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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而食之


  八○年代第二愿是——吃饭分饭。
  人类文化发展史上,有太多的奥秘,教人越想越糊涂。即以吃饭的方式而言,至少就发展出两大形态,一是洋大人的分而食之,一是中国人的聚而食之。为啥形成这两大差异?当初是哪位太乙真仙捣了那么一下鬼,捣得如此这般的截然不同,真需要专家学人,追根究底,找到他阁下,问问他到底是何居心。
  聚而食之的场合,大概有三种,一种是家庭的焉,一种是伙食团的焉,一种是宴会的焉。不论哪一种,都同样地不卫生。岂止不卫生而已,而且成了专门制造疾病的细菌传染工厂。有些卫道的酱瓜之士,一听说不卫生,马上热血沸腾,号曰:“洋大人亲嘴就卫生啦?他们火车站也亲,飞机场也亲,马路上也亲,怎么不传染呀?偏偏中国人骨肉团聚在一个饭桌上,不过共喝一碗汤,共吃一盘菜,就不卫生啦。崇洋媚外,也不能崇洋媚外到这种程度呀。”呜呼,亲嘴有它特定的对象,而且往往只不过一阵子,过了那股热劲,也就自动收山。聚而食之,却是每天三顿,病河永浴,白头偕老的也。而且贵阁下听说过一个故事乎,穷措大朋友年初时买了半碗食油,放到桌子上,规定每顿饭时,家人只能用筷子轻轻地沾上一下,以润枯肠。到了年底一瞧,半碗油不但没有吃光,反而成了一碗油啦,盖筷子上的大量口水,倒灌而入,自然猛涨。势大财粗的老爷,如果说聚而食之的汤和菜里,绝对没有别人的唾液,恐怕最忠实的马屁精都无法呐喊响应。夫家庭之聚,吃吃亲人的口水,或许没啥了不起。但是伙食团之聚,或宴会之聚,去吃那些毫不相关,甚至陌生人的口水,就实在他妈的于心不甘。咦,怎知道他有没有花柳病,病菌已经进入口腔?又怎知道他有没有肺结核,病菌已经扩散?更又怎知道他有没有麻疯,病菌已经冒了泡?如果有的话,顺着口水,倒灌入汤菜,然后再倒灌入自己尊肚,一旦躺到床上哼哼唧唧,小鬼敲门捉拿,还不知道该病是怎么弄到身上的,见了阎王报到的填表时,连笔都难下。
  柏杨先生有位朋友在台北肺结核防治中心当工友,前些时前往探望,正碰上一个面黄肌瘦的大人,抱着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在那里毕恭毕敬,听医生老爷的训话。医生老爷曰:“老娘既有肺结核,就应该教她单独进餐,为啥还要挤在一桌?弄到今天这种样子,一家人都成了痨病鬼。”大人喘气曰:“我们于心不忍呀。”我在旁就想斜刺里给他一脚。朋友看我又要惹是生非,猛地把我拉开,几乎拉个嘴啃地。
  疾病传染固然是常识问题,但基本上还是传统的方式问题,在聚而食之的景观这定,汤碗里也好,菜盘里也好,无一不是病菌老爷的聚会场所。它们一个个身轻如燕,从四面八方,乘着口水,驾着唾液,蜂拥而至,一番联欢,交换心得之后,再顺着筷子汤匙,各奔前程。包管先是“病从口出”,接着是“病从口入”。
  除了疾病传播,聚而食之似乎还有更重要的功能。那就是从小就在饭桌上对自私的心性,作过度的培养,培养出来不为别人着想的习惯反应——目光如豆,勾心斗角。
  四○年代,中国跟大日本帝国作战时期,很多学堂迁到后方,家在沦陷区的学生老爷,靠着教育部的贷金,维持残生。举重庆沙坪坝的中央大学堂为例吧,学生老爷吃的是“八宝饭”,意思是米只占八分之一,其他八分之七则是稗子、沙子之类动植矿物。米的成分当然不会那么少,那么少还能吃哉?但菜的可怜,可想而知。八人一桌,四菜一汤,几乎用最精密的食油探测器都探测不出啥。偶尔有盘花生米,立刻天下轰动,约法二章:“只准骑马,不准坐轿。”骑马者,只能夹一粒;坐轿者,筷子平放,划地而起,一下子就是三五粒。嗟夫,一盘能有几个三五粒耶。这种往事,现在回忆起来,固余味无穷,但当时却是高级知识分子,在聚而食之压力下被逼出来的嘉言懿行。
  柏杨先生不行或有幸,曾参加过一个大伙食团,跟抗战时的学生老爷一样,见饭愁的镜头,再度重演——不过经常却是都有几块肉的,而奋斗的目标也就信可那几块肉。嗟夫,在聚而食之的战场上,最可怕的有三种人物,一曰“菜狼”,一曰“菜虎”,一曰“菜端”——菜端最最高竿,英雄好汉把菜盘索性端到自己御面之前,别人多看一眼,他的鼻子都能冒出烈火。幸好“菜端”动物,属于稀世之宝,不容易碰见。最常碰见的是“菜狼”、“菜虎”。这类朋友的精彩表演,跟知识程度无关。柏老曾一度跟一位大学堂教习一桌,从第一顿开始,菜刚拿到台面上,他阁下就两眼发直,筷子在他尊手中转动如飞,抽冷子就把埋伏在萝卜深处的一块肉丁发掘出来。大家刚要惊呼,第一块“咕噜”一声,早下了肚,第二块已祭到半空中矣。三下五除二,饭才吃了几口,菜已全光。大家这才发现,大势不好,正跟虎狼之辈,面面相对。于是,不久就爆发内战。最初大家顾及他的颜面,只旁敲侧击曰:“文明点好不好,以后大家都得文明点。”,“谁要再抢,谁就是王八蛋。”,菜狼菜虎自然不把书生之见放到眼里,我老人家乃蓄势以待。有一天,等他阁下又用闪电战术,连夹第二块肉时,我照他嘴巴就是一拳,打得他满口吐血。他竟然毫不礼让,立即反击,“咚”的一声,我就仰面朝天,痛得哇哇怪叫。别人以为发生命案,赶来拉开,问明了原委,叹曰:“两个老家伙的年龄加起来一百三十岁,又听说你们好像都受过高等教育,却为了抢一块肉打架,害不害臊?”
  呜呼,害不害臊?当然不害臊。一个人的热量如果低过于两千三百卡路里,就不会害臊;如果低过于一千五百卡路里,连羞耻之心都没有啦;如果低过八百卡路里,那就要杀人放火,社会秩序都无法维持。我们似乎还没有低到连羞耻之心都没有的程度,所以最后协议,改为分而食之,逐块分开肉,再逐个分开萝卜。于是圣玛利亚的奇迹出现,该大学堂教习忽然间文明万状,也不瞪眼啦,也不猛抢啦,平常菜都不够吃的,也够吃啦,而且还有剩的,总是留一块肉或半块肉到下顿没有肉的晚饭时吃。
  不仅伙食团的聚而食之有这种奇观,纵然家庭中的聚而食之,也有这种奇观。兵强马壮的大哥大姐,往往先下手为强,对准一道好菜,立刻风卷残云,有些还身怀绝技,只要往火锅里一搅,就能把精华全部夹住。弱小民族的小弟小妹,抗议的抗议,嚎叫的嚎叫,气壮山河,声震屋瓦。老爹老娘则拉着嗓门吆喝,一会教训小子不准在盘子里连夹两次,一会告诫丫头不要在锅子里翻江倒海找虾仁,一会安抚小弟小妹要学“孔三岁,能让梨”——可是孔融先生让了大梨,还有小梨,小弟小妹让了那个鱼头,就再没有鱼头矣。于是大的喊,小的跳,老的擂桌子。
  呜呼,聚而食之有百弊而无一利,分而食之有百利而无一弊。中国人应有拒绝吃别人口水的权利,应有不在饭桌上抢菜的尊严。而且,分而食之可以吃多少夹多少,免得暴珍天物,中国仍是一个穷国,不应该被吃得更穷。
  更主要的是,聚而食之完全靠礼让来维持,只能律己,不能律人,律人就必然发生冷战热战各种之战,不但伤感情,简直伤理智。而单方面的律己,不能持久。必须把礼让纳人有形式可以遵循的秩序,才算秩序,不能全靠内省工夫。聚分虽是小事,但它每天三次出现,长年累月,影响中国人的性格行为太大啦。只有改弦易辙,才能帮助我们逐渐恢复坦荡的胸襟,至少可以使具有五千年传统文化的中国,先行在吃相上,成为真正的礼义之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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