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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褛搭在屋角的靠椅背上,轻柔的紫貂皮突然变得比铅块还重。 中啡色的俄罗斯紫貂大褛! 对,就是这件,错不了。 某地道口,一个干瘪得像纸人的矮个子老头,佝偻着背,蹒跚地尾随在一个穿着中啡色紫貂大褛的妇人后面。 化着浓妆、体态轻盈、微抬着头走路的中年妇人,摆着腰肢,高跟鞋登、登、登几下子就扭进了连卡佛。瘦老头气喘吁吁赶到时,自动门刚好关上。 “想不到我江东还有命再看到这件褛。”他激动得在那黯黑的脸上,竟浮了一丝红光,紧跟着进了门。 他站在门边,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妇人。他快步走到她旁边,两眼直瞪瞪地盯住这件褛。此时,好像有一股东西在心里猛烈冲撞,他只觉喉头梗塞,难以抑制。他用手擦了擦被泪水模糊了的红眼,在大楼的上下左右搜寻,似乎想要在它身上觅到什么。 这件中啡色的貂皮褛发出亮亮的光泽,熨帖而软滑地裹在妇人身上。 这是件多么珍贵的大褛啊!他想。它的质地是顶尖的,手工是无人可比的。他真敢这么夸口。 那些日子,每一次他把仿佛存在着生命的貂皮割成无数条长条时,老婆子……他总是这么称呼她的……少不了一再抚摸那柔软得令人感到阵阵温暖的貂皮,然后又千百次地叹息着看老头子在完整的貂皮上一刀刀切割。老婆子用手轻柔地抚摸着一张张横七竖八堆在木板上的紫貂皮,那些比老鼠大点的紫貂想来实在惹人怜爱。她像爱抚孩子似的:“这些可怜的小家伙,是怎样不小心被人捉住的呢?这些头等货听说只有俄罗斯才有呢!” 他伸出干枯的左手,按在一条绍皮上,纯熟地用右手操起一把薄薄的锋利的刀,不一会,他把割好的许多根皮条子捆住挂在墙上,墙上挂着的狐狸头外壳,龇着牙的狰狞相,仿佛留着临死瞬间的恐怖模样。 多好的紫貂,这皮又轻又软,毛又亮又光。他想,这么些年,一点没有变颜色。 这时,一个短发的女售货员走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轻轻推开她,紧紧跟着慢慢从手袋柜移到皮鞋柜的妇人。 他靠得更近些,凝神呆望着大褛。在灯光下,中啡颜色带着儿分清冷,光线直接照射下的肩头,与背着光的后面形成一道十分美妙的折线。深浅不一的颜色,显出了大褛的无穷趣味。 老婆子戴着老花眼镜左看右看:“老头子,”她习惯这么叫他,“衣袖这块皮倒转了。” 怎么会呢?他江东是顶尖的皮革师傅,做工精细是出了名的。他把还未裁剪的衣袖皮提起看了看。 “啊哈,你这老婆子,老眼昏花了。这是灯光照的。”江老头把由一条条紫绍皮缝接成一块块的衣服样式,拎到窗口亮光处细看看,又放到木板上。 老太婆苦笑着:“就算我老眼昏花吧。”但她却咕哝着,“你可老糊涂了,这些貂皮是缝做不知多少件啡色褛时一点点积留下来的,颜色怎么会全一样呢?” 是啊,这件大楼总共用了五十几张紫貉度的料子,每一次帮人做紫貂褛时,都只能留下那么一点点。 妇人上楼去,江老头在低她几级的楼梯上打量她的体态。 “她是稍为胖了些。”江老头心想。他那老婆子年轻时可没这么丰满。女人到了中年都发福,他那老婆子却偏偏往瘦里去,愈往后益发瘦得厉害了。 那年冬天出奇的冷,他和她一块交了货拖着手从工场回家。 一阵北风,吹得她慌忙缩了缩头,她圆圆的脸冻得红红的,他帮她把大衣的领往上拉了拉,歉疚地说: “小伙伴,”年轻时他这么叫她,“我要用貂皮中最名贵、最漂亮的俄罗斯紫貂给你做件大褛。” 不知是风吹得更猛,还是害羞,她的脸更红了。 从那以后,他就小心翼翼地切割、裁剪每一张紫貂皮,尽量设法给自己留多一点。 他给她量好尺码,每省下一小条貂皮,他就往大褛上缝。 妇人停留在服装柜,紫貂大褛发出了无比的威力,木无表情的女售货员露出了笑脸。在一排排的各式各样时装群里,它依然十分抢眼。 当然哆,这种褛是要花许多手工才能完成的,那些用机器成批缝制的衣裳怎能与它相比? 那时,他把用机器连接好的一块块貂皮摊平在板上,喷了水,然后一锤锤地把一寸的小铁钉子一个接一个钉在貂皮边上。一件大楼要钉上一千多个小钉。第二天又要用手一个个地拔出来。老婆子的手常常被钉子刺破流血。近年发明了拔钉机,只消用小小的拔钉机一推,钉子就全部拨掉。可惜老婆子已经看不到了。 妇人走进了童装部,他只能站得远远地看着她身上的这件大褛。这些孩子的衣帽,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一世人没和孩子打过交道的江老头,站在童装前感到有点别扭。 他们没有孩子,其实他心里一直打算着要去领养一个,但始终没对老婆子开过口。他们从早到晚地在一间房里做工,能摆谈的时间却很少。 他切割貂皮,老婆子……说真的,那时她还真是个挺标致的姑娘……从嫁给他就学着坐在板凳上,缝接貂皮。为着方便,他特意给她买了一张高凳子。她弓着背,把一条条的貂皮缝接起来。那些被切开的皮条子,紧紧地覆盖在毛的中间。为了不使皮子和毛缝在一起,她用双手拉住貂皮伸到机器里,嘴巴要不停地吹,一刻也不能停止。 江老头闷得慌时,叽哩咕噜讲几句,她也只有听的份:嘴巴没有闲工夫用来说话。 妇人热了,脱下大褛挂在手臂上,离开童装部,往三楼去。她踩着细细的高跟鞋,费力地爬着楼梯,右膊往下垂,大褛拖到了楼梯的地毯上。 他急得三步并作两步,慌忙走到她的背后,假装着弯下腰去拾什么,心痛地把拖在地毯上的大褛往上托了托。 妇人喘着气,一心一意地爬楼梯,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托着大褛上了几级楼梯,三楼到了,他用力在大褛上捏了一把,才放开手。 江老头站在楼梯口,只觉一阵晕眩,他连忙靠在扶手边上,闭上眼睛。 那些曾经被他抚摸过千百次的软软的毛,柔柔地缠在他的心头,就算闭上眼,也能清楚地指出每一个线头、每一块布结。 过了一会,他睁开眼,看不到妇人的身影,他顺着装饰品柜绕到后面的家私部。妇人站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看那些法国家私。 他慢慢地走过去,当妇人抬起手来触摸家私的一瞬间,宽松的袖子成一条优美的弧形,跳进他的眼帘。 “小伙伴”把两只袖筒套在手上:“你看我像不像贵妇人?”她俏皮地摆出一副神气十足的模样站在他面前。 他深情地看着她。那时,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到你三十岁时,大褛该会做成了,你穿上整件大褛,一定很美,多冷的寒风也不用怕。” 他直视着妇人的模样,虽然已到了中年,但风韵尚存。他想:“老婆子中年时,就显得苍老多了。” 十年过去,“小伙伴”变成了中年妇人,紫貂大褛还没有做成。那些年头里,做紫貂褛的人极少,尽管他是本行业中数一数二的师傅,也一样没有多少客人光顾。能穿上这种名贵大褛的人毕竟少。 妇人走到床上用品柜时,随手把大褛搭在一张靠椅上。 突然间,像被钉住一样,江老头呆立在那里,他的嘴角往上抽搐,黯黑的脸开始变白。 那晚,那个冬夜,他在医院的病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老婆子,瘦骨伶仃地缩在白色的被窝里,他伸手进被窝里拉住她的手。 老婆子默默地看着他,无力地说:“我对不住你,没有给你留个后代。”眼泪便从眼角流下来。 “快别这样说,是我对不起你。你跟我吃了几十年苦,做了一辈子皮革,连件‘明克’都没有让你穿上。”他老泪纵横。 在这件紫貂褛完工前,医生查出她染上了肺痨。 几十年来,他们都生活在一个毛羽纷飞的环境中。那些貂毛、狐狸毛、兔毛几乎布满住处的每一个孔隙。 作工场的一间卧室,简直就是一个毛的天地。轻柔的毛在半空中飞舞,一不小心就会钻进你的耳朵、鼻孔和嘴巴里。总之那些动物的毛,像活着的小动物似的狡猾地下出来,紧紧地贴在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地方。 老婆子每餐都要用大量的水和清洁剂才能把餐具和洗菜盆上的毛冲走。炒好的菜,天知道拌了多少根毛在里面,直到老两口的舌头已经不灵活了,吃饭时还会从口中让出一两根绒毛来。 老婆子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白的,他不清楚。只记得在她还年轻时,那些白色、黑色的毛就一齐钻进她的头发里,洗头也冲不尽。所以她的头发历来就是花白的。 只是她不断地咳嗽,他才注意到她老了,身体有了病。 政府医院说是患了肺痨,私家医院说有肺癌的可能。他在心慌意乱之下,相信只有设备完善、护理周到的私家医院才能治好她。 他急得六神无主。几十年的皮革生涯,两口子辛苦积蓄买了一层楼,也还不愁温饱。但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是他们所始料不及的,昂贵的医药费使江老头一筹莫展。 即将完工的大褛是家里惟一值钱的东西。两人心里想着一样的主意,但谁也没有开口。 老婆子想:“不能这样做,这件褛是他用一生的心血,花了几十年时间做成的。” 江老头想:“不能那样,这是我年轻时就对她许下的愿。” 他熬了两个通宵,把衣服的里子缝好,大褛终于最后完工了。 那是一件多名贵、多动人的大褛啊! 大褛搭在屋角的靠椅背上,轻柔的紫貂皮突然变得比铅块还重。 它静静地在靠椅上呆了几天几夜。江老头在老婆子连串的咳嗽声中默默地把它拿走了。 大褛匆匆卖掉了,老婆子也静静地去了。 他在孤寂的暮年,思念老婆子,怀念大褛。 妇人走出了连卡佛,江老头追到街上。穿着紫貂大褛的妇人上了私家车。灰色的车带走了大褛,同时也带走了老头那颗失落的心。 他望着逐渐消失的车影,哀叹着这个一生都不能实现的心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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