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争光                   杂嘴子


 

                                   一

    他们嫌我话多,叫我杂嘴子。
    最先叫我杂嘴子的是黑三。他是个木匠。他和他的儿子们像老鼠一样,把一根
又一根带皮的圆木从他家的大门里叨进去,在院子里没日没夜地啃,把它们弄成门
窗或者桌椅或者箱子柜子,有时,也会弄成一口棺材。我妈说黑三的手艺是祖上传
下来的。黑三的几个儿子也跟着他爸学,看样子还要往下传。
    那天,我看黑三做活,看着看着,嘴痒痒了。
    “三爷,你家的木头哪来的?”我说。
    “买的么。”黑三说。
    “我听村长在喇叭里说,水渠岸上的树让人偷了,我看你和二叔在水渠岸上转
悠过几回,怕是偷来的?”
    黑三把脖子拧过来,脸上像抹了一层酱。
    “去,去,”黑三说,“你这熊娃咋是个杂嘴子,挣着挣着说话。”
    吉祥村的人把憋屎憋尿屙不下硬使劲叫挣。
    后来,黑三到处给人说,张清林家的二窝子是杂嘴子,话比屎还多。后来,有
人见了我就叫杂嘴子。我把两只贼圆的眼睛扑问了半晌,然后撒腿往家里跑。
    “妈!他们叫我杂嘴子!”我对我妈喊叫着。
    “谁叫你往谁脸上吐。”我妈王玉梅给我这么说。
    我真吐了几次,但不管用。
    “妈,我吐了,可他们还叫!”我给我妈说。
    我妈把手攥在围裙里看了一会儿天。我妈说叫就叫巴掌捂不住众人嘴,谁让你
老多嘴多舌?让他们叫去,杂嘴子就杂嘴子,杂嘴子又不是三只手不丢人。
    就这么,我成了杂嘴子。
    我妈不管,我也就不管了。其实听惯了并不刺耳。我依然爱说话,想说的时候
嘴就痒痒。
    后来,他们突然不让我说话了。

                                   二

    那些天,我发现我哥群生总和邻村一个叫燕麦的姑娘幽会。他总是在我睡下后,
不声不响地溜出去。那天晚上,我把脚从被窝里伸过去,没找见他的大腿。我立刻
想到了村外那座废弃的砖瓦窑。被窝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汗臭味。我陶醉在无边的
想像里。我想跟踪他。我很快就把脚从被窝里抽出来,蹬上了裤子。
    我爸张清林和我妈王玉梅正在上房屋里说胡话。
    我怕门轴太响,便提开门坎,把我的头从门底下送出去。夜色里的村街像一幅
陈旧的布景,倾斜着横在我的眼睛跟前。一片树叶像硕大的汽球,朝我颠过来,发
出一阵滋啦滋啦的响声。没有一个人影。鸡不叫,狗不咬。
    我一缩身子,从门底下爬出来。贴在大门旁边的墙壁上,那片树叶正好在我的
脚跟前。它不像汽球了,也不再滚动。
    我顺墙根朝城门溜过去。我没走城门道。我从城门旁的残墙上翻了过去。
    我感到脚上的几根筋麻了一下,然后就听见我跌倒的声音从屁股底下钻出来,
又伸出去,水漂一样漂成一溜。我用眼珠子追寻着那一溜响声,一直到它沉役在黑
暗的尽头。
    我很快来到一个空场跟前。那里堆着许多草垛。月光很亮。我像一只灵巧的猫,
在草垛之间闪着、嗅着。我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草垛爬进去。草垛里有一个草窝,
是我事先堵好的。
    一股干燥的草味和土味扑过来,拐线虫一样钻进我的鼻眼。我险些打出几个喷
嚏。我赶紧捏住鼻子,往鼻根那里使劲,把喷嚏堵回去,然后,我又搅了一阵舌头。
我感到残留在鼻腔和喉咙里的土味和草味被我搅出来的唾沫濡湿了。我放心了一些,
把眼睛对准了不远处的砖瓦窑。
    我正好看见敞开的窑口。
    窑口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但一会儿就看清了。我看见两个黑影一点一点
从黑框里显现出来。
    我的胸膛里像飞进了一只欢快的麻雀。我憋了一会儿气,让它跳腾得小了一些。
我把眼珠子固定在眼眶的正中,让它们一动不动。
    那两个黑影也一动不动,像两个鼓硬的口袋,一高一低,一粗一细,直直地站
着。他们不吭声。好长时间他们一声不吭,就那么直直地站着。
    他们在喘气。
    我听见了他们喘气的声音。他们喘气的声音越来越大,身子里好像有一个吹气
筒。人在渴极了的时候才会这么喘气。他们焦渴了?
    突然,我看见高大的黑影向低矮的黑影扑过去。低矮的黑影发出一声短促的呻
吟。我没听过这种呻吟。我妈腰疼的时候也呻吟。我妈呻吟的声音和我这会儿听到
的不一样。我妈呻吟的时候我心烦,也难受。可这会儿,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是恐
慌还是激动的感受。那一声呻吟像受了惊吓的母鸭子发出来的,听得让人怜悯。
    他们纠缠在一起了。他们撕扭着,抖动着,发出一阵更大的喘息声。他们好像
要挣脱,却纠缠得更为紧密。他们的脚像撒欢的牛犊,踩踏着地上的砖头,叭叭乱
响。高大的黑影好像要干什么,低矮的黑影却一下一下弯曲着,躲闪着。
    “燕麦,哦,燕麦……”高大的黑影痛苦地叫着。
    “哦,群生,哦,不……”低矮的黑影比高大的黑影更为痛苦。
    我被他们奇特的扭打着呆了,浑身的骨头像硬柴一样。咔啦一声,我压断了胳
膊底下的一根玉米杆。我听见玉米杆的断裂声像鸽子一样从草窝里飞出去,在夜空
里拍打出一串啪啦啦啦的脆响。我恨不得把它抓回来,捂进我的怀里。
    “谁?!”一声威严的喝问从窑口传过来。
    我看见他们猝然分开了。高大的黑影也挺成了一根硬柴。我紧紧盯着他。我想
他也许会走过来。
    没有。他们谛听了一阵。
    “猫。也许是谁家的猫。”高大的黑影说。
    “回,我得回了。”是燕麦的声音。她好像有些害怕了。我看不见她的模样。
我能想见她害怕的样子。
    “坐。”群生说。他搬了两块砖头。
    他们坐在窑门里边了。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月光里的砖瓦窑像一块安静的
石头。
    我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也听不见他们说话。一会儿,一股热乎乎的睡意从远处
向我飘过来。我瞌睡了。干草叶蝴蝶一样纷纷瞩落,落在我的脸上,身上……

                                   三

    早晨是从村口那根木杆上的高音喇叭开始的。
    “啪哒”一声,喇叭开了,然后是一阵滋啦滋啦的声响。然后是村长吹话筒的
声音。
    “嘭嘭。喂。嘭。注意了,咹——我说个事情。刘存道家的羊丢了,咹,谁看
见了,就给人家送回去,咹,一只羊富不了日子。为一只羊动嘴动手打个血嘴青鼻
子不划算,咹,就这。”
    “啪哒”,喇叭关上了。
    我就是这时候醒来的。我的脚不知怎么伸到了草窝外边,我感到脚有些湿凉。
我知道露水湿透了我的布鞋。我把脚动了动,又动了动。然后,我往腰上使了使劲,
坐了起来。我看见落在我身上的草叶像开放了一样,猛烈地飞起来,又慢慢落下来。
    我很快就想起了群生和燕麦。
    在窑门里边,我看见了两块竖着的砖头。它们面对着面,很滑稽的样子。
    窑里边装着斗窑的废砖。
    我挠着头顶上脏乱的头发,对着那两块砖头笑了一声,然后,又笑了一声。
    它们不理睬我。
    我走过去,伸出一只脚,拨倒了左边的那一块。我瞅着它们。我伸出脚,拨倒
了另一块。
    我把它们胡乱拨了一阵。
    一会儿,我就走在田野上了。
    太阳还没出来。雾像姑娘脖子上的纱巾,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展着,神着,
不往上升,也不往下落。已经有人下地了,在雾里动弹着,影子一样。
    “扑踏。扑踏。”有人拉着架子车,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
    “唰——唰——”是扬粪的声音。
    有人拼力咳嗽着,清理着淤积了一夜的喉咙。
    刚刚醒过来的早晨像一碗清汤面。
    我走得很不安分,在田野里斜着走。我险些滑了一跤。我以为踩上了脏物。吉
祥村有好多人清早起来不愿上茅房,爱在地里屙。你不小心,就会踩上一堆新屙的
脏物。
    不是脏物,是蔓菁。我蹲下去,飞快地揪了几把,塞进裤腰里。我感到蔓菁上
的露水湿上了我的肚子。
    “早上有雾,后晌捶布。”我蹦着,颠着,走出了蔓菁地。我从城门道里走进
去。我看见典典妈和几个女人头挨着头,鬼鬼祟祟地说着什么。典典妈是个臃肿的
女人,套衫下总是露出一截花布棉袄,纽扣拼力扣在一起,把她勒成一个鼓胀的棉
花包袱。
    “啵叽啵叽。”我听不清她们说的话。
    她们看见我走过来,嘴巴像突然冻住了一样。
    “啵叽啵叽。”我朝他们拌拌嘴。
    她们像几只母羊,突然甩开蹄脚跑散了,眨眼功夫,就窜进了她们的家门。
    我想不通那些母羊们。
    一只猫窜了过来。是王婆家的那只米猫。我一弯腰,就抓住了米猫尾巴。米猫
尖利地叫了一声,卧进了我的怀里。我立刻就忘了那些母羊。
    我感到我的嘴痒痒了。
    没进王婆家的大门,我就喊叫了:
    “王婆,你家的米猫跑了!”
    王婆颠着一双小脚从二门里摇出来,一脸惊慌。她是吉祥村最后一个小脚女人。
那双脚像两个坚硬的饺子。
    “跑哪了跑哪了?”王婆只顾着急,没住我怀里看。
    “我逮住了。”我说。我得意地在猫的脊背上抚着。
    王婆提起肩膀,从嘴里放出一口长气。
    “看你这娃,我当猫真跑了。”王婆说。
    “不是我逮住,就跑到后街了。”我说。说话的时候,我的嘴和吃肉一样愉快。
“后街的娃坏,逮住猫光拔猫胡子,猫没胡子就迫不住老鼠了。有绳绳没有?我给
你拴住它算了。”
    我把膝盖并在一起,夹紧,从裤腰上抽出一条脏兮兮的裤带,咬在嘴里,一撕,
裤带分成了两条。我用裤带在猫脖子上套了一个圈,又在后腿上挽了一个环。
    “你要勒死它!”王婆叫起来了。
    “勒不死!”我说。
    “唰啦”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
    “你偷蔓菁菜!”王婆的眼珠子险些滚出了眼眶。
    我只顾拴猫,忘了裤腰里的蔓菁。
    “噢么,”我说,“我给我家猪揪了几把。我在草窝里睡了一夜,揪些蔓菁菜
回去我妈就不骂我了。给你猫。”
    我把拴猫的绳头塞给王婆,在她的手指头上缠了几圈。
    “拴到你家柱子上。”我说。
    我系好裤子,拾起蔓菁叶,塞进裤腰,走了。
    “你拴在我手指头上了!”王婆顿着那两只饺子一样的小脚,在我后边嚷嚷着。
    我没理王婆。我想立刻见到我哥群生。我没想到他会揍我。他一翻身就抽了我
一个耳光。

                                   四

    我随手把蔓菁叶扔进猪圈,进了群生和我睡觉的屋子。群生平展展趴在炕上,
好像睡着了。我又想起他和燕麦扭打的情景,还有那两块砖头。
    我跳上炕,坐在群生的头跟前。他的两只耳朵直直地挺着,长满了茸茸的细毛。
我在他的耳轮上拨了一下。
    他没动。
    我又拨了一下。当我弯曲着手指头要拨第三下的时候,群生像打别虫一样,突
然从炕上弹了起来。我没看见他的巴掌是怎么偏过来的。我听见了一阵疾促的风声,
那只粗大的巴掌就贴在我的耳朵上,啪一声。然后,我的耳朵里就像钻进了一只马
蜂。
    他打得太狠了。他从来没这么打过我。我感到我的耳朵变成了一只酱红的辣椒。
我捂着半个脸,恐惧地看着群生。一会儿,我的眼珠子里就迸出了火星。
    “你打我!”我说。
    群生看也不看我一眼,像木桩一样倒下去。这回,他没趴。他仰面躺着,眼睛
大张着,看着屋顶上的木椽。
    我在挨打的那只耳朵上揉捏了一阵,把目光从群生的脸上移上去,也看了一会
儿屋顶。我愤怒了。
    “你打我!”我喊叫了一声。
    群生连眼毛也没动一下。我从炕上跳下来。
    “你敢打我!”我又喊叫了一声。
    我看见了炕仓里的两把笤帚。我提着它们,双手抢开,朝群生的大腿抡过去。
    “你打!”我大叫着越抡越狠。
    笤帚在群生的大腿上欢快地跳着。有几下打在了膝盖上。群生燥气了,肚子一
缩,从炕上跳下来。
    我们对打起来了。
    “妈你来看我哥打人呢!”我喊着。
    我妈没像过去那样跑过来,用笤帚敲群生的头,给他吐唾沫。群生把我夹在腰
里,夹到后院的井跟前,用脚踢开了井盖。
    “妈!”我感到我要尿裤子了。
    群生没把我塞进井里。他把我甩在了井跟前,回屋去了。我真想追过去,在群
生的小腿肚上咬一口。一
    我没有。我朝井口里看了一眼。我闻见了一股凉水的气味。我知道井很深。
    “妈!”我仰着脖子,朝上房屋里喊着。
    我妈王玉梅从屋里走出来,看看我,半天没说话。我看见她把两只手捂在了脸
上,一会儿,肩膀就剧烈地抽动起来。
    “呜哇!”我妈王玉梅突然放声大哭了。
    本来我想哭。我想用眼泪水夸大群生打我的后果。我想说群生要把我塞进井里
淹死。我想我妈王玉梅看见我坐在大张着口的井跟前,就会尖叫一声,就会变成一
只愤怒的母鸡,扑进屋去,在群生的脑顶上扑打,一直把群生打出屋,再从院子里
打到村街上去。
    可是,我妈王玉梅哭了,剧烈地抽动着肩膀。
    我很快就知道我家发生了重大的事情。我爸张清林被一辆三轮摩托车带走了。
一副铁铐子铐住了我爸的手腕、他把县上拨下来的修路款借给了王三。王三进了几
次赌场,屁股一拍跑了。我爸成了贪污犯。
    我妈王玉梅又一次哭软了身子。她还在哭,眼泪水从她的指缝里往外渗。我妈
哭了整整一天。
    我感到我的心里像塞进了一截潮湿的木头,正生长着霉菌。我一会儿感到肚子
饿,一会儿又想吐。
    我哥群生烦躁得像一只刺猬,不是碰倒这个,就是撞翻那个,人到哪里,哪里
就会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要不,就干干地坐着,一下一下咬牙根。
    第二天早上,我妈让我和她去乡上看我爸张清林。我妈说他们要把我爸带到县
城的监狱里去。

                                   五

    我妈挎着一个小包袱。我们走了很长的路。快到乡政府大门的时候,我妈停住
了脚步。她看着我的脸。我感到我妈的目光沉重得像铁。
    “管住你的嘴。”我妈说。
    我没听懂她的意思。
    “甭乱说。甭哭。记下了?”我妈说。
    我点点头。
    “要不我撕烂它。”我妈说。
    我又点点头。我抿了抿嘴。
    我妈说话和她生孩子一样简洁有力。她生了五个孩子,伤了三个。我是最后一
个。生我之后,我妈给我爸张清林说:“不生了吧?”我爸想了想,说:“不生就
不生了,由你。”我妈就不生了。我妈一天一天发胖,成了一个胖女人。但我妈决
不臃肿。
    我点了两次头,我妈还不信任,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嘴。我又点点头。这回,
她好像放心了。
    乡长和乡干部正在一个大屋里开会。我妈拉着我在门外等着。我听见乡长在讲
话。他是个粗喉咙大嗓门的人,每一次到吉祥村,都要来我家吃擀面条。他看见门
外有人,便探出身子,给我妈点点头,又折回去,继续讲。
    “不抓紧春灌,小麦就分不好蘖。”他说,“你们下去,要协助村长,再发现
有人在村上死吃大喝,我就让他背着铺盖卷回家。散会。”
    我嘴痒了。我没管住它。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说话的欲望。我要给乡长说句话。
    乡长把我妈王玉梅和我领进他的屋,搬过一把椅子给我妈说,坐。我妈没坐。
我妈眼红了。乡长倒了一茶缸水。我妈说乡长你甭倒了我不渴。乡长说你看清林这
人当了半辈子出纳当糊涂了怎么能把钱借给王三?王三说做生意你就信?那是个赌
棍嘛。狗能改了吃屎?乡长说到了这地步乡上也没办法,那是法律一进局子就成了
法律的事。
    我插不进嘴。人想说话又插不进嘴的时候很难受。我的喉咙里好像钻进了一只
蚂蚁,蚂蚁的腿残缺不全,它在我的喉咙里挣扎着,要爬出来。
    “我想看看人。”我妈说。
    “嗨!你看。”乡长一副遗憾的样子,“你来早一些就好了。他们把人弄到县
上去了。”
    我妈哭了。人哭的时候脸很难看。
    乡长说:“甭哭,哭也没用,等着判吧,在县监狱会受些罪,判了就好了,现
在的劳改农场不像过去。”乡长的话没止住我妈的眼泪。乡长的两根手指头在办公
桌上敲着。
    我终于把那句话吐了出来。
    “我看见刘干事在我们村喝酒了。”我说。
    “嗯!”乡长扭过头看着我。他好像没听清我的话。
    “死吃大喝。”我说。
    我妈突然抬起脚朝我踢过来,踢在我的脚弯上。我险些跪在地上。
    “真的。”我说。
    乡长笑起来,“哈哈哈哈!”他仰着头笑。
    我妈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屋里抡出去。我妈说:“走。”
    我妈没见上我爸。我说了一句话,我妈踢了我一脚。这就是那天在乡政府发生
的事。

                                   六

    我妈突然就会爱我一下。我刚学说话的时候,我妈抱着我给我指太阳,让我说
蛋。
    “蛋。”我说。
    我妈立刻会惊叫一声,一张脸会兴奋地红成鸡冠。我妈大声说“你爸,你听你
儿说太阳是鸡蛋,你听。”没等我爸回声,我妈就在我的脸蛋上吞一口。“爱死了
爱死了,”我妈说,又吞一口,恨不能把我再吞回肚子里去。
    现在,我说一句话,她就给我一脚。
    “你千万把我的话听一些民生。”我妈说,“咱家和人不一样了,要忍着,甭
说话,别人往脸吐也甭还嘴。”我妈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痛苦。我妈恨不得给我下
跪。
    “一句话也不能说?”我问她。
    “少说。”我妈说。
    一个多月后,我爸张清林被判了五年刑,到一个叫马栏的地方劳改去了。听他
们说我爸赶到风头上了,要是平常,最多判两年。我不懂什么是风头,只记住了马
栏和五年。我觉得马栏叫起来很顺口,也好听。
    我妈一听见马栏两个字就满脸难堪。她很少说马栏。她总把马栏叫那地方。
    那天,典典妈抱着一堆衣服布料给我妈说:“燕麦她爸要退婚。燕麦她爸是倔
熊人这媒说不成了。”她说。我妈给典典妈化了一茶缸糖水。典典妈喝了一口,说:
“咱有胳膊就会配上袖子。”我妈摇摇头,没说话。
    我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燕麦她爸是个驴粪蛋!”我说。我看着典典妈。
    我看见典典妈瞪圆了眼。她看着我,又看着我妈。我妈说:“出去!”我在圆
圈上吐了一口,又踩了一脚。
    “我又不是燕麦她爸。”典典妈说,“我说媒说出晦气来了,我走呀。”
    典典妈刚要抬脚,我哥群生堵在了门口。典典妈以为群生要打她。
    “群生,嗬嗬……”典典妈说。
    群生走到炕跟前,抓起一块布料。吱啦一声,布料被撕成了两截。吱啦吱啦,
群生一下一下撕着。一会儿,布料全变成了布条。
    群生把它们全扔进了猪圈里。我和群生站在圈墙外边,看着猪一下一下拱着那
些布条。我听见典典妈咕咕咙咙从我们身后出去了。
    “啥人嘛,不尿泡尿水照照。”典典妈出门的时候说。
    群生要找燕麦。我妈说你甭去。群生说我要找。我妈说你甭给我丢人。群生说
我的事你甭管。我妈说我要管。群生一甩门走了。
    “咦!这狗日的。”我妈说。
    我想往外溜。我妈眼尖手快,揪住我的耳朵。
    “呆着!”我妈说。
    “我要屙屎!”我说。
    群生把燕麦叫到一个土壕里。群生说燕麦你爸是个小人。燕麦顺着眼不敢说话。
群生说我给你说话哩!燕麦抬眼瞄了一下群生,瞄得很小心。
    一我听着哩。”燕麦说。
    “小人!”群生吼了一声。他像一只发狂的野兽,来回走着。“你说,”他逼
到燕麦跟前,“你爸是不是小人?你说。我要你说!”
    燕麦的眼里突然涌满泪水。
    “你甭骂了群生哥。”燕麦说,“我愿意跟你好我都快急死了。我是偷着来的,
我爸知道我和你见面会打断我的腿,有话你快些说。”
    群生没话了。
    燕麦捂住脸,身子一拧,跑了。
    “燕麦!”群生叫了一声。燕麦没回头。
    我从麦地里爬起来,看着我哥群生。他像霜打了一样。他也看见了我。他没说
话。
    “我拔草哩。”我扬着手里的草给他说。

                                   七

    我家的大门紧紧闭着。村街上有人放爆竹。
    群生在前院不声不响地擦着他的手扶拖拉机。那些天,他很少动它。村上有人
风传说要收缴,抵我爸张清林的贪污款。群生一直等着他们把它开走。
    我妈王玉梅像蚂蚁一样,一会儿从厨房出来,一会儿又走进去,一脸焦灼。她
夹着菜刀,提着围裙。
    群生轻蔑地瞟着我妈。
    我知道我妈的心思。她等着娶媳妇的人家来请她,请她去帮忙。她在锅台上是
一把好手,村上有人过事情都要请她。
    街道上的爆竹声和吵嚷声没有了。我妈还不死心,不时地朝虚掩的大门那里瞄。
    群生扔掉沾满油污的棉纱,阴着脸朝我妈走过来。“噌”一声,他把我妈手里
的围裙撕过去,手一扬,围裙鸟一样飞出去,搭在了晾衣的铁丝上。
    “烧了去!”群生说,“快把它烧了去!”
    我妈没说话。她木然地看着铁丝上的围裙摇来摆去。
    “再也没人请你了,你记着。”群生说。
    群生扭身往前院走。我妈的脸一点一点涨红了。
    “我是你妈,群生!”我妈拍打着胳膊吼叫起来,“你管起我的事来了?我在
村上活不了人,在家也不行了?你去把我的围裙烧了,你试试看。你敢!”
    “我看着难受!”群生说。
    我妈急了,顺手抓起抬水棍朝群生抡过去。群生要躲几下,我妈就不打了。可
群生不躲。我妈没台阶下,就一个劲打。群生被打到疼处,就抓住木棍。我妈使劲
往回抽,抽不动,就松开手,一头朝群生撞过去,然后,就张开嘴,要放声大哭的
样子。她没哭,她怕被人听见,就把哭改成出气。她张着嘴,一口一口出长气。
    那些天,我哥群生和我妈王玉梅就这么怄气。怄完气,他们就安静一些,各自
做各自的事情。我们家的门日夜闭着。没有人来我们家。
    后来,他们不太怄气了。我发现他们总背着我咕咕哝哝说什么,他们总用一种
怪异的目光看我,好像我是一个小怪物。再后来,我妈王玉梅就把我的嘴撕了一回。
    那天,他们在屋里又咕哝了一阵,然后叫我进去。
    “你知道你爸把钱借给王三了?”我妈说。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妈的心思。“你把你爸的事给人说了,得是?”我妈说。
    我眨矇了半天眼。
    “说。”我妈说。
    我又摇摇头。
    “你说不说?”我妈撕住了我的嘴。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叫了起来。
    “村上有人说是你说出去的。”群生说。
    “狗!”我叫喊着。
    我妈一用力,就把我的嘴唇撕长了。我疼出了眼泪。
    “狗!”我喊着。
    我妈松开手,看着我。我跳了一下。
    “为什么撕我?”我说。
    我妈说不管是不是我害了我爸,撕我的嘴没什么坏处,嘴疼了就会少说话。

                                   八

    吉祥村小学在后街西头,很简陋。一间小屋是老师的卧室和办公室。小屋旁边
搭了一间草棚,有些简单的炊具,老师嫌派饭不可口,就自己做一顿换换口味。一
间大屋是教室,四个年级三十多个学生共用。教室后边是羊圈,养着几只羊,由学
生轮换拔草喂养。羊卖来的钱买笤帚粉笔墨水,不给学生家摊派。老师说这叫勤工
俭学。羊圈也是茅厕,男女学生按时分别使用。老师给村长说专门堵个女茅厕。村
长说鼻嘴娃懂个什么不够麻烦的工夫。村长扛着犁正要下地。老师气得肚子疼。村
长一抬脚,老师就骂了一句:“牛蛋。”村长扭过头说:“就办?”老师说:“牛
蛋”,村长说:“噢噢,我会小心的,戳了一辈子牛屁股,还能毁了牛蛋。”
    老师叫王文凯,是个半土不洋的人,走路大大咧咧,爱喝几盅酒,是个吃商品
粮的,和燕麦一个村。
    那天,他给我们讲温暖那一课。他说他喜欢启发式教学法。他一边讲,一边掐
粉笔头,打那些做小动作的学生。他总能打到他们的额头,嘭一声,很准。
    “下雪的时候,你的手冻红了,肿了,冷吧?”他像背书一样,在讲台上走来
走去,“你把手塞进热被窝里试试,什么感觉?温暖!这就叫温暖!明白吗?”
    “明白!”我们齐声说。
    “嘭。”粉笔头打中了。
    “你冻得浑身打颤颤,牙齿格抖抖响。你从锅里摸一个热红薯咬一口,热红薯
从喉咙里往下滑的时候,什么感觉?”
    “温暖!”我们已懂了。
    “对!”老师说,“这也是温暖。我刚才讲的温暖一样也不一样,一个暖手,
一个暖肚子。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温暖。你对一种温暖有体会,其他温暖就好理解
了。我们课文上讲的温暖是另外一种。”
    “嘭。”又打中了。
    “把课文念一遍,一,二!”
    我们齐声念起来。老师在教室走了几个来回,然后走出教室看屋檐下太阳的影
子。
    “下课。”他朝教室里喊了一声。
    教室里立刻乱了。有人叫喊着急急地钻进了羊圈。
    我又想说话了。我看见典典和根舍几个人正要出教室门。他们一走,教室里就
没几个人了。
    “不对!”我喊了一声。
    典典几个人站住了,看着我。“手冻肿了塞进被窝一点也不温暖,是痒痒!”
我说。
    根舍仰着脖子想了一会儿,说:“是痒痒。”典典在根舍屁股上踢了一脚,说:
“对个屁。”
    典典轻蔑地看着我。
    “你把手冻肿试试,塞到被窝里试试。”我说。
    “不许你说话。”典典说,“你敢说老师的坏话。”
    “我没有。”我说。
    “你爸是贪污犯!”他说。
    “你爸是猪!”我说。
    “把他绑了!”典典说。
    根舍几个人嗷地叫了一声,扑过来,扭住了我的胳膊。
    “审判。”典典说。
    我伸腿朝后瞪了一下。根舍叫唤了一声,抱着肚子倒在了长凳上。
    “把他勾倒。”典典说。
    一只脚伸过来,把我勾倒了。根舍爬起来,骑在我身上,像搧打葫芦一样打我
的头。我一下一下闭着眼睛。
    “老师来了!”
    典典喊了一声,从门口跑了出去。根舍松开我,也要跑。我恨不能咬他一口。
我抓过一把小板凳,朝根舍甩过去。我听见根舍哎哟了一声,然后就看见他抱着脑
顶蹴下去。我站起来,咬着牙齿。我想根舍要过来,我就咬他一口。
    根舍没有过来。他的脑顶上起了一个大包。

                                   九

    根舍一见他妈就呜哇一声哭了。他妈说咋啦咋啦。根舍说杂嘴子打我了。他妈
一下就摸出了那个肉包。他妈惊叫了一声,就拉着根舍上街上了。
    “看呀!”根舍他妈在街道上大声野气地喊着,“是猫是狗也欺侮人呢嘛哎……”
    我妈王玉梅站在院子里听着。我看见我妈的脸越来越难看。我抱着书包坐在台
阶上,不时往我妈的脸上瞅一眼。根舍他妈的唱扬声越来越大。我感到根舍他妈是
世界上最丑恶的女人。
    街道上一定围了许多女人。
    “多险,再重点就砸透了。砖头?石头?”一个说。
    “砸透了可了得。是谁?杂嘴子?喷喷。”另一个说。
    我妈听不下去了。她朝我走过来。
    “他先打我。”我站起来,往后退着。我怕我妈撕我的嘴。我脸上的表情一定
很可怜,要哭了一样。
    我妈的手朝我的嘴伸过来了。
    我妈的手又停住了。我妈走到猪石槽跟前,取出搅食用的小木板。
    “拿着。”我妈说。
    我不敢不拿。我颤悠悠接过搅食板。我的眼一直看着我妈的脸。
    “自己搧。”我妈说。
    “不。”我给我妈说。
    “你搧不搧?”我妈说。
    我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办。
    我妈转身走了。我妈走到了井跟前。
    “搧。”我妈说。
    “妈!”我叫了一声,扑过去,抱住了我妈的腿。
    “不怪我,妈。”我说。我感到我的眼里涌满了泪水。
    “搧。”我妈说。
    我松开我妈的腿,慢慢站起来。我看着那个小木板。它有两寸宽,一尺多长,
上边沾满了猪食。
    泪水从我的眼眶里流出来,虫子一样往下爬着。
    我把搅食板抬起来,朝我的嘴搧过去。我没闭眼睛。我听见“啪”的一声,然
后就感到一阵火烧一样的疼痛。
    “啪!”我又了搞一下。
    “我恨你!”我对我妈喊着。
    我更恨根舍他妈。我想了许多整治根舍他妈的办法。我想在她家门口挖一个深
坑,让她出门的时候踩进去,折歪她一只脚。我还想养一只狼狗,我要训练它,让
它专咬根舍他妈。

                                   十

    在以后的许多天里,我没说过一句话。我经过憋屎憋尿的滋味,也经过吃得太
饱憋胃的滋味,我感到憋住话不说比憋屎憋尿憋肚子更难受。我的喉咙里像塞了一
把猪毛。我常常想吐。我一吐就会吐出胃里的酸水。我常常发呆。有人问我什么,
我就愣愣地看着他,然后摇摇头,然后走开。我妈说抱些柴禾来,我就抱些柴禾。
我妈说抬桶水,我就跟她抬桶水。我妈说脱衣服睡,我就啪叽啪叽蹬掉鞋爬上炕脱
衣服,钻进被窝睡觉。那些天,群生早出晚归,开着手扶拖拉机跑小生意。我不说
话,家里就只有我妈一个人的声音了。开始的时候,我妈还有些高兴,后来,她就
担心了。她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摇摇头。我能看出她心里有些难受,可又实在不想
让我说话。她叹了一口气,说:
    “民生,不是我不让你说话,你爸的事把妈吓怕了。妈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你
一句话说得不是地方就会惹事。你就憋着吧,你实在憋不住了就对墙说,就一个人
自言自语。屎尿能憋死人,话憋不死。世上的哑巴一层一层的,还活人呢。”
    每个星期天,我都出去投猪草。草笼拔满后,我就坐在楞坎上自言自语。一股
风从我的鼻尖上吹过去,我就说,这是夏天的风,夏天的风凉快,要是冬天的风,
就该叫寒冷。凉快和寒冷是不一样的。远处的山根下有一片电网,远看着和蛛网没
什么两样,我就说,那不是蛛网,那是秘密工厂,在地下哩。
    有时候,我也和地里的草谈话。我说:“你看你多好,你没有嘴,你不为嘴发
愁。”和草说话很安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回家的时候,我就说:“再见了,下个星期我再来。”我看见满地的庄稼和草
在风里摇摆着。如果天上飞过一只鸟,我也会给它说:“再见。”
    一到村口,一碰见人,我就憋住了。
    “话憋不死人,”我妈王玉梅说,“哑巴还活人哩。”
    我不是哑巴。我到底没有憋住。

                                  十一

    那天放早学回来,我看见群生正给手扶拖拉机加油,加完油,又开始擦车。他
擦得很仔细,擦得手扶拖拉机通体透亮。我知道他要去永寿县给猪贩子拉脚,猪不
通人性,又屙又尿,擦车箱是白擦。可群生连车箱也擦。我张张嘴,想问他,又把
话憋了回去。
    “站这不嫌腿困?去!”群生赶我走。他忙乎了好多天,没挣到几个钱,心里
窝火,说话像吃了火药一样。
    我妈王玉梅正在厨房烧火做饭。她好像没看见我进来,仰着脖子,一下一下拉
着风箱。我蹲在她跟前,看着炉膛里的火。火里的碳像一块块红透的金子。风箱单
调地响着,一声,又一声。
    “村长来咱家了。村长把手扶车给了黑三家。”我妈说。她依旧仰着脖子,像
自言自语。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就会这样。
    我立刻想起了我哥群生擦车的样子。买车回来的时候,群生把我和我妈抱上车
箱,在村外转了两圈。他太爱那辆车了。我感到他太可怜了。他正在前院里擦车。
    “丑娃一会儿来开车。”我妈说。
    我心里有些发热。我想看看群生。
    群生已加完油。他仰面躺在手扶拖拉机的肚子底下,用扳手上着一颗螺丝,渗
满汗水的脸上满是油污。我看着他,心里很难过。我很想给他说几句什么话。
    他用油污的手背擦了擦鼻子上的汗,又挠挠脸,继续上螺丝。他很用力,一下
一下咬着牙。
    丑娃就是这时候从我家大门里走进来的。他拿着一把玉米花,一边走一边吃。
他不用嘴在手里吞。他一颗一颗往嘴里扔,扔一颗,嚼一阵子,再扔。
    “群生,村长给你说过了?”丑娃给群生说。
    群生没说话。他上好螺丝,从拖拉机肚子底下爬出来,提着扳手,得愣地看着
他刚刚收拾一新的车。丑娃走过去,在车头上摸摸,拍拍车把。
    “你还擦它?还值得擦?”丑娃说,“村上让我掏三千元,我思量了几个晚上,
实在不想要它。这可是心里话。”
    我真想在丑娃的脸上搧一把。
    群生一抬手,把扳手扔进车箱里。他没理睬丑娃的话。
    “我把车收拾了一遍,你试试。”群生说。
    丑娃把手里的玉米花全塞进嘴里,拍拍手,坐在车座上,摇摇车把,拉拉离合
器,一副懂行的模样。
    “你看这离合器,不灵光了。这间,你看这闸,还管用么?”丑娃说,“我敢
说这车开不了几天就会变成一堆废铁。群生,你把它发动着,我听听声音。”
    群生没动。群生的眉毛跳着。
    “噢,我明白,”丑娃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其实我心里也不塌实。可又
一想,做木匠活买木头送货,弄辆手扶也好。三千块就三千块,一咬牙的事情。世
上的许多事就是个一咬牙,一咬牙也就办了。”
    群生脸上的肉抖起来了。我想群生会扑过去,揪住丑娃的头发,把他从车上揪
下来,再从门里踢出去。
    群生没有。群生看着丑娃,一下一下咬着牙根。
    丑娃在车座上颠屁股晃着。
    “你看这,到底不如新车,像臭毬老汉的尻子,没弹性了嘛。”丑娃说。
    塞在我喉咙里的那一把猪毛一点一点变硬了,长了,要从我的嘴里长出来一样。
我想喊。我想对丑娃说一句刻毒的话。
    “呀!”我怪叫了一声。
    丑娃和群生被我突然的怪叫声吓了一跳。他们扭过头来,直直地看着我。
    我肯定说了一句什么话。在我的那句话惹祸以后,我怎么也想不起我说了什么。
但我肯定说了。我的话使丑娃大丢脸面。然后,我就发出一串干笑。我笑出了眼泪,
笑酸了肚皮。我好像要笑傻了一样。
    “嘻嘻嘻嘻……”我笑着。
    “哈哈哈哈……”我还在笑。我故意这么笑。
    我看见丑娃的脸色红了,又白了。我妈从厨房跑出来,在我头上拍了一把。我
立刻止住了笑声。这时候,丑娃的脸已板了起来。他把脖子朝群生扭了过去。
    “群生,”他说,“你兄弟俩想把我当猴耍,得是?难道我是猴?不是我非要
这车不可,是村长三番五次来找我嘛。你不愿给,我还不稀罕这烂熊东西呢!”
    “咣”一声,丑娃提着搅把,在车头上敲了一下。
    “甭敲!”群生说。
    丑娃拖长腔哎了一声,说:“现在这车是我的了,我爱敲就敲。我把它敲成一
堆烂铁由我哩。你屙屎球动弹甭鼓那闲劲。”
    “你,你甭欺人太甚。”群生说。
    丑娃扬扬手里的搅把,越说越刺人:“群生,我不欺你,我让给你敲,咋样?
你给村上拿出三千元钱,你把它破烂就由你了。咋样?”
    群生的脸变成了猪肝。群生突然转过身,从猪圈后掂一把镢头,朝手扶拖拉机
抢过去。他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
    “群生!”我妈王玉梅悲惨地叫了一声。
    镢头重重地砸在手扶拖拉机的头上,“哐嚓!”那里立刻出现了一个难看的坑,
油漆碎片飞蹦起来,又纷纷跌落。“哐嚓!”又一声。
    群生一下一下砸着,手扶拖拉机迅速地改变着形状。眨眼的工夫,那辆擦得油
光锃亮的手扶拖拉机就真的变成了一堆废铁。
    我感到群生砸得很痛快。我甚至也想提一把撅头和群生一块砸。我还想,车要
是丑娃的脑袋就好了。
    砸!砸!我在心里叫着。
    镢头声突然停止了,群生大口地喘着气。
    群生抡镢头的时候,丑娃大睁着眼,鼓着眼珠子一动不动。这会儿,他眼珠子
慢慢收进了眼眶里。
    “好。”丑娃说,“你砸得好。三千块钱听了几声响,好。”他说,“这与我
不相干。你砸,接着砸。我走呀。”
    丑娃一边说一边从我家门里退了出去。
    群生一甩手,镢头飞到了墙根底下。他回屋去了。
    我妈王玉梅变成了一截木桩。她愣愣地看着那堆废铁。院子里突然没了一点声
音。
    我有些害怕。我感到一股冰凉的东西在我脊背上爬动。我朝我妈跟前靠了靠。
    我妈的身子抖了几下,又抖了几下,然后,我妈浑身的肉都抖索起来。
    我妈突然抓住我的头发,尖叫了一声:
    “怪你!”
    我的头皮收紧了,一阵阵疼。我的鼻眼里像塞进了一根辣椒。我的眼向上翻着。
    “怪你!”我妈又叫了一声。
    我愤怒了。我恨不得踩我妈一脚。
    “他砸的,赖我!”我也叫了一声。
    “你……你!”我妈王玉梅的舌头好像缺了一块,咬不清字了。她松开我的头
发,风一样刮进二门,回屋了。
    我懵了。

                                  十二

    我在院子里站了整整一天。没人搭理我。
    早饭没有吃成。中饭我妈没做。我妈和群生一直关在各自的屋里。他们一声不
吭。傍晚的时候,我看见我妈进了厨房。饭好了,我妈和群生吃饭。群生拖着鞋,
慢腾腾从屋里出来,蹲在小木桌跟前,抱起粗瓷大碗呼噜呼噜喝粥,不时夹几根咸
菜,格噌格噌嚼着。
    我定定地看着我哥群生和我妈王玉梅。我的肠子里时不时滚过几个气泡,咕咕
响。我站了一天,又累又饿,我希望我妈和群生叫我进去。我想他们不管谁叫我一
声,我就会走进去抱起粥碗。可是,他们不叫我。他们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家里
根本就没有我。他们喝着,吃着。稀溜,格噌格噌,稀溜。他们不管我。
    天很快黑下来。群生又进屋了。我妈喂过猪,把围裙搭在铁丝上,也进屋了。
    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一股仇恨。我恨群生,也恨我妈。他们是故意的。我想站死
在院子里。我想我能站死就好了。我想我真的站死了他们就会后悔,就会哭。我想
出许多我站死以后的情景。我想我妈会哭得像泪人一样。哭,你哭。你一辈子会哭
的。
    屋子里没有一点响动。
    我想弄出些响声来。我要让他们听见。我咬紧牙叫唤了一声。我攥着拳头在我
的头上胡乱打。我狠狠抓着我大腿上的肉。我撕着我的嘴,撕得老长老长,让喉咙
挤出一声声痛苦的叫喊。我想我妈和群生一定在听。
    屋里还是没有响动。我看不出他们会把我叫进去的一点点迹像。我已折腾得很
累了。我停下来,只一声一声呻吟着。我把头放在脊背上呻吟。
    “群生。”我妈在屋里喊着。
    我立刻停住了呻吟。
    “二门关了没有?”我妈的声音很平静。
    “没有。”群生在另一个屋里说。
    一阵响动后,我看见我妈披着衣服走出来,站在二门跟前看着我,好像问我进
去不进去,不进去她就关门。
    我什么也不说,可我真怕她关门。她真关了门,我就是怎么折腾也不顶用了。
    我妈王玉梅合上了一扇门,又要合另一扇门。
    我再也坚持不住了。我感到我的腿突然软了。
    “妈!”我大叫了一声,跪下去。
    “妈!”我叫着,“我再也不多嘴了!啊,啊,啊……”我哭喊着朝我妈王玉
梅爬过去,顶住了没合上的那扇门。
    “啊,啊啊……”我哭着,泪如雨下。

                                  十三

    我撕嘴的时候并没感到怎么疼,可第二天就感到了,我照镜子一看,才知道我
的嘴肿得翻了起来,像遭了马蜂。
    我没去学校。
    我一个人在村外的水渠岸上溜达着,踢着渠岸上的爬地草。我踢断了许多根。
后来,我不踢了,我顺着水渠胡乱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那个堆草垛的空场跟前。
我在我曾经睡过一夜的草垛边上坐了一会儿,然后,走进了那座破瓦窑。
    我站在窑里,看着那些烂砖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欲望。我想把砖头刻
成人的模样。
    我一连刻了好多天。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要去砖瓦窑,坐在那里刻砖头。我刻
了一大堆。我把它们放在我的周围。它们围绕着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天,轮我们班给学校里的羊拔草。我知道一个草多的地方,很快就拔满了草
笼。正要回去的时候,我看见典典和根舍提着草笼朝我走过来。自从那次打架以后,
我没和他们说过话。我不想理他们。他们走到我跟前了。
    “杂嘴子,”典典看着我草笼里的草,“知道这里草多,为什么不叫我们?”
    “砸了我一板凳,还没还你哩。”根舍说。
    我看着他们,不说一句话。
    “把你的草分我们一点。”典典说。
    “不给就抢。”根舍说。
    “把他的嘴糊上,甭让他喊叫。”典典说。
    根舍从衣袋里掏出一卷黑胶布。典典伸出一条腿,放在我腿后,把我推倒。根
舍撕开胶布,往我嘴上贴。
    典典和根舍分了我草笼里的草。根舍说给他留点吧。典典说不留,让他再拔去。
典典朝我的草笼尿了一泡尿水,说:“甭给老师告我们。”
    他们走了。我没再拔草。我一条一条撕着嘴上的胶布。我听胶布离开我的嘴皮
时发出一种“吱吱”的声音。
    我把它们捏成了一个圆疙瘩,放在手心里看了一会儿。我提起空笼朝砖瓦窑跑
去。我好像疯了一样跑着。
    我站在窑门口,看着我刻好的那些砖头。我哭了。我的眼泪悄儿没声地往下淌
着。我想给那些砖头们说些话。我想求求它们。它们用各种表情看着我。
    突然,砖头们在我的周围动弹起来,它们不是砖头。它们变成了许多人脸。它
们都是我认识的人脸,我妈,我哥,还有典典和根舍,也有王老师和燕麦。它们朝
我围拢而来。
    我不停地咽着唾沫。我感到我的喉咙很干。
    我抱起一块砖头。“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我说。我挨个儿问它们。我听不
到一句回应。它们又硬又涩。
    我把手里的砖头使劲甩了出去。砖头砸在其它砖头上,发出一阵空洞断裂声。
    “哗啦啦啦——”我推倒了一排砖头。
    “哗啦啦啦——”又一排砖头倒了。
    我在窑里乱砸着。砖头们倒塌着,碎裂着。我已经筋疲力竭了。我趴在砖头堆
上喘了一会儿气。后来,我慢慢闭上眼睛。我感到从窑顶洞口射进来的阳光悄悄向
我移过来,落在我的脊背上,又从我的脊背上滑了过去。
    我妈找见我的时候,已是半下午的时辰。
    “你一个人钻在破窑里做什么你?”我妈说。
    我眯着眼,不说话。
    “我问你话哩!”我妈说。
    我用舌头舔着嘴唇,依然没说话。我妈拽着我的胳膊,一直把我拽到饭桌跟前。
    我没动筷子。我不想吃。
    “给你留了半天了,不吃等我给你喂呀,得是?”
    我站起来,走进屋,头朝炕墙躺下。我妈跟进来,在炕跟前站了一会儿,又出
去了。
    “咋啦?”群生问我妈。
    “看墙哩。”我妈说。
    我妈没说错。我一直看着炕墙。我紧盯着一块地方。一会儿,那里就会现出各
种各样的图画,不停地变换着。也许是一张脸,也许是一顶帽子,也许是一棵树,
甚至是猫的一条尾巴。我就这么看着炕墙上的一块地方。我感到我身体里的水分正
一点一点流失。我的肚子里空空荡荡。
    后来,他们说我病了。

                                  十四

    群生和燕麦又见了一面。群生说丑娃日他妈腰里有钱口气大,粗话太伤人,我
受不了,我把手扶机砸了。燕麦说你看你一点气也不受,还能收拾不?群生说我把
它砸成一堆废铁只能拆零件卖了。燕麦说你看你真是的。群生说一砸,我就后悔了,
本来,是给我爸顶帐的,几镢头就砸没了。燕麦说那咋办那可咋办?群生说我出去
打工呀。群生仰头看着远处,喉节一动一动,一脸悲壮的神情。燕麦看着鞋尖半晌
没说话。群生说没啥难肠的我不连累你。燕麦急了,毛毛眼上闪出几星泪花。燕麦
说你就会说这种话伤我的心。群生说你爸没找你的茬?燕麦说他要给我找婆家,让
他找去,找下了,让他跟人家去。群生说我不能娶你了,我得出去挣些钱,挣点钱
再说。燕麦说这我管不了你反正我死活是你的人。群生放心了。第二天,他去外县
的一个水泥厂打工去了。
    群生是天麻亮的时候走的。我妈王玉梅给他烙了一袋面饼。我妈说钱难挣屎难
吃,遇事嘴软一点。我妈还说甭死心眼儿,伤了身子骨是一辈子的事。
    我跳下炕,提着书包一直追到村外。群生已走远了,像一个黑皮球,在水一样
波动的庄稼上边漂摇着,越漂越远,不见了。我想像着群生背水泥时的样子。我为
他伤了一会儿心,我在城壕边上转了一阵,然后拐进了学校。我感到头有些疼,沉
甸甸的,像在盐水缸里泡过一样。后来,我感到我不只是头疼,腿也有些酸软,浑
身发困。我很想在什么地方睡一觉。上自习的时候,我不停地打盹。我感到有人走
到我跟前了。我努力地睁着眼。我睁不开,我的眼皮又重又涩。我脖子一软。头碰
在了木板凳上。
    “哄”一声,满教室的人笑起来。
    我抬起头,张大眼睛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咳,咳。*王老师在我身后咳嗽了两声。
    我站起来,等着挨批评。
    “咋啦。”王老师说。他没骂我。
    “我,我困。”我说。
    王老师皱了一会儿眉头,说:“你回去吧。”
    正是做饭的时候。我妈王玉梅在院里抱柴禾。她看见我提着书包站在门口,立
刻把眼睛瞪成了圆环。
    “你,逃学了?”她说。
    我顺着眼。我感到我的脖子像软面一样。
    “说!你,逃学了?得是?”我妈说。
    “我因……”我说。
    我妈放下抱着的柴禾,摸摸我的头,又用嘴唇在我的额颅上贴了一会儿。她总
是用这种方法看我是不是发烧。如果我发烧,她就会惊叫一声。
    这回,她没有惊叫。她眨了几下眼。
    “不会是怪病吧?”她说。
    “我困。”我说。
    我妈眨着眼朝天上看着。然后,我妈给我请了两个人。

                                  十五

    先请来的是村上的医生殷凉亭。
    我困乏极了,可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我的头里边塞满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
西。恍惚中,我好像走进了一条长街。那是我从没去过的一条街。街道上拥满了人。
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他们不说一句话。他们排成队在街道上走着,看不见头,也
望不见尾。他们像衣服架子。衣服的摆动是街道上惟一的声音。
    我被我看见的情景惊呆了。我很害怕,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尿尿的感觉。
    “啪哒!”什么东西掉在我头顶上了。
    是鸟屎。一只黑色的鸟从我的头顶上飞过去。它没有鸣叫。衣服架子的队伍还
在街上无声地走着。
    “民生,民生。”有人摇着我的肩膀。
    我睁开眼,殷凉亭已坐在炕沿上了。他正从药箱里取针盒子。
    “倒水。”殷凉亭说。“针管要消毒。”
    我妈倒了一碗开水。
    殷凉亭取出针管,又取出一支体温计,夹在我的腋窝里,然后拉过我一只胳膊,
把两根手指头压在我的手腕上。我感到我手腕上有一条筋在殷凉亭的指头底下蹦蹦
跳着。
    “张嘴”
    我张开嘴。
    “啊——”殷凉亭说。
    我啊了一声。殷凉亭说再啊。我又啊了一声。
    “舌头。”殷凉亭说。
    我伸舌头。殷凉亭看了一阵,说:“嗯。”
    “屙屎不?”他说。
    我摇摇头。
    “屙屎硬不?”
    我又摇摇头。殷凉亭嗯了声,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
    “没胡吃?”殷凉亭问我妈。
    “没有,没有么。”我妈说。
    殷凉亭取出体温计,举在空中看了一阵,又嗯了一声。“没病。”他说。
    我妈一脸狐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没病。”殷凉亭说。他把取出的针管又装进了盒子。
    “娃说他因。”我妈说。
    “春天么,人都发困。这叫春困。”殷凉亭说。“我也发困哩。”他已背好药
箱。“没打针没吃药不给你要钱了,你把碗里的水倒了去。”
    殷凉亭背着药箱走了。我妈抄着手想了一会儿。
    “能看病,能看个熊。”她说。
    她出去不长时间,就请来了王婆。

                                  十六

    王婆看也不看我,一进门就说:“倒水倒水。”
    “水早倒好了。”我妈说。
    王婆说噢噢取筷子去。
    我妈取来一双筷子。王婆说:“香,香。”我妈从墙壁上的镜框背后取出一把
香,吹吹上面的灰土。
    “一根。一根就够了。”王婆说。
    王婆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成三角的纸,用香挑起来,在我的头上绕圈子,嘴里
啵叽啵叽念着什么。
    门口一黑,王老师从门外走进来。他给我妈摆摆手,不让我妈招呼,怕打搅王
婆。我妈给王老师挪过一把椅子。王老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条卷烟卷。
    “娃没去啥地方?”王婆问我妈。
    “去砖瓦窑了。”我妈说。
    “噢噢。”王婆说。她爬上炕,两只小脚碰了几下,抖掉小鞋上的土,爬到炕
墙跟前,挑着那张三角纸在墙壁上划圈子。
    “啵叽啵叽啵叽……”
    划着划着,那张纸竟粘在了墙上。
    “你看你看,”王婆说,“娃的魂跑得老远了。你看娃蔫了嘛,蔫成啥了嘛。
火。”
    我妈把火柴递给王婆。王婆烧了那张纸,然后跳下炕,把那根筷子竖在水碗里,
又啵叽啵叽念起来。
    “立住。立住。”王婆给筷子说。
    筷子竟直乎乎立在了水碗里。王婆说:“你看你看。”我妈说:“就是就是。”
王婆拨倒那两根筷子,横放在碗上,说:“西边小鬼东边神,放了我家小人人,骑
上驴,跨上马,想上天就上天,想人云就人云。”“好了。”王婆说。
    “我给咱做饭。”我妈说。
    王婆说不了不了。这时候,她才和王老师打了一声招呼。王婆说:“你们识字
人不信这。”王老师说:“信,咋不信。”他们笑了几声。我妈说:“你看这事,
把你整的,我给你化缸子糖水喝。”王婆说:“不了不了,我家那只米猫总往外溜,
猫不是狗谁给它吃它就爱谁。”我妈说:“你看你,一口水也不喝。”王婆说:
“姓要紧,你看娃,不送了我能回去。”说着,小脚就跷出了门坎。我妈说:“送
送,送送,看你说的。”
    王老师蹴在椅子上抽烟。他到人家里聊天的时候总爱这么蹲在椅子上。我一直
在炕上躺着,瞪着眼,一会儿想那条长街和长街上的衣服架子,一会想那滴鸟屎。
“啪哒”一声,滴在我的头上。那是一只黑鸟。
    我妈一进门就给王老师说:“殷凉亭看病总没个长劲,请王婆来捻弄捻弄,也
许会项些事。”
    “哦。哦。”王老师点点头。
    “许是娃心累了。”我妈说。
    “哦。哦。”王老师说。他好像琢磨着什么。
    我妈说:“民生,你看你整了多少人,老师也来看你。”王老师说:“没啥,
我没啥,快考试了,娃没病就好,我也走。”王老师把烟把儿扔在地上,用脚蹭蹭。
他看了我一眼,走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许多天以后,我会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朝王老师软活的肚子接
过去。

                                  十七

    我依旧憋着,不说一句话。
    那天,王老师在讲台上发考卷念分数。我很紧张地盯着王老师的脸,等他念我
的名字。
    “刘胜利,81分;赵典典,49分……”
    学生们领过考卷,都到院子里去了。教室里的学生越来越少。我感到我的心一
点一点往喉咙眼蹦着,越蹦越快。早该念我的名字了,可王老师没念。他看也不看
我一眼。
    最后几个学生走出教室,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的心猛烈地跳着。王老师收拾
着粉笔盒,要走的样子。
    我不知道我的考卷出了什么事情。我支撑不住了,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感到我
脸上的皮一阵阵发紧。我张着嘴,想问王老师一句什么,又想不出要问的话。我想
哭。
    “放学了放学了。”王老师朝院子里喊了一声。
    学生们轰一声涌进教室。又轰一声涌出去。
    我直直地站着。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这时候,王老师才对我说了一句:
“到我屋里来。”
    我来到王老师的那间小屋。王老师好像并不急着和我说话。他慢腾腾收拾着桌
上的东西,然后倒了半盆开水,开始刮胡子了。他给胡子上抹上肥皂,坐在椅子上
一下一下刮着,刮得很仔细。他不看我。学校里很安静,偶尔能听见几声羊叫。
    王老师刮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开口说话了。
    “你说,你考得好不好?”
    我想不到他会提这么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突然的问话使我拿不准
我自己了。
    “说么,好不好?”王老师问一句,刮一下胡子。
    “嗯……啊……”我说。
    “好?你说好?”王老师站起来。
    我摇摇头。
    “不好?”王老师的声高了,又朝我跟前逼了一步。
    我不吭声了。我感到我的心里正聚积着什么东西。
    “想想,想好了再说。”
    王老师又刮他的胡子了。他在折磨我。我到底受不住了。我的脸憋得快要涨破
了。
    “我不知道!”我突然冲着他吼了一声。
    王老师愣了一下。他走到我跟前,在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我趔趔身子。他又
踢了一脚,又踢了一脚。他看着我的脸。我的眼眶里渗满了泪水。
    “嘭!”又一脚。
    豁出去了!豁出去了!我咬着牙,在心里喊着。
    王老师定定地看着我。
    我鼓足力气,一头朝王老师撞了过去,撞在他的肚子上。他经不住我突然的一
撞,朝后退了几步。刮胡刀从他的手里飞出去。
    我咬着嘴唇。我想他再踢我,我还要撞。
    他没踢。我像猫逗老鼠一样。
    “来,再来一下。”他说,“有胆量就再撞。”
    撞!撞!我一低头,又撞过去。我撞着,踢打着。我一声不吭。王老师躲闪着,
瞅空子在我的身上拍一巴掌。
    就这么,我们打起来了。我们从屋里打到屋外,一直打到羊圈里。后来,我们
都没了力气,我们趴在羊圈里互相瞅着,喘着粗气。我们趴了好长时间。
    “噗——”王老师吹着气。他没刮完胡子,像怪物一样,给我笑着。
    “噗——”我也吹着,像一只小鲁。我不笑。
    “民生,”王老师上气不接下气,“我告诉你,嘘,噗,你考得很、很好,嘘,
是你们班最好的,噗,最好的一个。”
    然后,他放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他翻过身,仰面朝天,笑出来一串声音。
    我感到我脸上的皮一点一点松了。我咧开嘴,也笑起来:“嘿,嘿,嘿嘿嘿嘿……”。
我感到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开放。
    我爬起来,跑了。
    王老师还在笑:“哈哈哈哈……”
    我一直跑到北坡上。我的心里装满了幸福。我平展展躺着。我把一块碎玻璃放
在眼睛上看天。天又高又远。太阳很亮。几只雁在天上飞着。伸着翅膀。
    我听见了几声牛叫。我产生了一种奔跑的欲望。我跳起来,抡着布衫朝一群牛
跑过去。
    我爬上一头牛的脊背,在牛肚子上砸了一拳。牛猛地一下扬开蹄子奔跑起来。
    “下来!下来!”
    我听见有人失眉吊眼地喊着。我不管。我又在牛肚子上砸了一拳头。我在牛背
上噢噢叫着。
    一群牛跟着我奔跑。我们跑上了另一道山坡。
    土坡下是一片又一片麦田。麦子在金灿灿的阳光里起伏着,摇动着。
    “嘿嘿,嘿嘿。”我对着麦田笑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高兴。我真想跳进
麦浪里打滚。
    我真感激王老师。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都怀有一种温馨的心情。

                                  十八

    我妈王玉梅在地头掐了个麦穗,两手揉了几下,吹去麦壳,手心里就滚出十几
颗金黄的麦粒。我看见她脸上的喜色没爬上眉梢梢,又退了下去。
    已经有人开镰收割了,能听见麦垄里嚓嚓的镰声。
    “再不割就搭不住镰了。”我妈忧虑地看着满地的黄麦,又看着远处。突然,
她的眼睛直了。
    “民生你看,那是不是你哥?”她说。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我看见群生扛着一把大扫帚从远处的土坡上走下来。
    “民生,是你哥。”我妈王玉梅变成了一只肥胖的雀儿,“回,咱回,让你哥
甭来地里,回家去。”
    晚上,群生把屋里的灯挂在了窗棂上,照得院子通亮。我妈王玉梅把收割打碾
用的农具全翻腾出来,摆了半个院子。我给群生端来一碗凉水,蹴在他跟前看磨镰。
我妈站在门后一张一张数着群生打工挣来的钱。她数了好几遍。她揭开箱子,把钱
夹在包袱里,给箱子上挂了一把锁。然后,又翻腾出几个麻袋,坐在台阶上补缝老
鼠咬破的小洞。她一边补缝,一边问群生背水泥的事情。群生说他有些不想去水泥
厂了。我妈看了群生一眼,说:“一月挣二三百块钱,咋不去了哩?”群生说:
“这么挣,几年也还不了爸的欠帐。”
    “那咋办?在屋里呆着一分钱也没有。”我妈说。
    “有人卷花炮挣了大钱,发了财。”群生说。
    我妈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
    “那是个危险事情,不成。”
    “出死力不危险可挣不了钱。人喝凉水也会噎死哩。”群生说,“人家咋就不
怕危险?”
    我妈又想了一会儿,说:“人家是人家,咱是咱。”
    “我就这么说说,”群生说,“卷花炮要买火药买纸还有其它东西,咱也没那
么多钱。”
    “就是么。”我妈说,“咱没那么大肚子就甭吃那么大的馍。”
    群生没再说话。我妈缝好了一个麻袋,蹦一声咬断了线。
    然后是收麦,运麦,打碾。学校放了十天忙假。
    割麦的时候,群生在前边割,我妈在后边捆麦捆。我提着草笼捡遗落的麦穗,
找黄鼠窝,用瓦罐提水灌黄鼠。
    扬场了。群生用木锨扬麦,我妈戴一顶大草帽,用群生买回来的那把大扫帚掠
着麦堆。麦壳被风吹走了。麦粒像珠子一样落下来,在我妈的草帽上、麦堆上蹦跳
着,发出一阵阵散乱的脆响。我提着一把小笤帚,把蹦到远处的麦粒扫回麦堆。我
不时地看着我妈和群生。我感到他们劳动的样子很好看。那些天,我们全家人的头
发眉毛和耳朵鼻眼里都沾满了灰土,每次都会洗出一盆黑水。我妈蹴在脸盆跟前,
用浸满水的毛巾在脖颈上拉着。水像愉快的小虫子一样从她的脖子上淌下来,一直
淌过胸脯。群生洗脸的时候总是胡吹气,噗哧噗哧,很响。群生的头发又黑又厚。
他洗完头不用毛巾擦。他用手捋几下,然后像狗一样使劲摇头,摇出一圈又一圈水
花,很气派。
    然后是交公粮。那天清早,村长把吉祥村交公粮的人集中在一起,拉着挑着推
着,还动了几辆手扶拖拉机,浩浩荡荡出了村子,朝王乐镇粮店去了。我一直跟到
城门外。我想我哥群生也在里边,有我家的粮食,我的心里就一热一热的,直想淌
眼泪。

                                  十九

    我到南仁村去了一趟。群生让我找燕麦。
    “民生,你给哥到南仁村跑一趟,叫燕麦今晚去砖瓦窑,我有话给她说。”他
这么给我说了。
    “她爸打我咋办?”我说。
    “你甭让他撞见。”他说。
    南仁村离吉祥村不远,二里地,抬脚就到了。
    我没撞见燕麦她爸。我从燕麦家的后墙上翻上去,看见燕麦正在后院里簸麦。
捡麦子里的土坷垃。我朝她扔了一个土块,正好打在她怀里的簸箕上。她吓了一跳,
抬起头看我。我给她笑笑,用手划了一个大弯。一会儿,我们就坐在了村外池塘边
的柳树上。
    “你爸呢?”我说。
    燕麦掩住嘴笑了。
    “你这么大个人还你爸呢?好像你是个大人。”燕麦说。
    “我哥不让我撞见你爸。他让你去砖瓦窑,”我说,“老地方。”
    燕麦又笑了。“你哥给你说是老地方了?”
    “我哥没说。我知道我哥总让你去砖瓦窑。”我说。
    “格儿,格儿。”燕麦笑得很好听。
    “你甭笑,你死活得去,我哥明天就去水泥厂。”
    那天晚上,我没去砖瓦窑偷听。我躺在炕上想着他们说话的情景。我妈在厨房
烙面饼,让群生带着路上吃。后半夜,我被尿憋醒了。我起来撒尿,看见我妈已睡
了。自从我爸张清林走了以后,我就和我妈一个屋睡。我不知道群生回来没,就到
他的屋门口听了听。里边有群生睡熟的呼吸声。
    天还没亮,我就被一阵惊慌的砸门声惊醒了。我看见我妈王玉梅忽一下坐了起
来,边穿衣服边问:
    “谁?来了来了。我的爷呀,不知又出了啥事。”
    我妈跑出屋,朝群生屋喊着:群生起来快起来我听像是燕麦。
    门刚开了一条缝,燕麦就急急地撞进来,她披着一头乱发,满脸蜡黄。她说她
和群生见面的事让她爸知道了。她爸打了她一顿,要找群生闹事。燕麦说完了就哭。
我妈也有些怕了,看着群生,说,这可咋办?这可咋办?群生阴着脸,半晌没说话。
    “你可不能打他,再说他也是我爸。”燕麦说。她怕群生管不住性子揍她爸。

                                  二十

    燕麦她爸一脚就踢开了我家的门,一把就揪住了群生的头发。他是个五十多岁
的男人,又瘦又小,手上的劲却很大。我妈说:“亲家,有话慢慢说,你把娃放开。”
燕麦她爸说:“屁,谁和你是亲家,我揪的是抢人的土匪。”群生说:“六叔,你
放开我,人看见了笑话。”燕麦她爸说:“你还怕人笑话,你勾引我女儿还怕人笑
话?怕人笑话我就不来了。”
    燕麦她爸揪得更紧了。群生猫着腰,疼得直闭眼睛。
    “我就是要揪着你看你咋办,”燕麦她爸说,“彩礼退给你了,你凭什么还勾
弓哦女儿?你还算不算人?”
    群生说:“六叔你这么揪着我直不起腰我没法和你说话。”
    “我和你没话说,我要和吉祥村的人说,走,咱到街上去。”燕麦她爸把群生
往大门外揪。
    群生往后使着劲,说:“我不去。”
    “我揪着你去。”燕麦她爸说。
    燕麦急了,从屋里跑出来,要拉她爸的胳膊。
    “走开!”她爸说,“不走开就蹬你一脚!”她爸横着眉毛。
    我妈拉住燕麦,说:“你甭言语你回屋去。”燕麦不回。
    “爸,你放开他,你把他的头发揪掉了。”燕麦说。
    “我要揪!我要把他揪成秃子!”她爸说。
    燕麦她爸到底把群生揪到了村街上。
    “吉祥村的人哎!”他大声野气地喊着,“你们给我个公道哎!吃屎的把屙屎
的困住了,吉祥村的人哎!有没有说公断直的人!”
    村街上很快围了一堆人。燕麦她爸揪着群生的头发不松手,喊得嘴里泛着白沫。
    我妈把我拉到一边说:“快去学校喊王老师,小厨房冒烟哩许是来了。他们是
一个村的人,也许能息事。”
    要不是王老师,谁也说不准燕麦她爸会闹到什么时候。王老师走出拐巷就高声
嚷起来:
    “大清早谁在街道上喊叫哩咹?”
    人们给王老师让开一条道。
    “是马六啊,”王老师说,“有啥事屋里说不成,得是?大街上这么喊怕人不
知道你马六喉咙高嗓门大,得是?”
    “你是教书先生你来说说,”马六说,“社会主义治不治勾人拐人的?”
    王老师说:“社会主义也不兴揪人头发,你赶紧把人放开。”
    “我不放。”燕麦她爸马六说。
    王老师说:“你在咱南仁村撒泼没人管,可这是吉祥村,你再这么揪着不放,
吉祥村的人就不答应了。”
    马六愣住了。王老师的话真有些管用,人群里果真有人说话了:
    “把人放开!”
    “叫村长去!”
    村长就在人群里站着。他不能不出来说话了。
    “马六,”村长说,“你把人先放开,有话给我说。”
    “你给我保证让他不勾引我女儿我就放开。”马六说。
    “我保证不了。”村长说,“社会主义兴结婚自由,娘老子也不能强扭,国家
有法哩。”
    人们哄笑了。燕麦她爸扑闪着眼睛。
    “我给他甩人命!”他跳着叫了一声。
    村长走过去,摘着马六的手指头:“为这事你就是上吊也没人管你,你快松开。”
    马六一步就跳到了上堆上。
    “我要在他家门口碰死!”他喊着。
    “群生,把你丈人叫到屋里去喝碗水消消气。”村长说。他给群生挤着眼。
    群生拍打着头发,看了马六一眼。
    王老师走上土堆,拉住马六的胳膊说:“走,到我那里去,我给你熬茶。”
    王老师拉着燕麦她爸走了。

                                 二十—

    燕麦她爸一闹,倒把群生和燕麦的事闹成了。
    主意是王老师出的。他说:“群生,你跟燕麦结婚算毬了。”群生和燕麦都吃
了一惊。王老师说:“把生米做成熟饭,燕麦她爸就没辙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群生和燕麦领了一张结婚证,一人买了一身新衣服。我妈缝
了一床新棉被,给群生屋的窗子上糊了一层纸,贴了一个红喜字。结婚那天,群生
请王老师给他们举行了一个仪式。我妈炒了几碟菜,一家人围着小桌吃了一顿。吃
着吃着,我妈流了泪。
    “这么大的事,也没给他爸说一声。”我妈说。
    王老师往喉咙里灌了一盅,看了我妈一眼。
    “六二年把人饿糊涂了。”王老师说。他给我们讲他去北山换粮的事。
    “我推着车去北山换粮,”他说,“端端地就碰上了一只狼。那时候到处都有
饿死的人。狼也饿,它跟上我了。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走着走着,我燥气了。
我说狼你吃我没意思,我身上没几两肉。我说话的时候,它蹲下了。它给我叫唤了
两声。我心想这驴日的狼还通人性哩。我这么一想不生气了。我给狼说,咱都是可
怜人,一路走就一路走,做个伴儿。我这么一说。它站起来,给我摇摇尾巴,走了。
你说怪不怪。它一走,我推着车撒腿就往山外跑,险些跑断了肠子。那次狼要吃了
我,今天这酒就喝不成了。”
    王老师张开嘴,又灌了一盅,咯一声,从喉咙里滚了下去。
    “我就是那年娶的媳妇。”王老师说。“我媳妇一进门就倒了。我以为她太激
动。我想我也得有个表示,就赶紧抱住她。后来才知道她不是激动,是饿昏了。”
    “格格!”我笑了,笑得很响。
    “现在你们看去,我媳妇身上的肉足有二寸厚。”
    “格格格格。”我笑得肚皮疼。
    “看这娃,笑傻了。”我妈说。她也笑。
    我很长时间没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第二天,群生和燕麦硬着头皮去南仁村回门。燕麦她爸把他们推到门外,关住
门不让进去。他们在门外站了很长时间。他们听见燕麦她爸在犀里哭。
    “哎嗨呀嗨,我马六上辈子亏了人哎嗨。”他这么哭着,很伤心。燕麦她妈把
门开了一道缝,说:“你们快走、你爸哭哩,我不敢让你们进屋。你爸就是这号人,
过一阵子就好了。抱个外孙回来,看他认不认。”燕麦脸红了,说:“妈,那我走
了。”燕麦她妈说:“好好过日子。”
    群生没去水泥厂。他决计要卷花炮挣钱。王老师给他写了张条儿,让他去信用
社找人贷款。他选中了那个砖瓦窑。他找村长,村长说你弄去,砖瓦窑废了村上要
它没用。群生和燕麦把窑里的烂砖头搬出来,把它收拾成了一个卷花炮的作坊,然
后,他就联系着买火药,骑着自行车转村子收购废书废报纸。
    那年秋天,我上了四年级。他们好像不怎么管我的嘴了。我说话渐渐多起来。
不知为什么,我总爱和燕麦说话。我叫她燕麦姐。我妈说叫嫂子。燕麦说就叫姐,
叫姐听着亲。

                                 二十二

    我妈王玉梅到马栏农场看过我爸一次。我妈说:“我想去马栏看看你爸。”我
说:“我也去。”我妈说:“念你的书。”燕麦说:“家里有我哩,你放心去。”
群生说:“要不我去。”我妈说:“你忙你的。我去。”燕麦给我爸炒了一袋面饼
豆豆。
    那天下完课,王老师问我卷花炮的事。我说:“我哥收废纸哩。”王老师噢噢
点着头。我说:“我妈要去看我爸。”噢噢,王老师又点点头。晚上,他拿来两盒
金丝猴烟,让我妈给我爸带去。“清林爱抽这烟。”王老师这么说。
    我妈走了七天。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们全家坐在炕上,听她讲马栏农场的事。
我妈的气色很好,我妈说:“你爸在农场受了优待,不干重活,一个人在一个地方
看场子,没人管制他。”我不知道什么是场于。我妈想了一会,说:“我也不知道。
一间大本房里堆着许多大木头。大木房隔了一间小屋,是你爸睡觉的地方。你爸自
己做饭吃。”
    “远么?”
    “远死了,坐两天汽车哩,还要倒车。”我妈说。
    “他们不打人?”
    “你爸说只要不逃跑不胡生事就不打。”我妈说,“有个犯人想逃出去,腿上
挨了枪子,又给拖回去了。我给你爸说,你可甭弄傻事情,家里好好的,你安心地
改造。他们那里把劳动叫改造。改造就改造,不给人家改造咋办?”
    “我爸见你高兴死了,得是?”我说。
    “你爸一晚上就抽了两盒烟。你爸听了群生和燕麦的事,高兴得直抽烟,一边
抽一边咳嗽。我说你少抽些行不。你爸说我一高兴就想抽烟。他把王老师给的两盒
烟抽完了。”我妈说,“你爸让我悄话给你们,卷花炮要小心。你爸看的那个场子
在大沟里,一到晚上很安静。白天也安静,看不见狗大个人影。”
    马栏,马栏。我感到马栏的名字很好听。我想像着那条大沟。我感到那地方很
神秘,也很吓人。
    在冬天的头场雪到来之前,我用竹竿挑着一长串鞭炮走上砖瓦窑顶。那是我哥
群生卷出来的第一串鞭炮。鞭炮声响亮干脆,开的纸花像五颜六色的羽毛纷纷飘落。
我挑着爆响的鞭炮在窑顶上转着圈子。我感到我不是在窑顶上,而是在云上边。我
感到鞭炮的响声像欢乐的鸟叫,离我很近,又很遥远。
    吉祥村的人都听见了那一串响亮的鞭炮声,看见了纷纷扬扬的纸花。他们感叹
着我们一家人过日子的心劲。
    典典和根舍跟我套近乎。典典说:“杂嘴子,咱和好。”我不信任他们。我想
起他们给我嘴上贴胶布的情景。典典说:“真的,我和你拉勾。”他不管我愿意不
愿意,就把指头勾在我的指头上摇了几下,然后给我嘿嘿笑。根会说:“我也和你
拉勾。”他学着典典的样,和我拉了勾。他们都很真诚。典典说过年的时候你把你
哥的花炮偷些来,咱到城外放。我说行。我一直以为我一辈子也不会理他们。我恨
他们,现在我才知道,我需要他们的友情。
    然后,就是那场大雪。

                                 二十三

    雪下了几天几夜,等太阳从云里挣扎出来的时候,地上的一切都变得臃肿了。
田野啦,房屋啦,水渠岸上的树啦,都裹着一层绵乎乎的白雪。远处的北山好像远
了,在柔和的太阳光里蹲着,像一群穿着翻羊皮袄的老头。
    上课的时候,我就感到肚子饿。王老师一说放学,我就第一个跳出教室,踩着
厚厚的积雪朝家里跑。我想我妈要是蒸馍馍就好了,我一进门就抓两个热乎乎的软
蒸馍吃,如果噎住,我就喝开水。
    我家的门上挂着一把锁。
    那些天,群生和燕麦没日没夜在砖瓦窑里卷花炮,一进腊月就能卖了。我妈有
时候也去砖瓦窑给他们帮帮手。
    “腾腾腾。”典典妈端着一盆脏水人她家门里出来,朝街道上泼去。
    “你妈在桂莲家里。”她朝我喊着,“桂莲兄弟娶媳妇,请你妈帮忙去了。”
    村上又有人请我妈王玉梅过事情了。
    桂莲家的院子里又热闹又忙乱。竹笛子搭成的棚下摆着几个大方桌,娘家客正
在吃喝。厨房门口盘着土炉子,两口大锅里烩着肉菜。鼓风机呜呜叫唤着。
    “来了!油!”有人端着盘子朝棚里去了。
    新房门口围着一堆人,吵嚷着要耍新媳妇。
    我妈和几个妇女在厨房里蒸馍馍。蒸好的馍馍又白又软,在蒲篮里冒着热气。
一笼蒸好了,她们抬着倒进蒲篮,再搭一笼。桂莲递给我妈一茶缸红糖水,我妈喝
水的时候看见了我。“出去,快出去,这里忙,”她说。桂莲一把拉住我,在蒲篮
里抓了两个热馍馍,说:“甭走,给你夹个肉夹馍。”我妈说:“甭夹,娃们家不
能惯毛病。”
    我想吃,又不敢要。
    “我哥呢?”我说。
    “在窑上哩,要去你就去。”我妈说。
    桂莲夹好了肉让我吃。我妈说你先给你哥送去回来再吃。桂莲说也成。桂莲把
夹肉馍馍放在一个细瓷碗里,说:“叫你嫂子甭做饭了,来这儿吃。”
    夹肉馍馍本来是我的,转眼又成了群生的。
    我端着两个夹肉馍馍朝砖瓦窑走着。我太想吃它们了。我的舌头底下直往上泛
酸水。我听见我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往下滚着。咕,咕,滚一截就这么叫唤一声。
我揭开一页馍馍,我看见那几块肉片很大,肉香味直往我的鼻眼里钻。只要我一伸
嘴,它们就会钻进我的嘴里,再从喉咙钻进我的肚子。
    吃一个吧。我想。
    我抬头看看砖瓦窑,不远了。
    走五十步我再吃。我想。
    我一步一步数着,数到五十了,离砖瓦窑还有一大截。
    吃吧。我想。
    我想走十步咬一小口,到砖瓦窑一定能给群生剩一个。我只吃一个。
    我拿起一个夹肉馍馍。我朝砖瓦窑看了一眼。然后,我在夹肉馍馍上咬了一口。
我没想到一咬就收不住了。我几口就吃掉了它。
    我接着吃掉了另一个。我神长袖子擦擦嘴,大步朝砖瓦窑走去。我端着空碗。
    “哥!”一进窑门我就喊了一声,“妈叫你和燕麦姐去桂莲家吃饭哩。”
    燕麦看看我手里的空碗,又看看我的嘴说:
    “怕是让你送饭吧?看你嘴上的油。”
    “我吃了两个肉夹馍。我饿了。”我说。我没说那两个肉夹馍是给群生的。
    群生正在卷炮。群生给燕麦说:“你去吃,我不饿。”燕麦说:“一块去,吃
了再来。”群生说。“不去。”燕麦说:“你不去,我也不去。”
    我吃了两个夹肉馍馍,肚子里滋润了许多、我说:“不去,不去我也卷”
    “别动!”群生说,“小心炸了你。”
    “走不走走不走?”我燥气了。
    燕麦说:“兄弟,你别惹他,他和我刚吵了几句嘴。”燕麦伸伸懒腰,看着群
生。
    “我心里咋瞀乱得很,一块走吧。”燕麦说。
    “你这人咋啦罗罗嗦嗦真是个婆娘!”群生瞪眼了。燕麦并不生气。她冲我挤
挤眼,说:“好,好,我是婆娘,我是婆娘,兄弟咱走,让他一个人呆着,狼吃了
他。”
    出窑门的时候,燕麦又看了群生一眼,张张口,想说什么,又怕群生嫌她罗嗦,
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群生跟我们一块走就好了。他没有。

                                 二十四

    我和燕麦在雪地上走着。我挨她很近。我喜欢跟燕麦在一起。我喜欢看她,喜
欢和她说话。喜欢听她格儿格儿的笑声。燕麦的身上有一股香味,我以为是雪花育。
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她从不抹东西。我不知道那股香味是从哪儿来的。
    “燕麦姐,我就爱和你一起。”我说。
    “格儿,格儿。”燕麦笑了,“为啥?”
    “你好。”我说。
    “格儿,格几。哪儿好?”
    “不知道。”我说。我确实说不出哪儿好。
    “你比我哥好。”我说。
    “格儿格儿。”燕麦笑得更响了。“你哥看着凶,其实心眼不坏。”她说。
    “我看你比他好。”我说。
    燕麦又笑了。她搂住我的脖子,看着远处。
    “明天早上姐带你去落雁滩打雁去。”她说。
    “打雁?”我不信,“我又没土枪。”我说。
    “不要枪。”她说,“把地上的雪扫开,泼上水,雁落下来,到第二天早上,
雁毛就冻在地上,咱拿木棒去,悄悄溜过去,总能打住几个,打回来炖雁肉,喝雁
汤。”
    我看着远处的落雁滩。那里铺着厚厚的白雪。我想着打雁的情景。雁扑闪着翅
膀,很好看。
    “哥去么?”我说。
    “不要他。”燕麦说。
    “我也不想要他。”我说。
    “格儿格儿。”燕麦又笑了。
    就是这时侯,我们听到了那声巨响。
    “轰!”一声。紧接着是一阵欢快激烈的鞭炮声。不是一串是许多串。噼噼啪
啪。噼噼啪啪。
    “轰!”又一声。
    我看见燕麦的身子猛烈地抖了一下,突然定住了。
    一股浓烟夹杂着砖头的碎片从砖瓦窑那里面空而起。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砖
瓦窑不见了,没有了。
    我懵了。我瞪大眼珠子朝砖瓦窑那里看着。我感到我的手被燕麦甩开了。我看
见她像疯了一样朝砖瓦窑跑去。
    我没有跑。我还没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好像在梦里一样。我茫然四
顾。我看见田野啦,村庄的房屋啦,水渠岸上的树啦,仍旧裹着一层绵乎乎的白雪。
世界很大很大。北山是一群穿着翻羊皮祆的老头。它们一声不响。照在雪地上的阳
光很安静,也没有声响。
    可是砖瓦窑没有了。
    一群人叫喊着从村口奔跑出来。我看见跑在最前边的是我妈王玉梅。她挽着袖
子,胳膊上沾满了面这。
    全村的人都涌到了砖瓦窑。那里已成了一片废墟。我妈王玉梅和燕麦趴在废墟
堆里,一块一块刨着砖头。那时候,硝烟还没有散尽。偶尔有一声鞭炮从砖头缝里
蹦出来,啪,一声,啪,又一声。
    傍晚的时候,他们刨出了我哥群生的尸体。
    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在那堆废墟跟前站着。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一直拿着那
只空碗。那是一只白色的细瓷碗,碗边上有几朵精巧的花。
    我想起了那两个肉夹馍。我看着那只细瓷碗。两行眼泪水从我的眼眶里流出来。
“哥,我把你的肉夹馍吃了。”
    我给那堆砖头说。

                                 二十五

    我妈和燕麦给群生糊了许多纸衣服,还有纸鞋和纸帽。她们糊得很仔细。
    “吱扭”一声,门开了。是典典妈。她悄儿没声地坐在我妈跟前,和我妈一起
糊。
    桂莲来了。根舍妈来了。许多女人都来到我家。她们都不说话。她们和我妈和
燕麦一起糊纸衣。
    王老师也来了。他在院里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只有村长一个人说了一句话。他坐在门坎上抽了一锅旱烟。他叹了一口气,站
起来,在鞋底上蹭掉烟灰,说:“可惜娃了。”
    烧纸衣的那天,我妈王玉梅在我哥群生的坟头放声大哭了一场。
    燕麦没哭。她就那样坐着,像冻僵了一样。
    我跪在那堆纸衣跟前,看着燃烧的纸火。我又想起了那两个夹肉馍馍。
    王老师用铁锨把坟堆拍了一圈。他用手托着腮帮,像害牙疼一样。
    “哎嗨嗨嗨……”我妈的哭声传得很远。
    典典妈摇着我妈的肩膀说:“二婶,你甭哭了。他能狠心合下你,你还哭他做
啥……”
    典典妈捂着嘴,到底没忍住,吼着吼着哭起来,眼泪水一溜两行。
    从此以后,我很少说话。不是他们不让我说。我没话说。我总会想起炸药和火
药把砖瓦窑掀上空中的那副情景。鞭炮噼噼啪啪地响着,砖头和瓦砾纷纷跌落,埋
没了我哥群生。那时候,太阳正照射着白雪,没有一点声息。
    我觉得那一切好像一个虚幻的故事。
    但群生真真的没有了。
    燕麦的脸上像抹了亮油,闪着凄惨的泪光。她不再格儿格儿的笑了。她说话的
声音很弱。我老偷偷地看她。我很想给她说点什么。我没说。
    群生过二七那天,我们从坟地烧纸回来,燕麦和我妈走进厨房做饭。
    “你歇去,我做。”我妈说。
    燕麦没说话,提着水桶出去了。
    “民生,拿棍跟你姐抬水去。”我妈给我说。
    我拿着抬水棍走进后院,看见燕麦扶着轳辘把儿,要吐的样子。
    “妈,我姐吐哩!”我喊了一声。
    我妈跑过来,扶过轳辘把儿,看着燕麦的脸色。
    “找殷凉亭看看去,甭耽搁出大病。”我妈说。
    燕麦看了我妈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
    我妈的眼睛突然放光了。
    “燕麦,你有身子了?”
    我妈好像很激动,忘记了吊在半井里的水桶。她撒开手,抱住燕麦的肩膀摇着。
    “你有身子了,燕麦!”
    哒哒哒哒,轳辘飞快地转着。“通”一声,水桶落在井底了。
    我看着我妈和燕麦,愣了一会儿。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我的身子里猛地冲撞起
来。我想哭。我想放声哭一次。
    我跑到前院的墙拐角。我往墙拐角跑的时候就抽噎了。我对着墙,肩膀抽动着。
    “呜!呜!”我仰着脖子。我感到喉咙里很堵。
    我抹了一把泪水。我感到我的眼泪是热的。
    我妈听见我哭,在二门口看了一会儿。
    “好好的哭啥?”她说。她不知道我的心思。
    “呜!呜!”我哭着。
    我妈没有再问。那些天,一家人的心都像烧化的蜡烛一样,说不定谁突然就想
哭。想哭就哭了。
    晚上,我妈王玉梅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坐起来,披上布衫,两只手托着脸想着
什么,想一会儿又躺下,躺下又坐起来,一直折腾到后半夜。
    她终于受不住那种熬煎了。她拍我,轻声唤着:
    “民生,你睡了没?”
    我一骨碌从被窝里坐起来。我没睡着。我一直听着她翻腾的声音。
    “你轻点声,妈想和你说说话。”她说,“披上布衫,甭着凉了。”
    我披上布衫,等着她说。她没点灯。我和我妈王玉梅坐在黑暗里。
    “你燕麦姐怀孩子了。”我妈说。
    我点点头。我以为她还要说什么。她叹了一口气,歪低着头,不说了。我们坐
了好长时候,她把布衫取下来,放在炕头,说:“睡吧。”
    她抻抻被子,躺下了。
    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后来,我发现她老打量燕麦姐,好像要从燕麦的脸上看出
什么异样来。

                                 二十六

    几天后,我妈王玉梅和我哥的媳妇燕麦谈了一次话。
    我妈站在燕麦的屋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劲,挑开了门帘。
    “妈,你坐。”我听见燕麦说。
    “嗯,坐,我坐。”我妈说。
    我妈的口开得很艰难。
    “燕麦,妈想和你说件事。”我妈说。
    “妈你说,我听着哩。”燕麦的声音弱弱的。
    “群生,群生去了,”我妈说,“这家里留不住你,你迟早也得找人……妈不
是不明事理的人。你要走,我不拦挡你……”我妈又顿住了。突然,提高了声音:
“你看在妈的老脸上,把肚子里的娃给我生下来。我要这个娃。我一定得要这个娃
呀,燕麦!”
    我妈哭了。我妈和燕麦哭成了一团。
    又过了几天,燕麦突然说她想回娘家看看。我妈愣了一下,说:“看看你爸你
妈,散散心。去,你去,妈的心大着哩。!,又说:“让民生送送你。”
    “不,不用。”燕麦说。她好像有些慌张。
    我妈一直把燕麦送出大门。
    我脱下一只鞋,朝天上抛。鞋像鸟一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上是男,下
是女。”我说。
    “啪哒。”鞋落下来,鞋口朝上。
    “男娃!”我叫了一声,“妈你看,鞋口朝上,我燕麦姐一定生男娃。”
    我妈没看鞋。她皱着眉头。
    “民生,快穿上鞋,跟你燕麦姐去。”
    我不明白我妈为什么要这样。
    “去,甭让她看见你。她进了南仁村,你再回来,知道不?”我妈说。
    燕麦没去南仁村。她拐上了另一条路。她匆匆走着。
    她在乡卫生院门口站住了。她犹豫着,一脸痛苦。
    “燕麦姐!”我喊了一声,从墙拐角背后朝她跑过去。
    燕麦吃了一惊。她没想到我会跟着她。
    “你?……”我看着她的脸。
    燕麦蹲下来。她拉住我的手,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兄弟,”她说,“姐也不愿走这步路……”
    “我,我恨你!”我想甩开她的手。她死抓着不放。
    “姐没办法啊,”她说,“姐不能要这个娃,生一个没爸的娃,太可怜了。姐
还要活人。娃要受人的白眼……”她流泪了。“甭给妈说,她知道会受不了。”她
说。
    她站起身,朝卫生院的大门走进去。
    我没动。不知为什么,我没动。我看着她往里走。
    我一口气跑回家。我妈问我:“去南仁村了?”
    “嗯。”我说。
    “你看着进了南仁村?”
    “嗯。”我说。
    “咋去这么长时间?”
    “嗯。”我说。
    天快黑的时候,燕麦回来了。我妈有些诧异。
    “我呆不住……”燕麦说。
    我紧张地看着,心里咚咚跳。
    “回屋快回屋甭累着了。”我妈给燕麦说。
    我松了一口气。燕麦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进屋。
    “啊噢!”我叫了一声,把一只鞋朝天上抛去。
    第二天,我妈就知道了燕麦堕胎的事。
    我妈做了两个荷包鸡蛋让燕麦吃。燕麦不敢看我妈的脸。她说她不想吃。
    “挣着也要吃。不为你,也得为肚子里的娃。”我妈说,“吃,趁热吃。”
    燕麦吃得很痛苦,像吃药一样。
    我妈拿着一件衣服,坐在炕沿上。她要把它改成小孩的衣服。她一边做,一边
给燕麦讲她的经验。
    “女人生头一个都害怕,”她说,“其实没啥怕的。我生群生的时候和你这会
儿一样,害怕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生了五个,伤了三个,是过来人。有我在,
不会让你吃亏。”她说,“老天爷造女人,就是让她生儿育女。”她说,“怀着娃,
不能气着,累着,也不能饿着。要多吃。娃的衣服裤子我给你弄,你甭操心。”
    燕麦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门帘哗啦一声被挑开了。典典妈像一只红脸鸡,愤怒地盯着燕麦。她来得很突
然。
    “二婶,你还给做好吃的?你该给她吃老鼠药!”
    我妈王玉梅茫然地看着燕麦。燕麦低头一声不响。
    “二婶你咋这么糊涂,她把肚子里的娃刮了!”典典妈说。
    我看见我妈的身子摇晃了一下。
    燕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我妈的腿。
    “妈呀!”她哭叫着,“我对不住你啊,啊啊……”
    我妈闭上了眼睛。
    “我伤了儿子,又伤了我的孙子,孙子……”我妈王玉梅像说梦话一样。
    “啊,啊,啊……”我妈的喉咙像卡进了什么东西。她抽搐着身子,朝后倒下
去。我妈的手碰倒了柜盖上的鸡蛋碗。碗跌在我妈弯曲的膝盖上,翻下去。那两个
荷包蛋在地上蹦跳着,像两个活物。

                                 二十七

    一个月以后,燕麦去了南仁村。我看见她在群生的坟跟前站了好长时间。她弯
下腰,朝坟堆磕了一个头,走了。她什么东西也没拿。那时候是清晨,风吹得坟地
里的树枝吱吱响。
    她再也没有回来。从来到走,只有多半年的时间。
    两年以后,我考上了县城的一所重点中学。
    我爸刑满释放后,在家呆了三个月,便患肝癌去世。我从学校赶回来,他已躺
在了棺材里。我看了他一眼。他穿着一身整齐的衣服,戴着一顶帽子,很安详。
    借我爸钱的王三看过我妈一次。他发了财。我妈给他的脸上吐了一口。王三说:
“嫂子你吐,我害了你们一家,你就是用刀砍,我也不躲。”王三给我妈掏出一叠
钱。我妈把钱塞进王三怀里,说:“你走吧。”我妈的脸上布满皱纹。她老了。
    就在那一年,我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学。临走前,我突然想看看燕麦。我看见
她的时候,她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装着许多南瓜,还坐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燕
麦眨了好大一会儿眼,才认出是我。“这不是民生兄弟么,你看我个笨眼,听说你
考上了大学?”她说。我点点头。车上的男孩喊着鼻,鼻。燕麦在他的鼻子上捏了
一把,把鼻甩出去,在衣襟上擦擦手指头,说:“妈好么?”我说:“好,好着哩。”
燕麦说:“拿几个南瓜给妈吃,自家种的,成实了。”我没拿。她拉着架子车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我感到她说领我去落雁滩的话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
    我妈坚持要把我送到北坡,还要送。我拦住了。我妈用浑浊的目光看着我。
    “民生,你爸的事不是你给人说出去的?”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管住你的嘴。”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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