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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苏州知府


  冒辟疆骑着一匹快马,像出笼的鸟儿一样内心充满了自由的快感,一口气跑到城外那几株老虬松树边,回头看时,苏元芳手里还抱着那件他不想带走的旧衣袍站在转角处瞧着他。
  每次出远门,她都是说这样又说那样的唠叨个没完,好像冒辟疆是个初次出门的孩子。不过,这份温情也让冒辟疆感动。
  就在他困在家里被自己的思绪扰得内心忧郁难耐之时,一封短信将他从困境中拖了出来,复社的陈则梁叫他火速到苏州帮助解决复社的一些事情,真是天赐的良机,老夫人和苏元芳都支持他去,男子汉就该精忠报国。她们哪里知道他如此匆匆赶往苏州却是为了一个名叫董小宛的女人。
  他在马背之上,将沿途的景象尽收眼底。路两边金色的菜花和青青的麦苗将田野分割成青黄相间的条块,春风中飘荡着植物的香味。田地之间不时有一处被树木环抱的农舍,花枝之间有蓝色的炊烟袅袅飞升,家舍之上有轻灵的燕子在飞来飞去。
  冒辟疆觉得自己变了个人,豪情满怀,仿佛觉得董上宛也骑着一匹花马奔驰在他身边,他甚至幻觉摸到了她冰凉的手。久违的诗兴,挥之不去,他索性就顺着那若隐若现的思绪,念出一首诗来:春风如染菜花黄,马上吟诗少年狂。
  佳人遗梦知音稀,燕子北飞我向南。
  吟罢诗句,他勒住马头,仰天而笑,便从行李中拿出纸笔,就在马鞍上抄录下来。
  董小宛看见陈大娘领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春天慵倦的阳光犹如累垮了的动物趴伏在她和她身后的花朵上,花朵将阴影泼洒到地上。她认得这个男人,他是那天送她回来的苏州知府的一员家将。那人脸上泛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审视着董小宛。
  “董大小姐,我家老爷欲求一见,差我来先问候小姐。”
  董小宛自知这知府相约可推辞不得,便道:“请回知府老爷,小宛没什么不便,随时可以应招助兴。”
  “既然如此,我先谢过董大小姐。”
  “何故谢我?”
  “我来时,老爷叫我非请到小姐不可,故此谢董大小姐爽快应允。”
  “请回知府老爷,我傍晚即到他处。”
  “不可,不可,董小姐有所不知。我家老爷思慕小姐久矣,无奈夫人性格刁钻,老爷不忍心惹她伤心,故此,老爷不能在府中相招,请小姐见谅。今夜老爷因公事要微服出访,特令我来约定在桐桥相会,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董小宛心想,世上也有如此惧内之人,什么狗官,假公济私,微服出访不过是躲避老婆的借口而已。但身在风尘,身不由己。
  “请回知府老爷,小女子按时赴约。”
  “多谢小姐。”
  董小宛将那人送到门外,看他踏鞍上马而去,正转身回屋,一位浪子笑嘻嘻凑了上来。
  “苏州县吴龙叩见小姐。小子久仰宛君美貌,整天食不甘味,每日拜访总吃闭门羹,只望有一天打动小姐的心,谅我一片痴情,赏我一杯甘露。我道小姐乃才貌双全绝不可能结交我等无名之辈,谁料小姐今日所应之人竟如此下流。小子也斗胆求一幸,如何?”
  “闭上你的乌鸦嘴,我家小姐今日应谁了?”惜惜边说边去撵他。“刚才那个男人不是吗?你这小丫头真不识相。”
  董小宛见这人如此可恶,便要发作,忽然心生一计,笑着对他说:“我等初到贵地,很多事都得大哥关照,请谅解我有不便言明的苦衷。如大哥真的有意,今夜在桐桥相会如何?”
  “那太好啦,小子先谢过董小姐。但是,你可别耍我,否则,让你好看。”
  “你可别失约哦。”董小宛拉着惜惜进了门,回头对吴化龙说道。
  吴化龙喜滋滋回答:“我一定恭侯小姐,不见不散。嘻嘻嘻,嘿嘿嘿。”
  关了院门,惜惜气得直跺脚。“姐姐今天怎么啦,这种浪子还理他。姐姐今天真的要去桐桥?”惜惜不知刚才那知府家人和董小宛说了些什么,因此不知是计。
  “当然要去赴约。”董小宛笑着对惜惜说。惜惜见她笑得诡秘,知必有应付之计,便不多说,只是假装生气,转身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掌灯时分,惜惜提一盏灯笼,就在门前送董小宛上了轿。
  她转身跨进院门时,看见柳树的阴影下钻出一个人。此人正是吴化龙。他眼见董小宛上轿朝桐桥而去,内心狂喜:这美丽的妇女好歹屈服了他。他横在道中拦住一乘轿子,轿中坐着的不知何家的小姐只好自认倒楣下了轿。他坐上轿,吩咐轿夫“跟上前面那乘花轿”。
  董小宛在桐桥下了轿,只见几株垂柳下的一张石桌旁,有个书僮打着一盏红灯笼,两个青衫男人正在下棋。那书僮看见董小宛,便把红灯笼在空中缓缓舞了一个圆圈,这样董小宛就认出下棋者就是苏州知府和他的贴身护卫。周围不远,还有些家兵。董小宛回头瞧见载着吴化龙的轿子正缓缓走来。
  知府高兴地走过来,董小宛正待要道万福,他慌忙摆手示意别暴露了身份,董小宛便装着老熟人的样子和他搭了话,两人就像情侣似的面带只有两人才懂的微笑朝桐桥上缓缓走去。
  知府还想给她说那溶溶夜色之中掩藏着的美丽的爱情故事,但他还没有说出来,肩上便被一只有力的手用力一扳,他便身不由己地朝后一转,他看见一张气急败坏的凶恶面孔,隔得那么近,他甚至看清了那扇出着粗气的大鼻孔中颤抖的黑毛。董小宛在他身后发出了恐惧的尖叫,尖叫声惊飞了树上的几只乌鸦,它们擦着水面从灯影中飞过。吴化龙却不惊慌,他只有愤怒,他朝知府脸上重重地打了一拳。知府没料到有此劫难,痛得就要缓缓瘫倒,但英雄救美人的勇气却使他硬撑着身子骨站在仿佛摇摇晃晃的桥上,其实是他自己在摇摇晃晃。
  吴化龙一拳既出,毫不手软就打出了第二拳。但这一拳却没打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因为从周围的各个角落冲出来十几条壮汉,这些人正是躲在暗处欣赏知府大人风流模样的知府兵将。吴化龙觉得至少有十双手抓住自己,至少有十双拳头相继打在自己的身上。他晕头转向,他拼命挣扎,他大声吼叫:“以多打少,不是好汉。”他被按翻在地,几名家兵麻利地将他捆绑起来。他听见众人称那人为“知府大人”,这才明白自己闯了天大的祸,吓得全身都软了。
  这一阵骚动,引来了不少围观者,知府一边擦着脸上的血迹一边余怒未息,他喝令家兵将这顽劣刁民拖回府去,重杖一顿大板。一位师爷对围观者说道“没事了,没事了,各位散去吧。知府大人今夜微服私访到此,恰适刁民骚扰民女,现已制伏刁民。各位散去吧,没事了。”围观者纷纷赞道:“真是好官,咱们苏州百姓有福呢。”
  另一位师爷则将董小宛拉到一边说道:“董大小姐受惊了。今夜之事闹大了,知府也担心传到夫人耳中,所以不能继续陪伴小姐。请董大小姐万万见谅。”
  董小宛眼见吴化龙遭了惩罚,心里出了一口恶气,正想不出办法来摆脱知府的纠缠,听这师爷一说,便大大方方走上前给知府大人道了个万福道:“小女谢知府老爷救命之恩。”
  知府此刻也扫了幽会的兴致,幸亏还留给老百姓个好官的印象,心想不出明天中午全苏州都会有他的美谈,心里得意洋洋。他命令几位随从道:“护送这位民女回家,路上不得再出差错。”在他眼中仿佛不认识董小宛。
  茗烟在龙游河雇了一艘船,恭候冒辟疆到来。时间还早,他顺着岸边那些在春日阳光下仿佛醉薰薰的金黄菜花丛,向微红的官道上眺望了三次,官道上只有几个零星的行人,而向阳的山坡下却有许多人在埋锅搞野炊,几个女人在龙游河汲水。那些褐色的瓦灌放入水中,张开陶器的硬嘴巴,咕咚咕咚地吐着大大的水泡,灌满后女人们提上瓦罐走过茗烟身边。茗烟觉得他们没有秦淮河的女人妩媚,待公子今后接来董小宛,这些女人就更没有颜色了。
  茗烟正得意地回味着秦淮河,突然听见了马蹄声。他刚一回头,冒辟疆已纵马到了他的眼前。他上前带住缰绳,冒辟疆飞身下马。他觉得公子今天格外光彩照人,他还发现几个汲水的女人提着瓦罐停了脚步在不远处打量着公子,眼神中有茗烟无法理解的东西。
  船夫从舱中推了几块宽木板下来,木板将沙滩留下几个坑。冒辟疆就从木板上牵马而上。茗烟脚底打滑差点掉进河里,吓出一身冷汗。帆缓缓升起,船就破开流水,朝无锡方向而去……
  船在雾中航行,四天后到了苏州。冒辟疆对苏州非常熟悉,此刻这种春天气息依旧使他兴奋。天阶是他多年交游的好友,也是复社中人。两人相见,自有许多话要说。王天阶是个细心人,专门备了一个四合院给冒辟疆,还派了王禄、王寿二人服侍,另外备了一个厨师。
  冒辟疆本想马上就去找沙玉芳打听董小宛,他可没忘记此行是冲着这个美人而来,但碍于朋友面子,只得耐着性子和王天阶一起玩了两天。
  这天黄昏,他换了一身湖蓝长衫,手执折扇信步走入三茅阁巷。这条巷中住了许多风尘女子,他看见几个红艳艳的灯笼伸出墙来,便有红杏出墙的感觉。这些招客的灯笼将这条巷子分割成一条红色的梯状走廊。一个打扮得妖艳的女人,满头插着时令鲜花,倚着门瞧着冒辟疆,待他走近,那女人突然翻开胸襟露出一只乳房来,嘴角伴着嘶嘶的引诱之声。
  冒辟疆紧赶几步跑了过去,他听见那女人在身后骂了句“狗东西”。那巷子斜斜地转了个弯,他又看见一个女人正坐在木槛上吃着瓜子,黑黑的瓜子皮满地都是,他走去打听,谁知他未开口,那女人便跳起来满脸堆笑地拉住她说:“公子真是好眼力,我家小姐是苏州有名的花角色。”冒辟疆忙挣脱她道:“我不是找你家小姐,我是想打听沙玉芳家该怎么走。”
  “都是女人,她凭什么生意比我们的好。”那女人气愤地噜噜嘴朝巷子深处一指道:
  “前边第四盏红灯笼就是。”
  冒辟疆看见那灯笼上写着:“沙九畹寓”,便轻轻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他又要敲第二次,门突然开了,一个妇人伸出头来,他的手就悬在妇人脸庞前。“哟,公子爷。看样子是位贵客,请进,请进。”
  冒辟疆不敢贸然踏入这烟花院子,便在门前拱手问道:“请问这是不是沙玉芳家?”
  那妇人愕然道:“小妇人就是沙玉芳。”
  冒辟疆道:“沙姨,如皋冒辟疆来拜访。”
  “原来是宛儿的梦中人,快进来,快进来。”
  冒辟疆进了前厅。沙九畹也从楼上跑了下来,顺便还奉上了香茗。眼见得冒辟疆一表人材,便为宛姐姐高兴。沙九畹和他在厅中扯了一些闲话,便知他来历非凡。
  待冒辟疆打听董小宛今在何处时,沙九畹喜滋滋地告诉了他,而且还自告奋勇要带他马上去。沙玉芳慌忙拦住,毕竟沙玉芳是风月场上惯见风雨的人物,她眼见冒辟疆突然出现,害怕有什么诈,何况他没什么凭据,所以执意挽留他:“今夜就在此处,明日一早再去。”
  沙玉芳心想,还可以替宛儿考验他一下呢!冒辟疆推却不了沙玉芳的热情挽留,心想今天也太晚了,明天再去也不迟,便答应留宿一夜。沙玉芳就弄来几碟小菜,母女俩陪他饮了两杯水酒,沙九畹将董小宛和她说的知心话都说给冒辟疆听。冒辟疆感念董小宛对自己一片思念之情,禁不住一阵伤感袭上心头。
  夜深了,沙玉芳特意安排冒辟疆住一间侧室。那间房收拾得非常干净,冒辟疆也还觉得满意,只是房间没有门栓令他遗憾,那门框上吊下一挂稀疏的竹帘,楼厅里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楚。无奈客随主便,冒辟疆也不便说什么,便脱了衣衫上床安歇。楼厅里的烛光依旧,透过门帘射进来在房间的地上投下一格格竹片瘦瘦的阴影。
  忽然,楼厅里传来沙玉芳的声音:“九畹,快来洗澡,趁水热。”
  “娘,呆会儿嘛,冒公子还没睡着呢?”
  “我瞧冒公子疲惫得很,应该早睡着了,我看看吧。”
  冒辟疆看见地上伸出沙玉芳的影子,忙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他不想因为自己耽误这好心的母女俩的休息时间。他听见竹帘晃动的沙沙声,沙玉芳在轻声唤道:“冒公子,冒公子。”
  连续唤了三次,冒辟疆假装睡得很沉,沙玉芳却看出他没睡着。他听见沙玉芳走到楼梯上去。“九畹,可以来洗。冒公子早就睡着了,说不定正梦见周公呢。”
  冒辟疆没睁开眼睛。他听见两个女人的脚步声走进楼厅,然后听见木盆轻轻地放在楼板上。这声音刚停,便听得水倒入木盆的哗哗声。冒辟疆觉得四周充满热腾腾的水汽。
  他听到脱衣服的沙沙的绢绫磨擦声。
  “九畹,瞧你这身嫩肉,娘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唉,可怜的岁月。”
  “娘,别伤感了,你先出去吧。”门竟没被关上。
  冒辟疆听着沙玉芳走出去的脚步声,忍不住睁开眼睛瞅了一眼,刚好看见沙九畹赤裸着跨进木盆,木盆里热气腾腾。
  原来木盆刚好摆放在门的正对面,他赶紧又闭上眼睛,但沙九畹刚才的优美裸体却印在眼帘上,他感到一股热潮窜上了脑门。阵阵水声刺激着他的耳鼓,他挥之不去,心想这样迷人的女人看看又何妨呢?索性就睁开了眼睛。
  沙九畹竟面对着房门坐在澡盆中,她仰着头,闭着眼,烛光给她整个肉体涂上一层桔红的色调。冒辟疆看着美丽的沙九畹,咽了几口唾液,长长地吐了几口粗气。一个古怪的念头冒出来,也许她是董小宛,这幻觉越来越真实,然后迷住了他的心。他刚想坐起身来,突然听见沙九畹的声音,“娘,来给我搓背。”
  冒辟疆的幻觉一下惊散了,不,她不可能是董小宛。这样一想,他忽然猜到这两个女人的用意,试试他冒辟疆是不是浪荡公子。他想到这层,惊得背上出冷汗,好险,差点失了大度。这时,他看见沙玉芳走到沙九畹的身边。他闭上眼睛,心里却踏实了,索性让这两个女人在楼厅里表演,自己干脆入了梦乡。
  沙玉芳一边帮女儿搓身子一边说:“九畹,瞧你,又柔软又结实,娘真想不通怎么从我身上掉下你这样一个美人儿。”
  “娘,羞死了。”
  沙玉芳拿眼角瞅微弱光影中冒辟疆的脸,他闭着眼,神色很安详,她尖着耳朵听,那床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心想,冒公子定力真好,是个真君子,宛儿若得与这位公子配对,真是前身修来的福份。沙九畹也附着娘的耳朵轻声道:“他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冒辟疆辞了沙玉芳母女,本想直接奔半塘去访董小宛,但想到风尘女人都有睡懒觉的恶习,也许董小宛也没起床呢,便先回了寓所。
  茗烟昨晚等了半夜,未见公子回寓,心里焦急担忧,天微亮时便起床到大门外四处张望,等待公子。这时,看见冒辟疆精神很好地回来了,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
  “茗烟,喂马了吧?”
  “喂了,喂的全是上等好料。”接着笑嘻嘻地打听,“公子,昨夜风流了吧?董小宛怎么样了?”
  冒辟疆用折扇狠敲一下他的头道:“少管闲事,快把马牵来。”茗烟揉着头皮去牵马,一边说道:“你留点劲多好,骑马做甚?”
  茗烟牵来马,冒辟疆吩咐他有人来找就说访友去了,然后踏鞍上马,飞奔而去。茗烟瞧着那四只飞动的马蹄,觉得街上石板都被刨得向自己冲来,包括街边的房舍也似乎要朝自己挤过来,他忍不住一阵虚惊。冒辟疆去得远了,消失在茗烟的视线中。
  冒辟疆端坐在奔驰的马背上,看见天边有一朵云,这朵云也许会变成一匹马,一旦鼓满风,它就会跑遍天空,像他此刻正穿过苏州城去拜访美丽绝伦的董小宛一样。
  过了桐桥,就是彩云桥。这一带风光自有它脱俗之美,冒辟疆却无心留意。眼看过了彩云桥就可以打听董小宛,刚要上桥,一辆官轿和对面奔来的马车在桥上相遇,那车夫拼命拉住缰绳,轿夫们一团惊慌,官轿便倾斜在桥面上,桥两边堵了许多轿子以及马匹、挑夫、游人。冒辟疆在马上微欠着身子赞叹道:“苏州果然繁华。”他过了桥,几株杂树与垂柳之间有七八幢带阁楼的院宅,不知董小宛是哪个院宅,便问路边两个手持扫帚的花白头发的老妇人:“请问两位老人,董小宛住宅何处?”
  两位老妇人突地站了起来,握扫帚的手握得更紧,他俩上下打量了冒辟疆一阵,一个对另一个说:“我看他衣冠楚楚不像是浪子。”另一个肯定地点点头。俩个老妇人这才给他指了指董小宛的寓宅。冒辟疆觉得这俩个老妇人有点怪,也不介意,牵着马去敲那宅院的门。
  听见门中有了响动,他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他尝到了近情情怯的滋味。
  门吱呀一声朝两面分开。大脚单妈走出来,看见是位风流的公子爷,只道是苏州浪子。
  便小心陪笑道:“公子有何贵干?”
  “小生冒辟疆,专程来访董大小姐。”
  “公子来得不巧,我家小姐已出门七、八天了。对不起了。”
  单妈说着便要关门。
  冒辟疆忙用脚抵住门框问道:“不知董大小姐何日可回?”
  “过几天再来吧,也许能遇着。”单妈一边说一边就关了门。
  冒辟疆站在门前摇摇头。缘份!如之奈何?不禁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来,面上的神采也黯淡了,他被自己身后站着的五六个持扫帚的老人搞糊涂了,苏州人真怪。这几个老人朝他古怪地点头笑着。他踏鞍上马,惆怅而去。回头看时,那几个老人像手持刀斧的老弱卫士守在董小宛门前。
  单妈关了门,走入楼厅坐下捡出几棵绿油油的鲜嫩青菜开始忙乎。惜惜从楼梯口探头问道:“单妈,刚才你跟谁在门前说话?”
  “什么叫冒辟疆的公子爷。”
  “冒辟疆?”惜惜尖叫道:“就是咱们常谈的冒公子。”
  单妈“啊呀”一声,扔了菜,跑去开了院门,门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惜惜慌慌张张跑上楼告诉正在作诗的董小宛。董小宛赶紧跑到窗前张望。但见官道上有许多纵马而去的人,究竟哪个是冒公子呢?
  惜惜在她身后道:“你就挑最俊的那个就行了。反正过几天他还要来。”
  连续几天,绵绵的春雨淋得整个苏州仿佛进入了秋天,刚脱下待洗的厚衣裳又从盆中捡出来穿在身上,依旧挡不做倒春之寒。董小宛一次又一次从梦中被冻醒,冒辟疆在她的梦中依旧是那瘦俏模样,常常在凉风吹拂的窗外飘荡。冒辟疆是否离开苏州了?
  董小宛心想,冒辟疆肯定是从沙姨处探听到自己住处的,也许沙姨知道他住在何处。
  董小宛便同了惜惜,趁着幕色到了三茅阁巷。沙玉芳开了门。董小宛见她双眼红红的似乎刚哭过,便诧异地问道:“沙姨,什么事让你难过了?”
  “还是你那九畹妹妹。”沙玉芳又哭了起来。沙九畹昨天得罪了两个狎客,两个狎客凶神恶刹般跑来捣蛋,亏得沙玉芳请了个舵爷从中调停方才了事。谁知那舵爷又插来一脚,现正在紫芳阁让沙九畹陪他饮酒。“不知九畹吉凶如何。”沙玉芳接着说:“九畹要有宛儿的福份就好了。”
  董小宛安慰她道:“九畹也是善于应酬之人,想来不会吃大亏。小宛哪来福份呢?”
  “前几天冒公子见到你了吗?”沙玉芳擦干眼泪关心地说:“冒公子真是君子,坐怀不乱”。沙玉芳接着讲了那天的情形,赞叹不已。
  惜惜忙问道:“沙姨可知冒公子落脚何处?可惜我家小姐没遇着他。”
  “什么?”沙玉芳问道:“他没去寻你?”
  董小宛道:“寻是寻了,却没有遇着。”
  沙玉芳叹气道:“我也不知他落脚何处。真遗憾,不过,你比你九畹妹妹强,她这刻还不知有多为难呢。”说罢又哭了起来。
  董小宛见她这么难过,便道:“我去帮帮九畹妹妹。”沙玉芳心知小宛遇事办法多,也不阻拦了,便将她带到紫芳阁。
  董小宛独自上了楼。这家酒楼布置得还算雅致。只见那桌边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脸色浮肿,看上去睡眠不足,显然是被酒色淘空了身体。他正楼着沙九畹,手在她的胸部乱摸。沙九畹闭着嘴唇正在推他的手。旁边另有两个男人低着头在默默地饮酒,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董小宛四下看看,其它酒桌空着,店中除了两个跑堂外别无他人。肯定是那个舵爷包了酒楼在摆阔。董小宛径直走到另两个男人之间坐下,示意沙九畹别打招呼。舵爷突然见一个天仙般美人坐在对面,忙放过沙九畹。他问道:“这位小姐贵姓?”
  “小女姓白。见几位饮酒快活,特来凑凑热闹。”董小宛朝沙九畹挤挤眼。
  舵爷叫道:“白小姐真是妙人儿。老板,拿一副碗筷酒杯来。”
  “大爷,喝酒用杯子不爽快,咱们用碗喝。”董小宛提议。
  她感到左边那个男人正将腿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她也不退让,这只是胆怯男人的暗号。
  这时,右边这个男人也将腿靠了上来。
  “好!老板,换大碗来。”
  五人面前都摆了大碗,酒保乐得将那兑水的酒朝碗里倒满。董小宛眼角瞥见左右这两个男人的手放下桌去,忙双手端碗说道:“先干了这一碗。”那两只手只得乖乖地收了回来捧起酒碗。几人一仰脖子,几碗酒便下了肚。就这样接二连三干了下去,一共干了十四碗酒。
  沙九畹也跟着干了九碗下肚,沙九畹变成了沙九碗。待第十五碗酒端起时,旁边这两个男人便软软地歪着嘴靠在了董小宛肩上。董小宛双手朝两边一分,两个臭男人便滚翻在地上,醉得不醒人事。舵爷也两眼昏花,看到两三个白小姐在和自己干杯。董小宛又和他干了最后一碗,她扬起脖子喝干了酒,拿开碗却没看见舵爷,再朝桌底一看,那大汉已瘫软在桌腿边了。这时沙九畹也醉得一塌糊涂。董小宛见众人都醉了,酒保在旁边赞扬她的酒量,她一张嘴,将酒吐出来大半。原来,出道时,苏昆生就教过她将酒憋在胸腔中不喝落肚底的绝活。
  董小宛用手扶着沙九畹走下楼,雇了乘花轿回到三茅阁巷。时间已不早,将沙九畹交给沙姨,便带了惜惜回了半塘。
  沙九畹突然喝了那么多酒,全身如火烧般发烫。沙玉芳刚将她扶进院门,她便呕吐起来,从巷子中跑来一匹黑狗抢食酒秽。第二天有人发现那匹狗醉倒在巷子的入口处的稻草中。沙九畹内热发狂,双手在身上乱抓。长长的指甲抓出了许多血痕。沙玉芳见状跪在她身边嚎啕大哭。
  董小宛回到家中,自觉越来越无法忍受外界的干扰,便说要去外地走走。陈大娘知她心思,便答应第二天陪她去惠山看惠泉。次日,母女俩就在半塘雇只船离开了苏州。
  冒辟疆陪着王天阶处理了几件复社事务,耽搁了几天。这天大清早起了床,看到院子里落红遍地,方知春去也。便把折扇在脑门上敲了三敲,本想吟诗却没有诗兴,内心烦燥不安。董小宛啊董小宛,难道你像天边那几片流云一般可望不可及?
  用罢早餐,又叫茗烟备马,却没人答应。冒辟疆只得拿起书来读。过了一会儿,茗烟像从地底钻出来似的站到他的面前。冒辟疆瞧他满脸漆黑,只有两只眼仁是白的,加上他那身沾满黑灰的衣衫,差点没认出他来。茗烟不好意思地说他刚才和几个孩子到屋顶掏鸟蛋,不慎滑入人家一个大烟囟。
  冒辟疆乐得大笑不止。谁知茗烟也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他说:“我终于把公子逗笑了。”冒辟疆听他这么说,心想,难道这几天我没开颜笑过?便叹了一口气。
  董小宛太令人神往了。他扔了书,把已变凉的茶一口喝干,又叫茗烟把马备好。
  冒辟疆再次策马奔向半塘。这次熟门熟路无须问询,只觉两侧树木被风吹得只顾朝后射闪,沿途竟无一丝柳影飘进眼角。他脑海中的董小宛也越来越真。
  来到门前,几个浪子已悻悻而去,几个老人兀自站在那里。冒辟疆滚鞍下马,便要去敲门。一个妇人对他说:“董小宛不在家。你们这些男人老是来打扰她这个苦命姑娘做啥?”
  另一妇人道:“看没看过《小阳春》,好悲惨的命运呢,让她清静片刻吧!”
  冒辟疆正待解释,院门突然开了,单妈提着菜篮走出来。
  一眼瞧见冒辟疆,慌忙一转身跑进门喊道:“惜惜,冒公子来了。”然后又跑出来说道:“冒公子,快请进。”
  冒辟疆进了院门,单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马牵了进来。惜惜从楼上跑下来,迎面将冒公子上下打量一番,果然一表人材,飘逸洒脱自有一股不可冒犯的儒雅之气。冒辟疆也把惜惜打量一番。这女子有一双剪水明眸,身体则略显单薄。冒辟疆眼见惜惜也有一股脱俗的灵气,显然是受董小宛濡染而成,那么,董小宛的风采,也许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请公子里面坐。”惜惜在前引路,冒辟疆跟在后面。倾斜的日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惜惜脚下,惜惜便踩着那影子跨进了客厅。冒辟疆坐进一把雕花梨木椅,厅中有一些淡淡的紫檀香味。他看见一缕悠蓝的香烟在字画之间缭绕,插瓶中几朵野花在微微颤动。正壁之上悬着一幅梅花图,一看就是神思妙品,他忍不住又看了第二眼,见那款题笔划勾勒之间似有绝世奇情,便朗声念到:“冰花个个圆如玉,笑笛吹它不下来。”猛然识出这是有名的《冰花如玉图》,看来董小宛赏鉴之眼力非同寻常。能以冰花自喻者,当然有不与群芳同春之心也。
  惜惜端茶过来,听他念画上的诗题,便笑道:“我家小姐最喜欢这幅画。”冒辟疆端茶在手,用茶盖拨去杯口的浮茶,茶太烫,他喝得嘘嘘有声。心想:“董小宛怎么还没下楼来?”
  惜惜从他纳闷的神色猜出他的心思,便微微笑道:“公子,你知道吧?我家小姐天天盼你来,做梦都在叫你的名字呢!”
  冒辟疆道:“我久慕宛君其名,无奈缘浅。今日才能会她容颜,真是幸哉!幸哉!”
  “公子今天也不能见到她。”
  “何故?”
  “实话告诉你,我家小姐因厌烦苏州浪子的百般纠缠,前几天到惠山游春去了,其实只是被迫出去避一避,万分无奈。”
  冒辟疆长叹一声,拿着杯盖的手禁不住一抖,杯盖滑落在长几之上,滚了一圈,他慌忙伸手将它按住,“又是无缘啊!”
  “公子现住何处?这样吧,待姐姐回来,我们去拜访你,好吗?”
  “还是过几天我再来吧。”
  他悻悻地走出门来,看见花圃中开着一朵不知名姓的蓝色的小花,花瓣上沾着两滴晶莹的水珠,像谁的泪呢?
  董小宛和陈大娘相互挽扶着登上了半山腰,早累得大汗淋淋。陈大娘气喘吁吁,尽收眼底的葱绿田地竟摇来晃去像水中的倒影。俩人坐在一方大青石上歇息。
  “这七十二摇车弯,果真厉害。”陈大娘一边用手帕扇风一边对董小宛说:“乖女,再这样累下去,多好的雅兴可能都没有了。”
  “娘,咱们慢慢走,还有几丈石梯要爬呢。”
  母女俩又朝山上走。董小宛兴致很高,加之这几日游惠山的人不多,非常清静,越往高处董小宛越觉兴奋,仿佛正将那些俗世的纠缠如汗珠一颗颗洒在路上,剩下的就是清白之身。
  母女俩游了石门,见山前有小食,便吃了一些。有个卖花的小姑娘拿了一束已被晒得枯萎的小菜花对董小宛说:“好姐姐,买一束花吧,这是春天最后一束花了。”董小宛听她这么说,顿生惜春之情,是呀,出门时,院子中那株石榴树无端冒出了鲜红的小花蕾了。董小宛掏几枚小钱买下花束。她想亲一下小姑娘的脸,但小姑娘拿了钱就蹦蹦跳跳跑开了。她将花束小心地放在大青石上,没有带走。她不喜欢黄色的花。
  到了龙海寺,母女俩在佛像前敬了几柱香火,虔诚地许了美好的心愿,随后四处游逛。
  走在一排排苍劲的古柏之间,遇上一个瘦瘦的道人要给她俩算命。陈大娘瞧瞧道人说道:
  “上月你不是在半塘降妖吗?”道人猛然一惊,仔细看看董小宛,转身就走了。董小宛看到在他萧瑟的背影中有几分落魄,有几分颤栗,总之也有令人难忘的东西,好像有共同命运似的。
  待爬到白云洞,陈大娘累得话也说不出来。董小宛眼见那洞也平常,懒得去看,母女俩就在几株苍柏下歇息。日光之下,树影斑驳,一位白发老人独自在那里摆谱下棋,看上去就像下凡的神仙。董小宛便幻想起隐居生活来,她多想逃脱人世的纷扰。
  再上去就是三茅峰。母女俩兴冲冲喝了几口惠泉水。但见惠泉边的山崖上有很多题诗,待董小宛去看时,才发现那山崖边正有一人用一支很大的笔在题诗,旁边有个书僮正在研墨。那人题完诗,退后几步,自得其乐,犹自吟了两遍。董小宛听得字字入耳:“狂花临风欲索扶,壮士饮泉独自哭,山河北望又心碎,无门请缨敌匈奴。”她怦然心动,好负气节的男子汉,此诗悲哉!壮哉!山风似乎也感应了这份报国之志,吹得愈加猛烈。那人在风中瑟瑟颤粟,只好将身转过来背对风势。这一转身董小宛和他都惊叫起来。“小宛姑娘!”“张老爷!”他乡遇故知,分外惊奇和喜悦。
  原来题诗人正是复社首领张天如。两人一阵寒暄之后,陈大娘也上前道了万福。此时天也不早了,再瞧崖壁上的诗,一块突兀岩石的阴影将它罩住了,但那题字却有着生动欲跃的样子。激情所至,自然入木三分。
  众人一起下山,路上董小宛简略地叙述了自己的经历和遭遇。张天如万般怜惜,无奈却帮不上什么忙,叹着气下了山。张天如忽然想起冒辟疆,便问道:“见没见过冒公子?”
  小宛道:“他来找我没找着。不知他现在可在苏州?”
  “应该还在苏州。”张天如道:“复社有几桩事需要他办。”
  “张老爷此行去何处?”
  “回京城。今天顺便游游惠山。”
  “张老爷,这次一别,不知何时能见,我想请你到苏州歇歇脚。不知张老爷是不是肯赏脸?”
  张天如怜惜董小宛的遭际,不愿推辞,便答应绕道苏州呆半天。
  于是,众人同乘一条船,从无锡顺风朝苏州来。一路绮丽风光伴随,到得苏州,夜已深了。船近半塘,董小宛见自家阁楼一片漆黑,想来惜惜和单妈也睡了。可是楼下的客厅中分明有一丝光亮,不会忘了吹灯吧?
  船系在岸边的柳树上,众人始听到院宅中传来一阵笛音。
  笛声在夜色中清脆、凄凉,传得得远。黑黑的柳枝上也挂满了音符。
  张天如道:“此曲套用《梅花三弄》的调子,似乎更加哀怨,却没原曲纯净。吹笛人想来是乐籍高手。”
  陈大娘却识得此曲,当年董旻就是凭这支曲子将她引出画舫的。她一听便知道是董旻那个浪子回家了。他一生就只改了《梅花三弄》,作了这一支曲于,美其名曰《梅花五弄》。
  她心里喜滋滋地没有吱声。
  董小宛一推院门,院门便轻轻开了,原来没有锁。只见厅堂之中坐了一个人,衣襟和头上的飘带在笛声中微微飞扬,她欢喜地叫了一声“爹”。
  董旻听得小宛声音,扔了笛子,几步奔出厅来,搂住小宛,悲喜交集,父女俩都泪流满面。陈大娘也跟着呜咽,张天如也被引得悲从心来。
  董旻述说那天赶着两辆大车出了南京,却不知该往何处,便只顾往前走。日落前遇到了苏昆生,说了董小宛的危难处境。苏昆生古道热肠就让董旻在艳月庄歇下。苏氏也还开明,未记挂当年旧事,还打听宛儿有无心上人呢。陈大娘此刻也想苏昆生毕竟未忘旧情。董旻在艳月庄躲了些时日,便独自寻到苏州来。因未遇到陈大娘和小宛,心里思念,便在厅中吹起笛来,不料众人竟踏着笛音来到了眼前。
  惜惜和单妈本已睡下,听得院中声响,慌忙穿衣起来,于是,便在客厅中摆了酒席,一则宴请张天如,二则庆贺一家团圆。杯来盏去不觉已是天色微明,张天如乃告辞,踏着露水上了船,拔锚挂帆北上而去。董小宛等也醉意朦胧地睡去,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方醒。听惜惜说冒公子又来过一次,还说冒公子如何风流倜傥,言谈之下又如何倾慕小姐等等,董小宛心里涌动相思之情,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站在窗前。
  冒辟疆默默地站在窗前。时光缓慢,他觉得人生很累。有几次,他独自走向半塘,走到半路,又动摇了,乃假装想起什么急事似的,用折扇敲敲脑门,突然转身朝回走。他觉得路上的行人都注意到他的存在呢。而此刻,他依旧犹豫去不去半塘,也许董小宛该回来了。但他没有动。一句诗却在不知不觉中晃进他的脑海:
  春蚕吐千丝,成茧身先萎;阿侬怀一人,尽情心不灰。
  自己反复吟颂几遍,把这二十个字推来敲去,韵味有了,平仄合了,自己一阵暗喜,便在书案上铺开纸,提了笔,摆了身架凝神悬腕,笔走龙蛇,一幅字便跃然纸上。冒辟疆自己都发觉那字里行间竟有许多愁和幽怨。走到窗前,唤来茗烟,吩咐他去买几令装裱的纸和木轴来。他自己则一边喝茶一边想着董小宛,他要把这首诗送给她。茗烟一会儿就买来了材料,又去厨房端来一盆米浆,两人就自己动手将字幅装裱起来。挂到壁上,分明是一件好作品,非常动人。
  冒辟疆歪着头细品着自己的书法,茗烟也歪着头站在他身边。刚好此时王天阶和陈则梁跨进门来,俩人也站在他俩身后,将墙上的字幅品味一番。
  陈则梁拍拍冒辟疆的肩头道:“贤弟,好诗。”冒辟疆这才发觉陈则梁和王天阶站在身后,他刚才正假想董小宛接受这卷字幅的情形。茗烟慌忙一溜烟跑去沏了茶端进来。
  陈则梁拈着稀稀的长鬃须说道:“我早知贤弟已到苏州,本想马上赴来,无奈在南京和方密之多聚了几天,路上又遇上风浪,所以昨天才到。让贤弟久等,请多包涵。”
  冒辟疆笑道:“自家人别客气了。”
  王天阶道:“苏州这几件事全得冒公子协助使之办妥,陈老兄此来就多呆几日,好好玩玩苏州名胜,如何?”
  “不必了,无锡还有件要紧事,不知冒公子能否同行?这件事得靠冒公子出面周旋。”
  “复社之事,冒某在所不辞。”
  “甚好。明天咱们就动身。”陈则梁道。
  冒辟疆一听明天动身,便傻了,心想,看来这次是见不着董小宛了,今后不知多少魂牵梦萦,不知何年何日才能见到梦中佳人呢。但转念一想,此刻还不知董小宛意下如何,干脆就答应明日动身,今天抽时间再去半塘拜访,再访她不着,就是天意无缘了。于是对陈则梁道:“明日咱俩晚些时间启程,行吗?”
  冒辟疆送走陈则梁和王天阶,匆匆卷了字幅,跳上马。出门时,头碰在门楣上,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待稳住身子,双眼还冒着金星呢。茗烟在马后惊出一头冷汗。
  冒辟疆催动坐骑,快马直奔半塘。路上的游人、脚夫、商贾纷纷朝后退去。有个当道卖李子的小贩忙着躲闪,选好李子的顾客趁机一哄而散,那小贩,气得直跺脚,想破口大骂又不知骂什么,等想好怎么骂时,冒辟疆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跑到董小宛的门前,他猛勒缰绳,那匹马猛一打挺,前蹄竖立而起,仰天一声长嘶,然后在原地跳了几下,才在双蹄惊起的灰尘中站稳脚跟。冒辟疆滚鞍下马,便把那扇门擂得咚咚响。远远站着的几个老妇人觉得此人像才从边塞跑来报告紧急军情的信使。
  “报丧吗?急什么嘛。”门开了,一个男人伸出半个身子问道:“你找谁?”
  “如皋冒辟疆久慕董小宛芳名,特来……”
  “小姐出远门了,出远门了。”董旻不待他把话讲完,便截住话头。然后轰的一声关上门。
  冒辟疆愣了愣,叹息道:“佳人难再得。”忽地上了马,三次拜访不遇红颜,他好不甘心,骑着马在门前溜圈子。马蹄声应和着他内心的强烈思念之情,使他徘徊难以离去。
  惜惜端一木盆刚洗的衣裳上了楼,正要俯身去擦横在楼前的竹竿时,瞧见院门外有个熟悉的身影,便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冒公子吗?她高兴得大声喊叫:“冒公子,冒公子。”不慎木盆顺着栏杆滑了出去,衣裳掉在地上。那个木盆则滚了几圈后碰到花圃才停下来。
  冒辟疆正要策马而去,猛然听得惜惜的喊叫声,扭头看见惜惜在阁楼上招手,心里有了一丝欣喜。
  单妈听到木盆摔落的声音中夹杂着惜惜叫喊声,忙跑去开了门。冒辟疆已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单妈去帮他牵马,这次,冒辟疆没让她牵,而是自己牵马进来将它拴在一棵柏树上。
  “小宛姑娘是否回了家?”
  “回来了,回来了,刚起床呢。”
  陈大娘此时正在西厢房中,听得院中声响,开门就看见冒辟疆一表人材,禁不住多瞧了几眼,好一位脱俗的公子。陈大娘朝阁楼上喊道“乖女,快来接客。”冒辟疆看见阁楼窗前一个美丽的人影闪了一下,心里怦然一动。
  “冒公子请到客堂稍待。”陈大娘说道。
  冒辟疆却没听见。因为他看见惜惜扶着那女一个人走下来,已到了曲栏边。董小宛昨夜陪张天如多喝了几杯,本来在闺房中迷糊着正要睡去,听说冒公子来了,来不及梳妆便下了楼,依旧醉不胜力,只好由惜惜扶着。
  两个相互渴慕已久的人儿猛然相见,都有些慌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冒辟疆看着青丝蓬松略显羞色的董小宛,这般天姿国色梦中都没见过。董小宛看着如玉树临风、气度脱俗的冒辟疆,心都酥了,这么长久的相思真正值得,纵便为伊消得人憔悴也终不悔哩。
  俩人痴痴地对视。时光像泉水在四周汩汩流淌,俩人浑然不觉。目光之中有许多许多宛若游鱼般的情景在空中相撞。
  两根红线从眼中射出系住了对方怦怦跳动的心。风吹着院中缀着花蕾的石榴树,此刻,那枝条快意地指向天空。刹那间,董小宛觉得自己进入了朝思暮想的梦境。
  董小宛牵着冒辟疆的手,引他进入自己的闺房。一股女人的温馨气息弥漫整个房间。心中的欢欣将笑容写在他俩的脸上,就荡起阵阵石子扔进一泓静水,荡起阵阵涟漪。
  又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俩人都不觉得拘束。尽心倾述着自己最近的一些生活经历。
  说到得意之时,两人笑声朗朗,说到不如意处,则陪着对方暗暗垂泪。惜惜在端茶送水之间,按捺不住内心的窃喜,总在楼梯拐角处独自笑一会儿。
  姐姐的幸福当然也是妹妹的幸福。
  两人语来话去,竟没说一个情字,而那相思之意,却表达得淋沥尽致。说到在苏州府为冒辟疆凭空添的一段佳话时,冒辟疆便要听《录台蜀妃》。
  董小宛走到琴台边,先推开一排小格窗,风吹拂着她头上的青丝,她将发丝朝后理一理,然后缓缓从琴匣中捧出古琴放在长条几上。冒辟疆捧上青铜鹤嘴香炉,点燃一支紫檀香,就在一柱蓝悠悠的香雾升起之时,董小宛的琴声也悠悠响起来。这本是一支足以催人泪下的哀伤曲子,但在这对幸福的人听来却是轻快的,像从荆棘和林木遮挡之下流到阳光中来的一泓山泉,清澈、明亮、沁人心脾。一曲弹罢,冒辟疆抚掌叫好,董小宛娇声笑道:“这可是你的独创啊。”
  两人又牵了手站到原先的座椅旁,轻言细语谈笑着彼此的童年趣事。渐渐两人都觉得饿了,忍不住咽了几口唾液,彼此听到对方饥肠鸣响,不禁相视一笑。今天,大脚单妈和陈大娘使出了平身绝学,将一桌菜肴精心烹制。整座阁楼弥漫着香味和欢乐。
  待众人在餐桌边坐定,惜惜和单妈一下子就上了十二道菜。冒辟疆看了看,都是平常蔬菜,却做得色、香、味俱全。
  五颜六色的佳肴,备上细瓷菜盘,经过镶边的名贵生漆染的黑圆桌一衬,更是美不胜收。于是脱口赞叹道:“绝妙的手艺。”
  陈大娘和单妈,乐得脸上开花,斟酒时的动作都要恭敬得多。
  另一个最快活的人是董旻,而对满桌美味,大家都没举杯时,他已自斟自酌干了三杯。
  三杯两盏下肚,惜惜朝董小宛眯眯眼,用教训般的语气问冒辟疆:“冒公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小宛姐姐?”
  这是个敏感问题,众人都停了杯筷,期待着冒辟疆的答复。董小宛心里怦怦直跳。她拿眼角瞟着冒辟疆,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担心又着急。冒辟疆则只看着面前那半杯酒,墙上一只挂钩的影子投入杯底,恍惚间像一条蛇。席间一片沉默。
  陈大娘急了,试探地问道:“冒公子莫不是嫌弃我家小姐出生微贱,有辱家门?”
  “不,小生绝无此意。实不相瞒,家中已有妻室,只怕宛君委屈。董姑娘妙龄佳貌,皇帝娘娘都做得。小生一片深情,却未敢奢望要宛君为侧室,故而不敢开口。”
  董小宛眉头一皱,皱眉之下依旧悬挂着喜色。她含羞说道:“常言道‘宁为君子妾,勿为庸人妇’,若今身得侍君左右,便做奴婢也可,何忧侧室呢?”
  冒辟疆闻言欣喜道:“人生自古难得真情,辟疆不才,当铭心刻骨以报宛君浓情。”
  众人俱皆欣喜,嚷着要他俩先喝一杯交杯酒。俩人也不推,站起身来,换了杯盏,待惜惜斟满之后,俩人缠了肘弯,一口喝干杯中酒,然后亮了杯底。众人一片欢笑。
  酒足饭饱,天也黑了,就撤了酒席,董旻知趣地溜出门会他新交的一帮朋友去了。陈大娘和单妈自去收拾杯盘。惜惜点亮了四盏宫灯,厅中明晃晃的,洋溢着喜气,董小宛和冒辟疆坐在一边含笑品着茶。
  惜惜忙了一阵,凑上来开玩笑说:“冒公子,你在这里私订终身,不怕大嫂骂你?”
  董小宛朝惜惜一瞪眼,惜惜一吐舌头,知道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慌忙想走开。冒辟疆自信地说道:“苏元芳通情达理,绝无恶语。”惜惜边走边说道:“太好了。”
  冒辟疆忽然一拍腿,说道:“差点忘了。”忙起身走到院子中,董小宛不知他忘了什么,茫然地看着他从马背上取了一件东西走进来。董小宛看着是一首情诗,不禁脸颊飞红,轻轻地敲敲他的肩头。
  惜惜本来已走到楼梯口,这时也折回来看了看。她忽然说:“冒公子,这幅字虽有绝妙神韵,但作为定情之物却不妥当。你说对不对?”
  “惜妹说得对。”冒辟疆抚额沉吟,却不知送什么好。手臂放下之时,触着胸襟一块硬物,心中一喜,说道:“有了。”
  董小宛看他伸手从领口扯出一块深绿的玉佩来,他说道:“这是先帝赐给爷爷的游龙,此乃我家宝物,今送给宛君作定情之物,望要好好珍藏。”然后将玉佩对着宫灯举起。董小宛看见玉佩之中竟有流液像一条小白龙在游动,心知是稀世之宝。冒辟疆轻轻将玉佩挂在她的脖子上,她顺势温柔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惜惜在旁边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冒辟疆轻抚着她的发丝说道:“明年桃花开时,我就来接你同归如皋。”董小宛心花怒放,全身竟颤栗起来。
  惜惜今天特别兴奋,总是想说话。这时插嘴道:“何必要明年,过两天就带姐姐走。”
  冒辟疆抚着小宛的发丝,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情意绵绵地说道:“宛君,我因复社之事要去苏州,有幸得遇心中佳人,我也想多呆几天,无奈社务紧急,我明天就要离开苏州了。”
  董小宛一听,花容失色,呆住了。惜惜忍耐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董小宛毕竟是非凡的女人,她深知只有以国事为己任的男人最终才会带给她幸福和安宁。
  陈大娘听说冒辟疆明天执意要走,已无法挽留,便张罗起香罗锦被之类的床上用品来。
  她本是秦淮河的脂粉养大的,深知“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
  恰在这时,有人在院门外一边叫着“陈大娘”,一边敲着门。她提着一盏纸糊的小灯笼去开了门,原来是撑船的刘二。
  他为人憨厚诚实,靠一条小船维持生计,偶而卖点小菜,且他的船常靠在半塘的小码头,陈大娘因而认得。刘二因今天家中有事,请陈大娘帮忙留心一下他的小船。他朝水边一指道:“就是系在柳树上的那条船。”陈大娘爽快地答应下来。
  董小宛和冒辟疆两情缠绵,正牵着手站在花圃边赏花。听见刘二有条空船,两人同时有个想法闪过脑际,相互望了一眼,会心一笑,却什么话都没有说。陈大娘送走刘二,冒辟疆便告诉他想到船上幽会。陈大娘笑着说道:“就你们读书人点子多。”
  陈大娘和惜惜先上了船,将刘二铺在中舱中的破棉被卷起,用一条粗麻绳捆在船尾,重新铺上软垫和锦被,连舱口也挂了一条绣着孔雀图案的花窗帘,直到舱中看起来像一条画舫。陈大娘一边布置一边就想起在秦淮河那条属于自己的画舫中的风流青春时光,全身竟有些酥痒难耐。
  惜惜挑着一盏灯笼引董小宛和冒辟疆上了小船,然后将灯笼挂在岸边的垂柳上。大脚单妈则端了一盆衣服到码头边假装清洗,实际是给冒公子和小宛望风,若有人误闯花区她也好阻拦一下,以免两人败了兴致。
  冒辟疆脱了长衫,从船舷边取下竹竿,用力朝岸上一撑,小船就在一片水声中荡往湖心。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来,洒下一片银辉。
  湖中有个很小的岛,独独只长一棵柳树起来,像一位孤单的丽人站在水中央。冒辟疆站在船头,抛了三次缆绳均未套住树桩。董小宛看见他手中绳圈滴滴哒哒的朝船板上滴下水来。她也走到船头上,船一晃俩人慌忙相互挽扶,然后轻声浅笑,彼此的关怀都令人感动。
  她想,这就是相依为命的感觉。
  董小宛提着缆绳,站到船头的前沿,前倾着身子,右脚支撑,左脚则向后翘起保持平衡,冒辟疆顺手抓紧她的足踝。
  她眼见要挂住树桩,船却突然一晃,人差点掉进水中。
  河上回荡着她的惊叫声。
  缆绳终于挂住树桩,挂得很稳。
  冒辟疆在船头趁机拦腰抱起董小宛。她吊住他的脖子咯咯地娇笑着,不在乎惊动了笼罩在四周的漫漫长夜,船颠得很厉害,他摇摇晃晃将她抱进舱里。
  她仰面躺在柔软的锦被上,满面红潮,长长地出着气,双眼亮晶晶的却又有些迷茫地瞧着他,期待着他……
  他俩渴望着融为一体。世间的一切仿佛刹那间消失了,天地间只有两个合二为一的灵魂。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脸颊和脖颈,吞咽着她呼出的如兰香气,那脸上的细腻肤色使人如入梦幻。罗带轻分,香钗横斜,两人随船向天边飘去。
  那船节奏均匀地晃荡着。水将一浪一浪波纹向四周传递。
  单妈竟忍不住,她倚在一根倾斜的柳树上悄悄地流泪。全身也瑟瑟颤栗。
  冒辟疆温柔地伏在她耳边,呢喃着,然后香美而又疲软地进入梦乡,董小宛依偎着他,心满意足,侧身瞧着他睡梦中的脸,用手轻抚着他的发丝,船像摇篮般摇动着,月光从篷顶的缝中泻下几丝,在他的胴体上优美地随船晃动,她想到她的初夜,那个很痛的夜晚,还有那个向迎天。她觉得内疚,这时候想到别的男人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情郎——未来的夫君,便伸手紧紧抱住他……
  他和她就这样无休无止没完没了地享受着神圣的美。他和她一起为幸福而颤栗。
  良辰如梦,春宵苦短。雄鸡三唱之后,天就微亮了。两人多想挽留住时光。但对相拥于爱窠中的恋人来说,时光是无情的手,每时每刻都在悄悄抽着他们生命的丝!
  冒辟疆牵着马,董小宛走在身边。两人停停走走。他知道她很伤心,她很难过,他也知道她有千言万语却已没法说出口。
  两人慢慢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桐桥。他轻轻说:“就送到这里吧。”
  于是停下脚步。
  “望君多多保重。”她说,“从今以后,小女当谢绝一切应酬,独守闺中,待君归来。”
  “记住明年春天花开之时。”
  冒辟疆策马扬鞭而去。他想摆脱那令人窒息的哀愁。他回头瞧见董小宛在桐桥上挥手。
  他想起一句古诗来:
  彼君子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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