “这个问题要解决。”他心痛地安慰我。 他与太太商量。 “不行。生病就去照顾,以后大家都经常装病。” 过年了。全世界的中国人都在年三十夜围桌团聚。 我围在姨妈家的餐桌边,把饭和泪同时从心里咽进去:我将一辈子吃不与丈夫团聚的年夜饭。 我记起,不知多少个休假日和节日,推开窗户,老老小小一个个家庭笑容满面出外游玩,外面是一幅幅温馨的情景。关上窗,我孤清地面对四壁。 在这凝集了父母、兄弟、夫妻、儿女爱的团年饭桌上,我浮起了难以自答的疑问: “这就是超越世上一切人的爱!!” 这段爱,除了深深的怨恨,我什么也没得到。没有甜蜜,没有依恋,有的只是那焦急的时间等待和无休止的爱情验证。难道,我舍去女人所追求的一切,作此选择的最终所在,就是这个令我安静的、厚厚的宽阔胸膛? 爱情的信念开始在我脑中分裂。 尽力匀衡婚姻和爱情的关系,实质上是想同时拥有。所谓“爱我超过一切人”,那只是占有的借口。 在我把虚渺的和实在的爱情清晰地割裂开后,我失望得几乎要自杀。 “为了不能全部得到他而想死?”女友插嘴。 “不,我做设计工作的,对事物我具有一定的分析力,怎么会为一个男人而去自杀?很简单的道理:导致人去自杀的爱根本不值得去死,值得去死的爱决不会导致人去自杀。因为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时候背景与这自由世界迥然不同。” “我是对爱情信念绝望。要知道,我和他的受是多角度的。这种融合了父亲、兄长、教师、同行、朋友、丈夫的复杂层次的爱,还外加同心协力对抗外力的紧连,结果都是回归现实。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爱再值得我去追求?” “为什么没死?” “我悟明了问题的实质:因为是半个。” “一个男人把自己像苹果似的分成两半,平均分给两个女人,这种婚姻存在形式是行不通的。一定是以其中一边为重心,才能存在。就像拔河一样,总有一边会取胜。” “再说人不可能永远居于竞争点。长久的争夺、左右的拉扯,会把支点四分五裂。” “他怎么样?” “他在激烈的竞争下,逃避了我和他太太,悄悄地去寻找不具竞争点的心灵安慰。” “卑鄙!” “不,不怪他。人的心是不能长久处于剧烈状态的,人需要平静、慰藉。尤其在这高度竞争的商业社会。” “你的感觉怎样?” “当我知道他有了新的女人后,我解脱了。痛苦,但突然觉得好轻松。竞争已令我精疲力尽。从此,我不必再用竞争来验证他对我的超越一切的受。尤其那个无形的生活重塔终于从我的肩上卸下。” “静悟,多谢你提供这么详尽的小说素材,我想你对这段爱作个总结。” “这段爱,只能说成自己给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半个丈夫!那是梦。正如卡夫卡所说……” “是的,人是无法逃避现实的,梦只是条迂回的路,人们在这条路上走到头,总是回到最直接的现实世界中去。” 宇宙向人类展示了黑夜,人类无可抗拒地接受现实;熄灭了岛上的灯,伸展四肢,静静地忘记一切。 两个女人在整晚的爱情叙述之后,同样,向着实在的床铺靠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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