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六部 远在纽约的秉正在栗温保心脏停跳的那个时辰刚刚从梦中醒来。他有些惊奇自 己怎么会突然间梦见了父亲。自从和母亲离开南阳后,父亲一次也没进入过他的梦 境,他知道这是因为他们父子感情上的疏离所致。不晓得今晚何以这样稀奇:父亲 竟然极亲切地亲了亲他的左腮。 早晨起床后他照例亲自去母亲房间帮助她穿袜穿鞋,尔后把她抱入轮椅内。在 女仆侍候老人梳洗的时候,他笑着开口:“妈,你猜我昨晚梦见了谁?梦见我爹了, 他还亲了亲我的脸。”草绒的身子微微一颤,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她只是朝床头柜 上一指道:“把《圣经》给我。” 草绒在胸前划了十字后翻开了《圣经》。栗温保,你现在想你的儿子了?当初 我们受苦时你在哪里?不过上帝教导我们要学会宽恕,我和秉正会宽恕你过去对我 们所做的一切。你既然可以托梦给秉正,你应该也知道我们住在哪里,你可以来, 可以来和我们住在一起。我虽然不会给你尊敬,但我会尽我的力量照顾你!你的年 岁也不小了,该保重身体!…… “妈,早饭后振中的未婚妻艾丽雅要来,可能是商定他们结婚日期的事,你愿 意见见她吗?” “还是那个黄头发的美国姑娘?”草绒从《圣经》上抬起了头。 “是的。” “不能换成咱们唐人街上哪个华人的女儿?” “妈,你知道感情这个东西——,再说,他俩在大学同窗了几年。” “唉,我就担心你将来的孙子,会忘了我们从哪里来的。也罢,让她来吧,我 愿意见她。”她又把目光移向了《圣经》。……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 几次呢?到七次可以么。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 栗温保,你就要有一个孙子媳妇了,这姑娘我先前见过,脸好白,头发是金黄色, 鼻子稍有些高,但耐看。这姑娘爱说爱笑,是个让人喜欢的丫头。只是她一说快了 就讲英语,我听不懂。她父亲也做生意,做的是电器生意,家里的境况和咱们差不 了多少,也算是门当户对吧。我想,她和你孙子振中结婚后,我第一年就让她要孩 子!最好是生个小重孙子!我想看看这第四代人!你也想吧?我听说了,这种不同 国家的人成婚后,生的儿女会格外聪明,但愿我们的小重孙子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 栗温保,我嫁到你们栗家,给你们栗家养了几代人,可你给了我什么?伤心!全是 伤心!主是看着的,他知道我得到了什么。他当然也看见你得到了什么!你这一生 得到的很多,是吧?权力!金钱!荣誉!房子!女人!你实话说你这一生睡过多少 女人?十个?二十个!足有!你从她们身上得到了很多快乐,是吧?那快乐如今在 哪里?都还存在你的心里?摸着那些女人的奶子,心里会美成什么样?酥,是吧? 是你当初给我说过的酥吗?畜生!你这个畜生!不,不,我不该骂你,主,饶恕我, 我忘了你的话,我该宽恕他,宽恕你,栗温保!宽恕,宽恕七十个七次,主…… 艾丽雅是带着一阵清脆的笑声走进草绒屋里的——“奶奶,你好!”——“你 好,我的好姑娘——”草绒的问候还未说定,艾丽雅已扑过来抱着她吻起来。这异 国的礼节虽让草绒有些不习惯,但心中却有一股温暖在漫开。 “奶奶,我要送你一件礼物!”艾丽雅的中文说得颇为流利,边说边从提袋里 掏出一个精致的丝绒首饰盒子。 “奶奶老了,奶奶不戴首饰了!”草绒忙含笑推辞。 “这不是首饰,奶奶!”艾丽雅从盒子中掏出一个用金属链子拴着的长方形骨 雕,骨雕的大小与中国的麻将牌相似,“这个骨片上刻着我们家族的族徽,我们家 的每个女孩出嫁时,父母都要给一个这样的骨片让送给男方家里的长辈留作纪念。” “噢,是这样。”草绒接过骨片掏出花镜戴上细看,只见上面刻着一把很像斧 头的器物砍在一根树枝上的图案。这大概就是他们的族徽了!她翻过骨片,见背面 只刻着一个符号:“#”。 她一怔,忽然觉得这符号在哪儿见过。 “这符号是什么意思?艾丽雅?” “噢,可能只是一个表示吉祥的符号,我父亲说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没有 给他说明这件事就去世了。不过我对这符号倒有我自己的理解,我认为这是先辈在 告诉我们后辈,我们生活着的空间是无限的,而我们家族只处在空间的一个点上。 一个家族和无限的空间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的。” “哦?”草绒努力翻索着往事的记忆,希望弄清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符号,但 终于也没想起。 “谢谢你的礼物,艾丽雅!奶奶也送你一件礼物。”草绒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一 个叠成方方正正的东西。待她打开后大家才看清这是一张台北出的中国地图。地图 上的“南阳”两字,被用红笔重重地圈着。“艾丽雅,这就是振中我们一家祖辈居 住的地方,它叫南阳!奶奶送给你这张地图的意思,就是要你记住南阳这两个字, 如果以后有机会,你和振中一定要回去看看。假若你和振中有了后代,也要告诉他 们,中国河南南阳是他们的祖籍!我们的南阳是个好地方,那里有诸葛亮庵,有独 山玉石,有烙画,有尚吉利的绸缎,尚吉利的绸缎可是有名……” “奶奶,我已经听振中说了,我一定争取去看看这个地方!尼克松总统已经去 过中国了,我相信我们会有去的机会!……” 中午吃饭时,艾丽雅执意要把一向不坐饭桌前吃饭的草绒推到饭桌前,而且亲 自把老人坐的轮椅升高,亲自给老人布莱。 饭后吃水果时,振中顺手扭开了收音机,“美国之音”的中文节目正在播送国 际新闻: ……有迹象表明,中国大陆政界高层昨天发生了一个重要事件,现在还不清楚 事件的详细内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会有重要的人事变动…… 正在说笑着的全家人立时静了下来。“快扭英国BBC台!”秉正对儿子叫。 ……现在可以断定的是,江青、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等四人已经失去了自 由,军方和政界的务实派已经控制了权力…… “好!”振中跳起来拍了手叫。 “好啥子?”草绒茫然地看定孙子。 “奶奶,你不知道,中国大陆上的这四个领导人一直主张革命重于生产,所以 才造成了许多工厂停工停产,他们的下台,一定会使整个政策发生转变,大陆的政 策一向是随领导人的变化而变化的!” “这就是说,大陆的织丝厂以后还会正常开工?” “非常可能!” “我们的店里还会进来南阳尚吉利和杭州的绸缎?” “是的,奶奶!” “噢,但愿你说的能够实现。秉正,给我拿来《圣经》!我要祷告,我要祈求 主保信中国的工厂都能开工,都能,主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