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史                  


                          十三太爷进官营

    漆黑中黎明的因素正在徐徐发展,但是还不是黎明,鱼肚白尚在天边和窗棂上
似有似无。我想,再也没有哪一个时辰能和此刻相比。在哲合忍耶严谨艰苦的日常
宗教生活中,“奥拉特”的魅力永远是这么强烈,永远是这样隐现在最后的黑暗中。

    顺着大自然的山脉走势,沿着河流的上下游,踩着大自然一样伸展绵延的交通
线,我在半个中国倾听着晨礼的奥拉特。

    哲合忍耶教派在晨礼之后,加念很长的念辞,称为奥拉特。

    当念到“万物非主,只有真主”一句时,哲合忍耶作为一个教派的仪礼的特征
便出现了:念诵的人们排在由前后两班相对而跪组成的打依尔上,随着这一句念辞
微微陶醉。似是陶醉,似是问答——前文讲过,La(“万物非主”的第一个音节)
表示否定;头要摇向外,而In(“唯有真主”的第一个音节)表示肯定,头要摇向
心——这就是著名的哲合忍耶摇头念经。

    重要的是:这句念辞,共念五十六遍。

    为着纪念十三太爷马化龙在官营里受酷刑折磨的五十六天。

    不知是否因为读过历史系就一定会有这样的感受。我在那肃穆的打依尔上,听
着自己的声音溶化在高昂的奥拉特齐诵之中,暗数着从一一直数到五十六遍——我
不知自己是陷入了感动,还是沉入了陶醉。

    历史湮灭以后,宗教在宣布真实。耳边那朴直得粗陋的调子,在赞颂中渐渐显
出不可抗拒的魅力。每天一次,在视野中,有两排白帽渐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化
成一个矩形的阵。

    没有任何一条史料记载过那五十六天刑讯。没有任何一本史书同时是追求真理
的尔麦里。没有任何一个史学家真正探求过亡人的内心。然而,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半个中国处处有人在数着那历史的五十六秒。打依尔上每一个戴白帽的人都在否定
和肯定,都在反复地认识着一个起码的真理。

    五十六遍反复质疑反复坚信的真理,强大地解说着百年之前那冤屈的五十六天。
我随众念着,说不清心里满溢的感动——就这样,每一个穷乡僻壤目不识丁的农民,
都准确地掌握了一星历史。

    然而,哲合忍耶的打依尔决不是利用宗教去强记历史,而是彻彻底底的宗教场
所和宗教生活——宗教应当包涵历史。回民们在打依尔上,在拱北上,一次又一次
地纠正着我,使我不至于在为他们书写时,把宗教降低成史学。

    同治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在哲合忍耶的忌日册上,写着“十三太爷进官营”。

    毡爷《曼纳给布》详尽记载了这一天。十三太爷马化龙在“十一月十五日晚派
苏满拉去请长子大忍爷。儿子来后,毛拉便说:“我已经把老少举意古尔邦了。”
大忍爷低下头,说:“我遵口唤。”十三太爷下了炕,与儿子互道了色俩目。他说:
“明天,我像道祖太爷入兰州城的那样,进卡费勒的官营呢。”他还吩咐儿子大忍
爷明天不许送行,担心暴烈的大忍爷动武。

    第二天,十一月十六,十三太爷马化龙自缚出金积堡东门,放弃投黄营(黄鼎
营,在金积堡西北),径直朝回民的血仇冤家、湘军刘锦棠营走去。

    那时,金积城外“堡寨计五百七十余,盘据百里”的形势已成过去,“城中煮
草秸、麦根、杂牛皮、死尸为食”。饥饿中已经有人相食者,马化龙一如杜文秀,
请以一家八门三百余口性命,赎金积一带回民死罪。

    湘军刘锦棠一族,是屠杀中国十九世纪起义诸军的政府鹰犬。刘锦棠伯父刘松
山被哲合忍耶打死在堡寨攻战之中,因此,投进刘营即意味着任人报复,忍受刑鞫
的可怕煎熬。

    没有任何人继续叙述下去触及那行亏的五十六天。在宁夏川区,农民们刚提到
进官营眼圈就红了,我无法再了解仔细。

    那五十六天的具体的一场一幕,在哲合忍耶内部似乎是一个忌讳的话题。在晨
礼之后,跪在打依尔上听着那五十六遍赞词如流水浸漫而来,我清晰地感觉到巨大
的恐惧和无限的感动。杜文秀曾宰了所蓄的一羽孔雀,那毒药既然是一服孔雀胆,
死也许就是一个美丽的梦。而十三太爷进官营后的五十六天,却宛如黑暗一样,任
凭谁也无法洞悉了。

    他临走前,据《曼纳给布》,说得最多的还是那句话:

        今天,我进官营,就像维尕叶·屯拉入兰州城一样。

    金积堡落城(当地百姓喜欢说“开城”)后,政府军当然毫无信义。金积一带,
哲合忍耶的多斯达尼被杀不计其数。原野上尸体遍地。我接触过的青铜峡、灵武、
吴忠一带哲合忍耶,家家有亡人。

    一九八九年,我在马莲渠畔看见的白骨堆,听说已经暴露了不知多少年了。地
点临近于金积堡西门旧址,像是被成批屠杀的人的遗骨。

    同治十年过去之后很久,当哲合忍耶终于又在满清奄奄一息(大概是清末民初)
之际死灰复燃后,金积地区热依斯新师傅曾经打发人去拾骨头。教众们手拾耙扒,
草草收集的一些白骨便如同山丘。他们曾用砖砌成一个没有顶的巨坟,俗称万人塔,
时时上坟悼念。后来,此塔于一九六○年前后被当地政府平毁,骨殖烧掉。

    一九七六年和一九七八年,马莲渠和青铜峡至吴忠公路先后强行通过洪乐府拱
北。浊水和车轮喧响着,侮辱着多斯达尼的心,日复一日,不舍昼夜。路基两侧,
渠沟壁上,屡有白骨露出,分不清究竟是同治战争中死难烈士的遗骨,还是哲合忍
耶教内人士的旧坟——侮辱激起了狂热,宁夏川里的回民们跪在路基旁,跪在渠埂
下上坟,向着这被血浸透的原野祈祷。

    十三太爷进官营,并没有换回对回民们的解救。束海达依——这是宁夏川里的
前定。

    但是,进官营意味着停战。公家是杀不尽百姓的;一年后,幸存者得到出路:
“官军收降陕回万余。迁陕回于化平川,而甘回分起安插灵州。”“甘回三千余人
解赴平原安插。金积老弱妇女万二千余人解赴固原州,分拨荒地安插。”———这
便是后曰几个主要的哲合忍耶教区的由来。

    在屠杀的血泊中,和平毕竟是实现了。

    哲合忍耶一天天、一年年在晨礼后诵读奥拉特。五十六遍“俩依俩罕、印安拉
乎”,带着惆怅的节拍,轻摇着我们心底对十三太爷不尽的怀念。恰在五十六遍赞
诵的进行之中,晨曦诞生了,黑夜完成了向白昼的转变。

    哲合忍耶的奥拉特即克尔,特别是其中这五十六遍“俩依俩罕、印安拉乎”,
使得伊斯兰教的晨礼更加纯洁和高贵。这种晨礼中坚守的正义和公道,鼓舞着人对
理想的追求,证明着那遥远而永恒的真理。

    万物都有终末。也许十三太爷的一切,终将会消逝在茫茫的未来之中。但是,
哲合忍耶的这种晨礼后的念辞,将会启发后世的宗教灵感。因为它不是迂腐的原教
旨主义说教,它同时探求着思想追求的两极——天理和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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