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道祖维尕叶·屯拉·束海达依·马明心矗立起来了。他的时代,用教内 术语来说,已经全美。 不久之后,哲合忍耶教内的大作家们开始追忆和总结;阿布杜·尕底尔·关里 爷所著的《热什哈尔》,就在这种情形下秘密地用阿拉伯文和波斯文写成。 在获得了束海达依主义的照耀、慰藉、启示之后,哲合忍耶的信仰异常地坚定 了。同时,由于这种思想的朴素和直截,他们不愿采取繁琐的方式。一天天的残酷 拼杀和一个个殉教牺牲的姓名都被一笔略去。哲学神秘主义概括了全过程,甚至包 括过去和未来。 在哲合忍耶教内秘密钞本中,充斥全时代的,都是克拉麦提——马明心道祖的 奇迹。不识一个汉字的这些大阿訇具备一种抽象力;他们用抽象——克拉麦提就是 对俗世和圣界的抽象综合——追求高于公道冤直的绝对真理。 人不仅很难得到这种真理,人甚至很难获得向这种真理寻求靠近的可能。只有 真正的沉思——当神已经沉默,魔鬼当道,真空中唯有恐怖的感觉压迫的时候—— 直觉和启示才会在沉思中出现。 圣徒马明心曾说:“前三十年你寻我,中三十年我寻你,后三十年我寻你或你 寻我。”这是著名的一段预言。虽然可以有各种解释,但是他暗示了后日哲合忍耶 的一些行动。 他曾宣布:“在刘介廉之后,我就是真主的卧里。”这是一个极其大胆几近狂 妄的自我评价。但是,刘智(介廉)披沥万卷立足经汉两种文献之海,最终只能携 五百卷著作孤身悄悄死去,这以后,中国穆斯林又有谁能与他相比呢? 他说道:“介廉开花,我要结果”;如今南京城昙花早谢,刘氏后裔无人继承 作家信念;而哲合忍耶变成了中国最盛的教派。这已经不是骄夸,不是自信,而近 于一种预言了。 他表述心迹说:“我决心要隐匿在深山里,杜绝世人。但是我获不得准许。我 的导师命令我,回到中国。”他既是一个渴望出世的苏菲老人家,又是一个宗教抱 负远大的领袖。他自尊而果决,多次有骇人听闻之语: 道祖太爷在兰州狱中说:“如果是这样,我们的多斯达尼不能抬头了。” 说罢,他低头沉思。一阵后他又抬起头来说:“他们没有恐惧。没有忧愁。 托靠主,如果真主意欲,三十年后我将像太阳一样从东方升起;我的信众 们将日日兴盛,扬撒到各边疆。” 哲合忍耶作家们所写的预言中的时间判断是三十年。很久后有人发出类似的预 言,时间判断是四十年。时间的准误与否,并不是预言的本质。对于苏菲主义预言 的分析,应当看预言是否揭露了未来的趋势、性质及前定的新结局。苏菲的预言, 是透过历史剧情证明真主和善良人的关系。 我相信,在皋兰县监狱里,当他被拷打得满体鳞伤手不能握笔时,当他被公家 用烙铁烙去或用手拔去圣行的“利毫耶”(腮胡)烫上耻辱的金印时,当他深夜里 伸出流血的双手祈求真主时,他一定看到了我;信仰将到边疆。是的,包括北京这 样的圣域的边疆,也在传颂着他的英名。 他否定了什么乾隆盛世。他为我树立了以人的心灵自由为唯一判别准则的、审 视历史的标准。经济不等于时代。经济统计数字的表象,使学者变成病人,使书籍 传播肤浅,使艺术丧失灵魂。经济使男子失去血性,使女人失去魅力。我的判断只 忠于心灵获得的感受,我只肯定人民、人道、人心的盛世。 他的盛世深深地让我迷恋,如此持久、如此浓烈。我不仅为他,也为我自己的 迷醉惊叹不已。我渐渐懂了,我是为一种异端的美而吸引。正因为是在一个无信仰 的中国,正因为是在一个世俗思维理论统治一切的中国,导师马明心和他的哲合忍 耶才如此闪烁异彩。 一九八五年春,我接到宁夏西海固山里的农民来信,说道祖的拱北光复了,有 大尔麦里。我匆忙上道,赶到兰州。抵达当夜,我便在这个省城街道上发现有白帽 子正黯淡地闪在夜市之间。天亮后——我看见一个白帽子的海洋。数万哲合忍耶人 从全国各地涌入兰州,为归真二百零四年的导师致哀悼会。天又下起了哀伤的雨。 数万人拥挤在泥泞之中,喧嚣声直入云霄。久居信仰的边疆——北京城里的我,先 是惊呆后是亢奋,把宗教的尔麦里感觉成了朝着历代统治的示威。节日过了,激动 不已。我不能忍受望着那簇拥成海的白帽子纷纷散去,只留给我一个个难解背影的 现实。于是我写了一篇散文,命题只是《背影》。 到了一九八九年,我自信,我已经成了一名哲合忍耶的战士。这一年的莱玛丹 斋月我在宁夏川里的一座清真寺住定,一天天地过着真正哲合忍耶的生活。在这个 斋月里,恰好赶上了三月二十七——圣徒马明心归真二百零八年的尔麦里。物换星 移,我也变了。我早巳摸索到了正确的方法论——首先以多斯达尼的方式为自己的 方式。远处的老人们穿着褶缝清晰的干净衣服来了,我进水房洗了大净。远处的女 人们抱着孩子来了,我戴上了雪白的六角帽。远处的青壮年赶着系彩绸的牛羊来了, 我进了殿,跪上了哲合忍耶坚不可摧的打依尔。 庄严而悲怆的《大赞》念起来了。 后排传来了哭泣声。 这是不能尽译的阿拉伯语。这是我们选择了的、净口之后才能念出的神语。这 是我们的向着最伟大的存在倾诉的爱情。这是我们久久沉默之后的流露。这是我们 对人类苦难和牺牲的总结。这是烈士在流血瞬间祈求来的安慰。这是对病态的科学 和艺术的挑战。这是对中国一切粉饰的控诉。这是被现世视为异端的永恒真理。这 是你再也不能找到的美。 真主的朋友啊,庆贺你 安拉啊,赞颂你 十五的满月,圣光的照耀 一切光芒都黯淡了 养主啊,我再也没有见过 他的脸庞上如此苏莱提的人 你是太阳,你是月亮 你是光辉,你是灵芝 你是心灵的灯光 在打依尔上,我盯着圈子对面的人,久久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张张脸庞上 挂着泪。有的哀伤,有的倔硬,有的深邃,有的憨朴——但每一张脸上都现出了圣 洁的神采。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群像,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伤感了。 我的朋友啊 两个世界的心 西与东的主人 被襄助、被尊重的人啊 麦加和麦地那的伊玛目 你的生父慈母尽了慈爱 如今,谁看见你,谁就幸福 在复活的日子里 我们来到你清冽的幸福泉 我再也没有见过 有谁像你一样渴望欢乐 鸽群为你遮掩,天仙为你赞颂 麂鹿哭泣着,来到你的身旁 它在你门前哀恸欲绝 它说:圣人啊,救助我一次 让我死前最后一次哺乳 我惊异得不能自制。我不能相信人间真有这样的一种声音。那悲怆凄厉的“叨 热”一跌一落,撕扯着人心一步步向一个纯粹感情的深渊堕下。 当他们捆扎了行装,正要出发 我赶到了,泪如奔泉 我哭道:领路的人啊 你为我再停一停 唯有你能为我捎去音讯 在早晚面对他的那个栈道上 你为我传递吧 世界上的每个人啊 沉醉于美丽中的人啊 你们对他迷恋而爱慕 啊,给穆斯林以喜悦 给异教徒以警告的人啊 我对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种以激烈哀婉著称的《大赞》念辞,广泛使用于中国回教各派之中。在这个 尔麦里的打依尔上,我被它彻底地征服了。我把一名优秀作家的自信,第一次变作 虔诚献给了它。那预言般的警句仍在传荡—— 啊,从火狱中拯救罪人的人啊 你搭救、你庇护我吧 人民的信奉者啊 在艰难中搭救我、庇护我吧 我们的信仰啊 由于你—— 一切忧愁都会消散 啊,我说过: 圆月啊,你照耀吧 唯你有着皎洁的本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