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雪特别勤,一场接一场猛劲下。屋顶的雪,积有一尺来厚。新雪之后, 铲出雪道,再不见那些黑线方格,只有半人高的雪墙下的白雪巷,叫人觉着自己是 到了战地前线,在狭长窄小的坑道工事里兜圈圆…… 大雪断了公路铁路交通,煤运不进来:封了草垛,柴禾抠不出来——连队宿舍 百十个炉膛灶坑,顿时断了燃料。人裹着所有的棉衣棉被缩在炕上,还冷得咬牙切 齿。分场的干部全麻爪了,不知那几百个知青这冬天还过得去过不去。正急得火上 房,总场来了紧急有线广播通知:全场放假三个月,路费。工资自行解决。 全场欢腾。什么路费、工资,管它呢,只要能回家。 三天之内,鹤岗、佳木斯、哈尔滨、天津、杭州、宁波,温州知识青年,牛车 马车步行,走了个干干净净。 肖潇走不了,她弄不清自己的预产期是几时,连分场的杨大夫也说不准,她怕 万一生在路上,再说,她也不愿到他家去坐月子…… “都走了,更好,柴禾不会那么紧张了。”陈旭安慰她。 泡泡儿、扁木陀都走了,除了郭春莓和她的猪,所有的人都走了。 一度象茶水铺子似的热闹的小屋,总算清静了来。 分场把剩下的女劳力都集中到菜窖去修理白菜,男劳力刨粪。早上十点出工, 下午两点收工,因为只有这个时间天空是亮的。既然一天只干那么点活儿,就没必 要吃那么多,于是家家户户都改做两顿饭。肖潇一到中午就饿得慌,而那些家属队 的老娘儿们,忙中偷闲用镰刀头咔咔地砍窖里那些嫩黄的白菜心吃,兔子似地咬得 菜帮子嚓嚓滴水,津津有味。她分泌了一嘴唾液,也掰一块放嘴里,凉生生的麻舌 头,赶紧吐了出来。小学里养过一对安哥拉长毛兔,吃菜叶豆腐渣。有人望着她发 笑,递给她半个削了皮的胡萝卜,嚼着又甜又跪。起初她不好意思,却见大伙都吃, 青萝卜红萝卜,削了一地的皮。土豆如好吃,一定也吃了。有人对她说,不吃白不 吃。她于是一到休息就去窖头的一个小洞里掏胡萝卜吃。倒好象每天上班是为了吃 胡萝卜而来。生活的内容和目的真是前所未有的简单明了,往往捡上那么一筐白菜, 削过几根胡萝卜,再扫扫菜叶和萝卜皮,那出气孔上的天空,就模糊了。有人说, 怕又是要下雪哩,快走吧。便攀着木梯呼呼啦啦往上爬,把剩下那些活儿,通通扔 给窖里的二劳改。 肖潇没想到这个雪冬倒也容易打发。每天迟迟地吃了早饭,走进一片银光烁烁 的雪地,象走进书里见过的那些日光下奇丽的沙漠。眯着眼钻过弯弯曲曲的雷壕, 站在一口冒着热气的“井”旁,犹如面对一次地心的旅行。灿烂的白雪宫殿,通通 消融在地狱般的黑暗之中。那是一个梦,一个毫无内容却逼真的梦。你只消呆在那 个梦里,不思不想,不言不语,只消机械地掰着烂白菜帮,嚼着生胡萝卜,那时间 就飞也似地溜去,如同睡眠似地浑噩而又清醒,等到天空的颜色同地下连成一片, 便将身子挪到地面——那银色的雪国已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梦。 只消不紧不慢地走回家,躺上炕,那个梦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肖潇变得很爱睡觉。时间其实很多,她却不想看书,也不想做别的。她知道自 己的身子一天天显得蠢笨,好似压住了哪儿的神经,使她的心麻麻木木。她又懒又 馋,活得混混沌沌、随随便便。 似乎一个人身上附有另一个生命,她便不能够主宰自己了。那个生命会在白天 的梦里咬她,在夜晚的梦里对她说话,让她交出她的一切来为它服务,受它驱使。 她的生命分裂成两半,给它的那一半兴奋又好奇;给自己的另一半惶惑而迷离。她 找不到自己了,她便也懒得找,人生总会有这样一次的,总会有的。她安慰自已。 一晃就快到春节了,春节放五天假。五天,想想! 他们准备过年。陈旭上老乡屯去换了十个鸡蛋、十块冻豆腐,托人上镇买根擀 面杖,分场卖了肉,好包饺子。 年三十那天下午,陈旭收工回来,拉开外屋门,低沉着嗓子咕噜一声: “哎,肖潇,我刚才听人家说,扁木陀回来了。”肖潇撇撇嘴:“神经!”陈 旭的脸阴沉沉。“真的,他们说他一早在大车队偷鹅,让人抓住了。你快到连队去 看看,我要去弄点柴禾,等歇就让人家弄光了。你叫他来吃年夜饭,噢,你小心点 走!”肖潇包上围巾,穿上那件肥大的黄棉袄,这件黄棉袄里就是裹上一个三岁的 娃娃,也看不出来。 她—边走一边奇怪,马上就过年了,阿根怎么会这时候回来呢? 连队宿舍几乎有半截埋在雪里。烟囱没有冒烟,倒象个大冰柱子,门口有一座 赃水和尿堆成的“冰山”,果然,有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踩过冰山上积存已久的 雪壳,延伸到男宿舍门里去。 她小心翼翼地绕到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声音。她轻轻推推门,门吱扭弹开了。 她看见有个人呆呆坐在炕上,穿着棉乌拉,戴着狗皮帽,跟前放着一只搪瓷杯, 手里燃着一支烟,他抽一口烟,又举起杯来喝一口,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酒味, 从那条短半截的罩裤上,她认出,是扁木陀阿根。 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种不吃菜、用烟送酒的喝法,叫做“干拉”。只有地 道的东北人才这么喝酒。 扁木陀并不抬眼,呛了一口,剧烈地咳起来,眼晴通红,布满了血丝。人也瘦 多了,鼻子倒鼓了一点。 肖潇感到寒气彻骨,手脚冰凉。她环顾四周,大炕空空,犹如冰库冷窖,没有 一点热气,什么可烧的也没有。她鼻子酸了酸,一步步走过去,站在扁木陀身后, 伸出手按住那只搪瓷杯,低声说:“跟我回去——”宿舍门在身后,逆风开启,又 被风硬推回去,乒乒作响。 年夜饭也简单:白菜炒肉片,黄花莱炒鸡蛋,土豆烧肉,豆腐肉丝。 菜端上桌的时候,扁木陀忽然神经质地死死盯住那碗豆腐,喃喃说: “豆腐、豆腐,死了人才吃豆腐……”陈旭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不看看这是啥地方,不吃豆腐吃啥?上甘岭,还喝尿哩。”他给扁木陀和自 已各倒了一点白酒。一块钱一斤。肖潇亲自上小卖店打的,过年了,破例。 扁木陀死活不肯脱鞋上炕里,缩着那双缀着一块补丁的棉乌拉,仍然坐沿上, 闷着喝酒,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陈旭似平是生了气,独自猛饮了一盅酒,恨恨地说:“木陀,你不够意思,回 来了为啥不到我这里来? 有啥心事, 尽管同我说,这里不是同自已家一样么?” “……我……”扁木陀木然地结结巴巴说,“来寻你,心里越发难过……你有家, 有老婆,我没有家,没有……我啥也没有了……”他突然扑在火墙上,象个孩子似 地嚎啕大哭起来。黄棉袄肩膀上的一块黑补丁,突突抽动着。肖潇心里发紧,轻声 问: “你回来,阿彩知道吗?”他摇摇头。 陈旭把他的头扳起来,“她是不是又不要你了?”“她……”扁木陀泣不成声, “她……要同一个肖山兵团的人结婚了,好调回去。她回报我了,说我是农工,熬 不出头,除非我上机耕队,开康拜因……”“这婊子!”陈旭骂了一句粗话,“等 她回来的!”扁木陀慌忙摇头。 “这不怪她,怪我没本事,我去寻过机耕队长,送两条香烟,水花儿也没有一 个……没有姑娘看得起我……你千万不要难为她……”陈旭用筷子敲敲桌子: “那你也该过了春节再回来,好容易回家一次,宿舍又这么冷……”扁木陀愣 愣地望着天棚,呐呐说: “春节?过啥个春节?到家里,饭钱也交不出,后娘的脸孔……一吃饭,菜也 不敢夹……”“你阿爸呢?”“他也总骂我没出息……我情愿……回来……”他止 住了啜泣,端起酒瓶,对着瓶口就喝,咕嘟咕嘟—口气灌下小半瓶去。陈旭一把抢 了下来,瞪着他骂道: “你不要命啦!”“不要了……命……是个啥花头?……活是活……死是死, 死活一样……让我喝,我心里……冷……”他含糊不清地嘟嚷,摇摇晃晃地靠在火 墙上。 “……回又回不去……在这里,又不把你当人……偷鹅…… 我饿呀……这回更加没脸见人了……熬到哪天是个头……做人……没意思…… 死了倒……”陈旭按住了酒瓶。“那我呢?我不活啦?比你怎么样?大批判都批过 了,不照样活得蛮开心?”扁木陀摇摇头,揉着眼晴,从炕上挣扎着挪下来。 “……你……有你的帐……我……有我的帐……你能说会写,有爹妈、有老婆, 有盼头……我娘死了,我要寻我的娘去……我木箱里还有……三条肥皂……一双新 套鞋……”“你……别走!”肖潇想要下地拦他,却够不着。“你到哪儿去?宿舍 那么冷,冻死你……”她想应让扁木陀今晚住在这儿,没等说出来,扁木陀已经跌 跌撞撞地拉开门,冲了出去。门晃荡着,扑进来一股疹人的寒气。 传来稀稀拉拉的爆竹声。 “拦也没用,让他去吧……”陈旭叹了口气,靠在门上,“他心里闷,出去走 走会好点儿……”他们草草吃了年饭,年饭越发的没有滋味。听了一会儿半导体, 嗑会儿瓜子,也没什么可干的。 虽然陈旭的那份关于“变相劳改”的检讨书还没写出来,总不致于大年三十来 败兴。到八点多钟,肖潇让陈旭到连队宿舍去看看扁木陀回去了没有。她还是不放 心。 陈旭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头发上沾着一点木屑,他把手掌伸给肖潇看,手掌 上有一道血印,他说: “扁木陀一个人在宿舍里劈炕沿木呢。我让他回来,他说一会儿才回来,头发 上沾着一点木屑,他把手掌伸给肖潇看,手掌上有一道血印,他说:,,“扁木陀 一个人在裙舍里劈炕沿木呢。我让他回来,他说啥也不回来,我帮他劈了会儿,好 让他生炉子,嗬,那炕沿木,是人劈的么?硬得同棺材板一样,扁木陀好象发了疯 似的,一镐头就砍下一块来……不过,他回了宿舍,就不要紧了……” “他不会冻死吧?”肖潇还是不大放心,“他临走时,为啥说他箱子里还有三 条肥皂呢?”“他醉了。”陈旭打了个呵欠,“明天一早我再去叫他来吃饺子,好 不好?”没有什么人来串门。家家户户这时大概都在包饺子,包出一炕面的饺于, 拿到外头冻上,冻成一只只银元宝,硬得象石头子,摔在地上梆梆响,然后哗哗地 灌进面口袋,灌上满满一袋子,吊在房檐下。初一、初五、十五、二十五,破五吃 饺子,吃上一个正月。那一年的享受和乐趣,都囫囵个儿地咽下去了。 肖潇和陈旭便也来包饺子。陈旭说自已会擀皮,揪出来的“剂子”却大的大小 的小,不是粘了面板,就是粘了手。陈旭擀出一头汗,肖潇包的饺子也象蛤蟆似地 趴趴着,她看着,自己也扑哧乐了。 “倒不如做馄饨呢。”她说,“混炖比饺子好吃。”不好,那样说不定明年一 年都混混沌沌的。 “我们家里过年包粽子,肉粽子、细沙粽子,挂一晾竿。”陈旭啧啧嘴唇,咽 了口水,“还做汤面。”呵,外婆家,那才真正叫做过年呢。年三十夜锅里煮着香 喷喷的毛芋艿。大人搓着珍珠一般细巧的“顺风圆”,吃了一年顺颇当当的。还有 八宝饭、千层包子、酱肉、火腿、雪球似的清汤鱼丸…… 大年初一醒来,会在枕下摸到包着红纸的压岁钱,床头一双红灯芯绒棉鞋…… “这里的人过年吃什么呢?”她自言自语。 “顶高级的, 大概就算挂浆土豆了, 要么是熘肉段。”“啥格挂浆土豆?” “土豆烧熟了,放进油锅里,油锅里有糖,搅一搅,盛起来,一块块拉得出糖丝, 象变戏法一样。”“为啥要拉出糖丝呢?”“我也不晓得。大概这里没有蚕宝宝的 缘故。 ” “好吃?”“我们明朝来做做看好了,有啥难!”“好的。我想吃。” “你还想吃啥,我来想办法。”想吃猪肝、猪腰子、猪肚子。那只小猪羔如果活着 ……可惜早卖给人家了……想吃鱼,带鱼、黄鱼、鳝鱼,甲鱼……还想吃毛芋艿、 爬老菱、糯米糖、藕,荸荠……一日三餐有鱼虾身强力壮跨战马驰骋江南把敌杀… … 她突然眼泪汪汪的,她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生那孩子?她干吗不象别人一样回家 去?也许她永远也吃不到那些好吃的东西了。可她不是北大荒人,她从小是吃那些 东西长大的。她永远永远也吃不惯挂浆土豆和葱爆肉。这没法“改造”,没法。她 宁可扔下这一切,回南方农村去插队……她和北大荒竟是如此格格不入,她为什么 还要生出一个小北大黄人来…… “做啥不响了?”陈旭看看她,问,她不作声。 “南方房间里冷,生伢儿容易感冒。”他说,“扁木陀还情愿回来呢。”他又 说。 “明朝不出工了,困到十点钟爬起来。”他调侃地笑笑,“哎,听听半导体, 过年有啥节目……”她猛地扑在他怀里抽泣起来。 “怎么了?怎么……”陈旭有点发慌,连连推她,“是不是肚子痛……”她默 默摇摇头。一股绝望的冷气,从脚根升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实在哭得有 点莫名其妙。 “我……总放心不下扁木陀……”好一会儿,她噎着嗓子说。总算找到了一个 理由。 天亮得很迟,响过几声冷冷的爆竹,又是沉寂。 远远的有狗叫,叫得狂躁烦乱,决不象新年的问候。又有风声、样板戏和孩子 的嬉笑,也如平日一般重复刺耳,决不象一年的开始。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 唉嗬依哟嗬……太阳,光芒万丈,万丈光芒……上下几千年,受苦又受难,今天终 于见了太阳,今天终于见了太阳……肖潇醒着躺了一会儿,摇摇陈旭的手臂: “早点起来煮饺子吧,去叫扁木陀来……”陈旭伸着懒腰,呐呐说: “不在杭州家里过年,这年怎么就不象个年似的呢?”两个人起了床,洗完脸, 肖潇烧水准备煮饺子,陈旭套上棉袄上连队去叫扁木陀。刚出门,又折回来,敲着 门招呼她: “哎,你来看,外头好多灯笼呢!”肖潇走出去,果然,家家户户门前的木杆 子上,都吊着一只大红色纸的灯笼,垂着马尾巴似的穗穗,迎风摇曳,发出唏唏嗉 嗉的响声,连成一片……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高举红灯闪闪亮红灯是咱 们家的传家宝…… “哎,那是什么?”肖潇的视线突然被远处的大木架子吸引过去。她隐隐觉得, 那座大圆木搭成的十几米高的了望塔顶上好象有个黑糊糊的人影。 “是个人。”陈旭点点头。 “大年初一的,爬到那儿去干什么?”“身居农场,放眼全球嘛。”“是不是 在挂灯笼?”“不象,没有红颜色的。不象……”“大概想放鞭炮吧……总不会是 寻开心了……”她话音刚落,陈旭轻轻“啊呀”了一声。脸上愀然作色。怔了一会 儿,嘴唇动了动,吐出“阿根”两个字,拔腿就往了望塔跑去。 阿根?怎么会是扁木陀阿根呢?他在那儿干什么? 她眯起眼,再抬头朝大架子上张望,见那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倚在塔顶的木栅栏 上,面朝南方呆呆地想着什么心事,如同一根木桩。她的心怀评跳起来,真的有点 象阿根,是的,那翘起一边的帽耳朵。你快下来:你想干什么?“阿根——”她喊 起来。“阿根——”她拼命地向他挥手,“陈旭,快一点!”她声嘶力竭,死死按 住胸口。那瞬间她感到了绝望和恐惧。 她望见陈旭接近了大架,就在他一只手抓住木扶梯的时候,塔顶那人影突然迈 腿跨出了木栅栏。 他似乎还在栅栏外那极窄的木条上站了一刹。似乎还犹豫了一会儿。她似乎觉 得,他还缓缓地向她招了招手……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一口白色的桦木棺材,挂在拖拉机牵引钩上。 一个扁脸的小老头,用头撞着棺材盖,用手掰着棺材盖,满面泪痕。阿根,阿 爸对不起你…… 你哭啥?我调到机耕队去了。那里头有声音说。 老头仍然撞着棺材,撞得咚咚响。 棺材盖竟然被撞开了。里面有三条忍皂,一双从未穿过的新套鞋;还有许许多 多旧农服,没有一件不打着补丁。 老头抱着那些衣服痛哭。他认识每一件衣服,他对着衣服指指点点,似乎在讲 那每一个补丁的来历。 阿根呀——他又哭嚎起来。你做人一世没吃过一顿好饭,没做过一件新衣裳, 你生下来就受苦,死也受苦…… 扁木陀突然背着一袋黄豆从地里回来,喊道: 含豆糖粥来,三分洋钿一碗…… 那老头追着余指导,一边追一边叫。 你还我儿子——你给我开追悼会。 余指导脸象一块冰,他说:自杀的人,开什么追悼会?不开批判会就不错了! 那小老头跪在地上磕头,求求你,让我把阿根的骨灰带回家中去,不要埋在这 异乡异地…… 不行。他生是北大荒人,死是北大荒的鬼,郭春莓对着广播喇叭叫道。生生死 死都属于北大荒。 陈旭打来了一块铁板,一桶汽油,一瓶白酒,他把白酒洒在棺木上,浇上汽油 就要点火。只有他一个人。知青都回家了。 冷冷清清。 他说:我来帮你火化,让阿根回去,他埋在这里,他的魂灵不安生的…… ”小女工”掏出手枪对准陈旭说: 你要领头闹事吗?小心第二次把你抓起来! 那老头拽着孙干事的裤管苦苦哀求: 让阿根回去吧……可怜可怜…… 孙干事一拍棺木,骂道: 你不想想自己什么身分?你这个国民党! 老头瘫在地上,雪埋到胸口。 扁木陀突然从康拜因上爬下来,脸色苍白。她问他:你为啥要寻死?你不知道 自杀是自绝于人民吗?他疲倦地回答说: 我没死,我修机器去了。 她把一个花圈,放在棺木上。 花圈化了,是雪做的,一片片雪,树叶子似的。 无穷无尽的树叶子,从天上飘下来。 棺木上落满了花圈。 一辆拖车蹦蹦着开过来,打开了车厢极。 老头扑在棺木上,要往棺材里跳,几个人把他拉开,凌空驾起来,棺木才抬上 了车。车开走了。 陈旭被一根皮带绑在一棵小树上。 她摸出一沓钱,交给扁木陀的父亲。他吐着白沫,坐在雪地里,不停地用手刨 着雪地,叫着阿根的名字。 白雪地上有一座黑色的新坟。 坟上开一朵朵黄色的丝瓜花。 她在沼泽地上走,到处是坟。不是坟,是塔头墩子。 阿根坐在一个墩子上吃喝:含豆糖粥…… 她感到腹中有一匹小马在踢她。她穿着一件巨大的袍子。 她在沼泽地里陷下去,陷下去,袍子漂在水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