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明天战争

第十六章



  

  伴随着演习部队返回彰原驻地,各级负有各种使命的工作组果然纷至沓来。

  杜朝本找到了,但找到的杜朝本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是师直警卫连的几名战士在彰河郊区段的一片浅滩里发现的。

  集团军保卫处和彰原市政法部门组织了联合专案组,对杜朝本之死进行了调查,首先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杜朝本是沿着河边的水泥堤坝西行的,落水现场离彰原桥有五公里,也就是说那天晚上杜朝本至少在彰河河边徘徊了五公里以上。现场及其附近没有发现搏斗痕迹,杜朝本身上所携财物原封不动,情杀没有基础,仇杀没有前提,因此专案组对杜朝本之死定性为“非他人因素死亡”。

  剩下来的问题就是:是自杀还是失足落水致死。这个问题至关重要。

  这段时间,88师招待所里乌烟瘴气,除了各级工作组,还有基地农场被导弹炸死的几名战士和劳教犯的亲属。劳教犯亲属闹得尤其勇猛。这些人平时是不敢无理取闹的,心里本来就窝了一独子火,这下总算找到地方发泄了。劳教也只是一年两年的事,劳教不是死罪,命不该绝,稀里糊涂就被送到西天去了,亲属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闹得最凶的也是级别最高的,当然还是杜朝本的亲属。杜朝本的妻子肖丽珠一口咬定杜朝本是自杀,是被岑立昊逼死的。肖丽珠拉着刚上高中就失去父亲的女儿杜芩,怀里揣着杜朝本的日记,一遍又一遍地向联合专案组哭诉,历数自从岑立昊回到88师当师长之后,杜朝本的种种遭遇--在岑立昊的迫害下,完全丧失自信,工作无精打采,回到家里唉声叹气,睡在床上还常常被噩梦惊醒。肖丽珠哭诉的全部内容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杜朝本的死不是偶然的,杜朝本萌发轻生的念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岑立昊回到88师当师长那天起就开始了。

  总部和军区联合工作组的负责人是军区政治部何副主任,而具体负责调查处理杜朝本事件的居然是从总参某二级部下到军区军务部担任副部长的孙进东,这无形中对岑立昊构成了一种难言的压力。

  连续三天,几乎是不分昼夜,岑立昊都被会议、汇报和重重调查包围着,弄得筋疲力尽。最让他难受的,还是接受孙进东的调查。最初一次孙进东还喊了岑立昊一声老首长,但进入角色,就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势了,一口一个岑师长地喊,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地问。一些已经回答了无数次的问题又被反复盘问,颠过来倒过去,不厌其烦,穷追不舍,简直就是审讯诱供,弄得岑立昊烦躁不堪,又只好忍气吞声。

  这一天,就杜朝本死亡之前岑立昊同他的最后一次谈话内容,孙进东盘问了足足三个小时,譬如杜朝本的态度,杜朝本的表情,杜朝本的语气,杜朝本离开时的眼神,等等。一个上午就这么被一些不着边际的末枝细节耗掉了,直到中午快吃饭的时候,岑立昊终于忍无可忍了,说:我所做的就是这些,问一百遍还是这些。我可以对杜朝本同志的遇难负完全责任,组织处理、判刑、直至偿命,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我服从法律!你们可以广泛取证,但是请你们再也不要找我谈了。

  孙进东仍然不惊不乍不慌不忙,仍然面冷如霜,说:岑师长,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不要着急,组织上要对你负责。

  岑立昊说:那你们就负你们的责吧,我相信组织,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审讯了。再传我我也不来了,你们看着办。

  孙进东异常平静,说:岑师长,领导干部说话是要负责任的,我们是找你了解情况的,没有谁给你发传票,法律程序还没有走到那一步。

  岑立昊听出了孙进东话里的机锋,冷笑一声:悉听尊便,我等着。说完,气呼呼地站起来,摔门而去。

  走出孙进东的临时办公室,一个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岑立昊正要下楼的时候,恰好遇上肖丽珠上楼,两人擦肩而过,肖丽珠突然回过身来,先是一把揪住岑立昊军装的衣领,接着脑袋就撞了过来,两个人纠缠在一起,跌跌撞撞地从三楼奔到二楼。肖丽珠一遍撕扯一边哭骂:岑老虎,你这个周扒皮,你这个黄世仁,你不得好死啊,你还我老杜,老杜跟你前世无仇后世无冤,你为什么要把他往死里逼啊?你这个军阀恶霸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你没有好下场啊……霎时,眼泪鼻涕就抹了岑立昊一身。

  正在招待所里办公的各路工作组听见外面嘈杂,纷纷出门观望,那些等待“落实政策”的死者亲属们更是踊跃参加围观,其中还有人大声叫好:冤有头,债有主,血债要用血来还!

  集团军保卫处的一名干事见岑立昊被肖丽珠扭扯得不成体统,赶紧过来劝解。肖丽珠怒骂:走开,你算什么东西,你尝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吗?

  岑立昊表情滞然,对这个干事说:谢谢,你别管了,让她出出气,这样我们都会好受一些。

  集团军干部处的马处长冲过来,不由分说地攥住肖丽珠的胳膊,想把她同岑立昊隔离开来,没想到更加激起了肖丽珠的战斗愿望,她像一根被拉长的弹簧,马处长刚一松手,她便以更快的速度反弹到岑立昊的身上,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势,高声骂着:岑老虎,你也有老婆孩子,你为什么不去死,你凭什么往死里逼我们老杜?报应啊报应,老天爷不会放过你的……

  骂声越来越高,悲痛和仇恨的情绪也越来越膨胀,在两次挣脱第三者的钳制之后,肖丽珠的战斗激情已经膨胀到高潮阶段,这种激情受着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和仇恨以及对于未来生活的彷徨种种因素的鼓励,化成了强有力的武器,她的双拳紧攥,向岑立昊的脸上、脖子上、胸膛上雨点般地砸过去。

  岑立昊昂首挺立,竭力地往上举着脑袋,避开肖丽珠拳头的袭击,双手尽量地挡住眼睛。对于孙进东,他可以不卑不亢甚至敢于摔门而去,但对于肖丽珠他不能这样做。杜朝本是他的下属,杜朝本之死,他即便不负法律责任,即便不负领导责任,他也必须负道德和情感责任。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如果不是他岑立昊到88师来当师长,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杜朝本还会一如既往地在他的团长的位置活着,而且过得有滋有味,活得威风凛凛。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就是刽子手,他间接地杀害了杜朝本。对于杜朝本,用一句话来形容岑立昊的心情再合适不过: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这时候,又有令人心颤的一幕出现在岑立昊的眼前--就在肖丽珠撕扯他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出现了。女孩很单薄,头发蓬松零乱,像一棵遭到寒霜袭击的小树,在风中倔强地挺立,深陷的眼窝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妈妈和那个男人的搏斗--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就是这个男人,使她失去了爸爸。

  岑立昊此时有万箭穿心的疼痛,他从那个叫杜芩的十四岁的女孩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穿透力很强的东西,那就是--仇恨。

  热泪涌上了岑立昊的眼窝,他一动不动,任肖丽珠拼命地撕扯揉搓,任肖丽珠把他扯来拽去,任肖丽珠把他的军装撕扯得褴褛不堪,只是喃喃嚅嚅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没办法,是我害了老杜,是我。肖大姐你打吧,复仇吧……

  林林带着岑骁汉闻讯赶来,老远便看见肖丽珠母女在撕扯岑立昊,岑骁汉像一头小豹子,一边往前冲一边大喊,凭什么打我爸爸,我跟她们拼了!

  岑立昊看见妻儿过来,心里顿时一沉,他太不希望林林和孩子看见这一幕了,抽出身来,赶紧向林林挥了挥手,示意她带着岑骁汉离开。林林噙着眼泪,善解人意地向岑立昊点了点头,抓住岑骁汉,死死不松手。岑立昊注视着自己的妻儿,泪水终于遏止不住,滚滚而下。

  肖丽珠忘我地撕扯岑立昊,压根儿没注意到林林母子就在不远处,也在撕扯着。肖丽珠打得正起劲,倏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冷冰冰地落在脸上,住手抬头一看,她也惊呆了--岑立昊仰着下巴,满脸是泪,那泪水就像一条湍急的小溪,在岑立昊的脸上尽情流淌……

  肖丽珠一把松开岑立昊,歇斯底里地喊道: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啊……就这么喊着,放开岑立昊,大声嚎啕而去,那撕裂人心的声音,犹如一只负了重伤的狼在悲惨地嗥叫,一声高过一声,在招待所的院子里久久回荡。

  在岑立昊倒霉的这段日子里,范辰光的事业可谓是如日中天。到了地方之后,范辰光虚心学习,恪尽职守,最开始配合局长,把方方面面的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工商局是个权力部门,也是个让人眼红的部门,鸡零狗碎的匿名信不少,大都是反映经济问题的。范辰光同局长商量,要在彰原市工商管理系统开展一次讲正气、树形象、捍卫国家职能机关尊严的活动,这项活动得到了于庭杰书记等彰原市领导的高度评价。九个月后,老局长退休,范辰光当仁不让地成了彰原市工商局的一把手,但仍然住在266团的家属院里,每天上班下班,他的宝马车在营房里出入,格外引人注目。

  这段时间,88师的各种消息不胫而走。一则消息说,军区钟盛英参谋长听说88师出事之后,痛心疾首,传出话来说,88师这样的部队,交给范辰光这样的人不合适,范辰光观念太滞后,跟不上时代;交给岑立昊这样的人也不合适,岑立昊太超前,不切合实际。88师这样的部队,就交给刘英博这样的人最合适,既不因循守旧,也不标新立异,既有思想政治工作经验,又有军事理论功底,脚踏实地,稳中求胜。于是就传出一个说法,说刘英博可能要改行升任师长。

  刘英博也听到了这种传说,不是全信,也不是全不信。刘英博在苦笑之余,衡量了一下自己的优劣短长,再三掂量,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为了避开师大院形形色色的怪异目光,岑立昊安排林林带着岑骁汉,暂时住进了103医院的单身宿舍里,避开这个风头,以免孩子受到刺激。

  在88师的多事之秋,心情不能平静的还有路金昆和马复江,这两个人都是当年和岑立昊一起参加执行边境任务的,那时候路金昆是副团职,岑立昊和马复江都是正营职,十年后岑立昊从总部和F国镀了一身金回来当了师长,他们两个人都是副手,早就觊觎师长一职,现在,也该动一动了,就是轮流坐庄,也该轮到他们了。

  还有一种说法,说是辛中原还要从政委的位置上改回来当师长,刘英博接任政委。刘英博觉得这个安排相对比较科学,而且他的夫人李蓁在集团军秘书处当处长,消息来源也相对可靠些。

  各级工作组撤离88师的当天晚上,辛中原请岑立昊吃饭,说是要为岑立昊搞“压惊”,岑立昊欣然从命。

  没带司机,也没找别人作陪,两个人换上便衣,岑立昊自己开了一辆三菱越野车,把辛中原往彰原市中心拉。路上,岑立昊说:去黄土地烤肉店吧,你我都是穷人,别太破费了。

  辛中原说:这些天来,你我受尽煎熬,我请你也好,你请我也行,总得吃点好的嘛。我看别吃烤肉了,我们去鲍翅王海鲜城怎么样?

  岑立昊说:实事求是地说,我还是喜欢味道重的。

  辛中原说:我也实事求是地说,我还没吃过鲍鱼。鱼翅倒是吃过一次,还出了个洋相。我给你讲个故事。朱崇君你认识吧?

  岑立昊说:不认识,听说过。在99师当过副师长,转业在民政局当局长,现在是彰原市副书记,据说在彰原地面上很有神通,呼风唤雨。是他吧?

  辛中原笑笑说:就是他。那次范辰光请他,邀我和刘英博、翟志耘作陪。乖乖,那个排场,谱摆大了,别的不说,就说第一道菜,就是一碗稀汤,里面有一撮粉丝,我觉得是鲜鸡汤炖的,味道是好啊,粉丝吃完了,又上来一小碗米饭,是好米,雪白雪白的,透亮,我看也就是一两二两的,泡在汤里,味道确实不一般。你想,我这个饭量,二两饭哪里够吃啊?我稀里糊涂就把它干下去了,觉得不过瘾,叫小姐,再来一碗。刘英博在下面直踢我,嘀咕说,每人就一碗。他妈的,我一下就火了,不就是个鸟汤泡饭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偏要再来一碗。范辰光搞得没法,只好让小姐再单独给我上一碗。后来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鱼翅捞饭,还是高级的鱼翅,一盅888元,光那道菜我就快吃了他一千八。后来刘英博告诉我,那顿饭范辰光花了将近两万元。乖乖,狗日的真敢吃啊。

  岑立昊开着车,说:一顿饭吃了我们88师全体常委一个月的薪水。妈的,太腐败了。

  又说:老首长你恐怕要提醒范辰光,他当个工商局长,每月工资不过千把元,这样吃早晚要吃出问题。

  辛中原说,我是说他了,范辰光拍着胸脯跟我说,请老首长放心,我范辰光别的不敢保证,两袖清风绝对敢保证,不往家拿,不往口袋装。我就是一条,吃了喝了,做人情了,拉到茅坑里,查都查不出个名堂,只能查出一泡稀屎。

  岑立昊说,这个老范,思维方式总是出其不意。

  辛中原说:我们两个不腐败,自己掏腰包高消费一下怎么样?去鲍翅王。今晚咱们单独吃鲍鱼,免得以后在公开场合第二次出洋相。

  岑立昊说:那些东西有两种人吃,一种是资产阶级的傻子,二是无产阶级的败家子。我们两不靠,还是吃烤肉实在。

  辛中原说:那就听你的。

  辛中原约岑立昊出来吃饭,是想给岑立昊改善一下心理环境。

  这段时间,88师的几名主要领导关系很微妙。比较可靠的消息是,岑立昊的师长肯定是保不住了,辛中原再改行当师长。这种传说使辛中原感到很尴尬。退回几年,让他当师长,他会觉得天经地义,没有当上他也确实感到不公。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岑立昊回到88师近两年,像一台大吨位的推土机,把那些积累已久的坏的习气和不良的作风推得七零八落。同时他又是一台大吨位的压路机,一遍又一遍地从这块虚泡松软的土地上碾过,把很多缝隙都夯实了。至于出现的问题,并不是岑立昊一手制造的,那些问题实际上早就潜伏在部队的肌体内,诚如岑立昊说的,天灾也好,人祸也好,不管是属于制导系统的问题还是人为的问题,但根子都埋在88师,今天不出,明天也可能会出,晚出不如早出,战时出不如平时出。岑立昊还有一句话,出在别人身上,不如出在我身上。辛中原当然能够体会到这句话的深沉层含义,那是一种自信的表现,也是敢于承担责任的勇气的表现。在这种时候,如果真的把岑立昊免了,而让他再改行接任师长,彼此的关系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他这个上了年纪的新师长该以怎样的姿态工作,该怎样打开局面,该怎样对待岑立昊策划的那些为了提高战斗力的举措,的确是一个让他颇费脑筋的问题。

  辛中原必须承认,尽管他带兵口碑很好,但他仍然属于维持型的。真正从实战出发,着眼与长远建设,他既缺乏岑立昊敢作敢为的魄力,也没有岑立昊那样点穴一点就准的敏锐,更没有岑立昊那样胸有成竹的现代战争意识。两年前,辛中原曾经对没有当上88师的师长而不痛快,可是今天,辛中原是多么不希望当那个师长啊!只要是岑立昊还在师长的位置上,他还是当个政委的好!

  在黄土地烤肉店里,两个人要了一个小包间,点了两道凉菜、两道热菜,开了一瓶茅台,相对而坐。

  辛中原举起酒杯说:立昊,你是一条汉子,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来安慰你,当然,你也不需要安慰。

  岑立昊说:老团长,你是不是为我担心?

  辛中原说:有点。我后悔我没有阻拦你。我这个老同志,本来应该想得更周密一点,更稳妥一点。

  岑立昊说:老连长,老团长,老首长,这就是你的局限性。如果我们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周密稳妥,滴水不漏,那么,等我们想好了,战争也结束了。

  辛中原说:但是,有些情况是可以避免的……干杯。

  岑立昊说:准确的说是可以回避而不是避免。避免是不可能的。但我们不能回避,尤其是我不能回避,我做人为官,一个原则,实事求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利益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这酒好像是真的。

  辛中原说:这又是你的局限性了。周密稳妥的奥妙就在于它可以保护自己,只有保护自己,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自己出拳即被击倒,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伟人说过,只有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这句话同样适用我们现在的工作。只有自己站稳了,并且拥有了权力,我们才能把理想变成现实。权力越大,我们做成大事的可能性也越大。

  岑立昊停住筷子,静静地听,然后端起酒杯,往辛中原的杯子上碰了一下:老团长,我是操之过急了,确实是欲速不达啊。

  辛中原说:乌龟和兔子赛跑,兔子是一条直道跑到黑,跳得很高,目标也大,那是很危险的。一路上都可能会埋伏着危机,可能会绊着,可能有陷阱,即使跑到目标了,可能还有一个人在那里守株等待。而乌龟呢,低姿匍匐前进,重心下移,四平八稳,风再大它也不怕,飞沙走石也很难击倒它,最终,它也会到达目的地的。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们都要当缩头乌龟,那样我们事业发展就太缓慢了。但是,兔子的教训我们也不能不汲取。

  岑立昊灌了一口酒,说:道理何尝不懂,性格决定命运啊!

  辛中原说:别这么野蛮装卸,慢慢喝。立昊,我理解你,现在,真正像你这样想问题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惟其如此,我们更应该保护自己,这也不完全是为了自己。

  岑立昊说:老团长,你估计我被免职的可能性大不大?

  辛中原说:比较大,你显然已经有思想准备了。

  岑立昊说:那么,老团长你估计你改任师长的可能性大不大?

  辛中原说:也比较大。

  见岑立昊有点意外,辛中原接着说:第一,我在几年前就是师长的重要候选人,如果不是你回来了,我前年这个时候就是师长。第二,88师这两年的工作有目共睹,我们这个班子是团结的,不谦虚地说,我辛中原不管是副师长还是政委,在班子里面都是一个很重要的平衡器。第三,如果班子调整,必须充分考虑到稳定,一旦把你换掉,掉一个新手来控制不了局面,本师产生师长,路金昆和马复江接不上,刘英博改行不可能,那怎么办?还是我这个老同志呗。可是,我的年龄也确实大了一点,都快到临界线了。

  岑立昊说:那是你的错觉,你是跟我比才觉得自己年龄大。你今年才四十九岁,当师长还可以当六年。我希望你再改回来当师长。

  辛中原说:我相信你是真诚的,但我最希望的还是你继续干下去。我也是真诚的。

  岑立昊说,如果你改任师长,刘英博接任政委可能性就比较大了。

  辛中原说,也许吧。

  岑立昊说:老团长,我求你一件事。

  辛中原看着岑立昊,没有说话。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希望你不要赶我走,还把我留在88师,给你当副师长,当参谋长……哪怕当团长也行。

  辛中原说:这话现在说还太早了。你现在还是师长。

  岑立昊苦笑了一下:我知道,这一天已经不远了。我不想离开88师,我还想做点事。

  辛中原说:即便是调离,你也可以回总部嘛,当个局长,或者到军区当二级部部长,最次也可以到集团军当副参谋长。凭你的硬件,是压不住的。

  岑立昊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要是免了我,我哪里也不去,让我还留在88师,让我们还像十年二十年前那样,在你的手下,我会认真地反思,我还是一个好干部。老团长,你答应吗?答应我,给我一个机会,干了这一杯。

  辛中原说:立昊,你醉了。这话先不说了,好吗?

  岑立昊仍然顽强地举着酒杯:老团长,答应我,你知道,我尊重你,我不会给你拆台。答应我,干了这一杯。

  说着,倏然泪下。

  辛中原的眼窝也湿润了:立昊,叫我怎么说呢?如果……真的那样处理,我……答应你。

  这天晚上,岑立昊没有回到洗剑山。

  大约在十点钟左右,红楼一号的电话铃响了,岑立昊拿起了话筒,喂了几声,里面没有回应。正要放下电话,突然一阵旋律传出来,悠扬、悲怆、激越、壮烈……他听出来了,背景音乐是《英雄交响曲》,而那从《英雄交响曲》雄浑的海洋上空掠过的那缕柔情似水、明快如春的音乐,则是由长笛演奏出来的《雨季的森林》--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只有通信营那个姜晓彤知道,他喜欢听这首歌。

  岑立昊怔住了。

  冬去春来,乍暖还寒。

  经过专家坚定,关于WE-U导弹误伤基地农场战士的事故原因有了明确的定性。这种导弹是国产仿制的,其中制导系统的RT配件是从Y国引进的。仿制成功后曾进行过多次检测和试射,均未发现重大问题。但是专家进一步拆析发现,进口的这批RT配件在时间上有特殊设定装置,一般不超过三年,三年后的功能逐年下降。也就是说,这些WE-U导弹如果不在三年内派上用场,就基本上变成废铁了,而全军各部队库存的有一万多枚,仅这一项报废的,价值就超过了一千万美元。

  参与鉴定的一位专家怒不可遏,认为这是Y国军火商对中国的极大愚弄和欺诈,然而由于供求合同无懈可击,现在也只能不了了之了。这件事情对于装备部门和研制机构震动很大。至于88师在演习中使用了该批号的导弹,本来无可厚非,而且使隐患浮出水面,避免了更大的损失,可以不再追究责任,演习中误死误伤的人员也可以按“战斗减员”的规格和标准处理。

  但是,由于杜朝本的“非战斗减员”,又使问题复杂化了,各级工作组在88师艰苦奋战了二十多天,掌握了岑立昊自从来到88师后,推行单纯的军事观点,忽视训练大纲,科技练兵操之过急,强制军官进行业务提高到了脱离实际的地步,造成一名团长死亡(专案组将其定性为酒后落水溺毙),一名团政委负伤,四十多名营级军官下岗……另外还有主观武断、不联系群众等等问题。

  专案组和各级联合工作组建议免去岑立昊的职务,另行分配工作。军区主要领导也主张岑立昊离开88师,平调任集团军副参谋长。但是,岑立昊表示不能接受,坚决要求留在88师工作,可以降职担任副师长,也可以当团长。

  关于对岑立昊的处理意见,僵持了一个多月。这期间辛中原和刘英博也分别给钟盛英和岳江南打电话,竭力挽留岑立昊。

  是年5月1日,88师领导成员调整的命令下来了:任命辛中原改任88师师长,刘英博升任88师政治委员,林用三任88师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免去岑立昊的88师师长职务,任该师副师长。在岑立昊的命令后面还有一个括号(享受正师职待遇)。

  岑立昊对这个括号嗤之以鼻,说,副师长就是副师长,当着副师职的官,享受正师职待遇,什么意思嘛?好像当官就是为了待遇似的,荒唐!

  据黄阿平掌握的情况,岑立昊之所以没有被平调到集团军担任副参谋长,除了他自己坚持以外,这件事情还惊动了军委K首长,首长看了专案组和联合工作组的材料,在上面画了一个很大的感叹号,又画了两个很大的问号,最后对总部首长唐云际说:这个岑立昊,我们把他派下去,是让他当师长的,既然在师长的位置上出了问题,那就让他当副师长,我看就不要让他到军里去当什么副参谋长了。

  首长对这件事情到底怎么看,还是一个谜。

  高三明最终为那次实弹射击付出了代价,没有能够提升。

  命令绝密件是黄阿平到军区直接取回的,集团军干部处没有派员。同这个命令一起取回来的,还有一份处分决定,鉴于杜朝本意外死亡和“2·17演习”导弹误炸军区训练基地劳教所人员事故,辛中原和刘英博作为师里主要领导,也负有一定的领导责任,分别给二人记过和行政警告处分。改任、提升命令和处分决定同时宣布,这又是一桩前所未有的稀奇事。

  命令和处分决定取回的当天,岳江南赶到88师,同以上调整的同志集体谈话。

  会议室里,大家表情严肃,惟有岑立昊若无其事。

  岳江南问:岑立昊同志回到88师工作,多长时间啦?

  岑立昊微笑回答:一年零十一个月。

  岳江南说:你岑立昊能耐大啊,才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把88师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也可以说扭转乾坤啊。

  岑立昊说:操之过急,适得其反。我接受教训。

  岳江南说:死了一个团长,伤了一个团政委,炸死六个人,不管原因如何,你这个当师长的难逃其咎。不处理你,处理谁呢?天塌下来总得有人扛着,免你的职顺理成章。

  岑立昊说:我毫无怨言。

  岳江南说:从形式上看,处理重了,因为有些责任不是人为因素,不是你们88师的人为因素。但是,到集团军工作,你又不能接受,那就只好委屈你了。

  岑立昊说:谈不上委屈。只要还让我带兵,就是对我最好的使用。

  岳江南说:能上能下,这是正确的态度。有些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对你岑立昊同志我们放心。那好,哪里摔了一跤,你就还在哪里爬起来。你年轻,也经得起挫折。我相信我们会看到你重新崛起的那一天。我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

  自从88师主要首长调整之后,洗剑山下的高技术练兵训练基地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辛师长和刘政委达成共识,88师的科技练兵起步很高,势头良好,此劲可鼓不可松,科技练兵只能加强,不能削弱。

  岑立昊离开了师长的位置,干脆住进了洗剑山基地。副参谋长韩于戈被任命为高技术训练基地兼职主任,干部科长黄阿平为基地兼职政治委员,侦察科长栗奇河为兼职副主任。基地增设了政工组、卫生所、通信站,数字化模拟营增配了二十台计算机。这一切都显示,以辛中原和刘英博为核心的师党委并没有否定岑立昊的建设思路,而是给予充分的肯定和支持。

  陈欣欣和马笑蓝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进入洗剑山的,前者现在在政工组当干事,在协助黄阿平做好高技术战争人才量化分析使用的同时,也以相当的精力进行生活体验,感受高技术练兵氛围,并着手文学创作。马笑蓝则在自动化站里担任技术员,充当姜晓彤的助手。

  姜晓彤最终没有当成栗照展教授的研究生,88师把她的腿拖住了。如果说在此之前她到洗剑山下来充当一名科技练兵的骨干,是因为她在等待的过程中仍然必须履行一名军人的职责、在履行一名军人职责的同时仍然等待的话,那么,随着BIC魔方研究的深入和嘎尔玛参数长久悬而未决,尤其是岑立昊被降职之后,她在震惊之余,毅然做出决定,不走了,哪儿也不去,她就要留在88师,留在洗剑山下,继续在BIC王国里充当一名侦察兵,除非她找到了那个藏匿很深的嘎尔玛参数,除非88师的数字化模拟作战单元装备上了BIC魔方,除非岑立昊离开了88师。

  关于岑立昊被降职,除了在22集团军产生较大的影响以外,对于中国陆军来说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是,姜晓彤发现,还有一些不容忽视的人在关注岑立昊的降职。她从网上看见了有好几个国家的军事情报研究部门对于岑立昊降职做出了强烈的反应,让她印象最深刻的是F国陆军学院的教授、也是岑立昊在F国留学时候的导师欧文斯博士发表的一篇文章。欧文斯说:中国的岑立昊曾经是我认为在中国陆军里思维最敏捷、最前卫的军官,他对于战争和战争信息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灵敏的嗅觉,尤其难得的是他对于战争事业的献身精神……这个人应该在短时期内拥有更大的权力,来推动中国陆军的革命性的变化,然而,他被撤职了(欧文斯把岑立昊的降职当成了撤职,说明他的情报还不是很准确),据说原因仅仅是因为在他组织的训练中伤亡了几个人,其中一名杜姓团长为掩护岑立昊而丧身,而杜氏是岑的最得力的助手之一……我对岑被撤职感到不可理喻,这似乎也在显示,中国陆军对于人才的使用上,还缺乏清醒的认识,因小失大……岑立昊这样卓越的军官能够轻易遭到罢黜,使我们感到惊愕也感到轻松,我曾经担心,如果有一天中国和F国反目成仇,也许,我的学生将是我最强劲的对手,现在看来,这种担忧是多余的……

  尽管欧文斯博士的文章里有不少言过其实的地方,也有真假不明的成分,甚至可能还隐含着攻心战的意图,但是,姜晓彤还是从中看出来了岑立昊的陆军中的影响。无论是出于国家利益还是出于个人感情因素,她都希望能给岑立昊一些帮助,然而,她的能力毕竟过于微弱。

  最糟糕的是,在最需要依托的时候,她的依托被卸掉了--朱定山教授先后采用了四套方案寻找嘎尔玛参数,均以无功而返,老人家毕竟是一把年纪了,急火攻心寝食不安,在春天里患了一场重感冒,高烧导致肺炎,住进了医院,一住就是两个多月,至今没有出院的迹象。

  姜晓彤到医院去看望朱定山,教授流着眼泪说:对不起啊晓彤,看来我是老了,人老了是真不中用了。你们师长花了那么打的力气,对我寄予那么大的希望,可是,我让他失望了……怎么办啊,铺了那么大的摊子,耗了那么多人力财力,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骑虎难下啊!

  姜晓彤看出来了,朱教授确实是力不从心了,老人家对自己已经失去信心了,他的威望和自尊心都不允许他继续失败了,他在打退堂鼓。

  姜晓彤说:朱教授,您已经尽心尽力了,您老安心养兵吧,岑师长他会谅解的,他不能让一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给他找嘎尔玛参数,您放心,还有我呢。

  朱教授说:也许,我们一开始就进入了盲区,从BIC区域走进死胡同了。我也想过,能不能用数字排列出一个编码,但这个数字从哪里找呢?我实在是黔驴技穷了。对不起你们岑师长,老朽无能啊!

  姜晓彤说:教授,您已经尽力了,至少,您把弯路都走过了,为最后的胜利铺平了道路,无论如何,88师都要感谢您。

  姜晓彤没有把岑立昊被降职的消息告诉朱教授。

  离开医院,乘车回洗剑山的路上,姜晓彤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重要性。她回味她在朱教授面前最后说得话,不禁哑然失笑。她是从什么时候学会了一本正经地说场面话的呢,而且是不假思索地就代表了88师和岑师长。她知道,朱教授即便病愈,再来洗剑山也是很勉强的事了,那么,谁来收拾BIC的残局呢?谁来为逆境中的岑师长医治那块心病呢?

  据说岑师长有个宣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那么现在在她的心里也有一个宣言,在88师的数字化模拟营建设上,我不帮岑师长谁帮岑师长?

  是的,是骑虎难下。接着骑下去的,眼下只能是她了。

  可是,她毕竟年轻,在BIC王国里,她毕竟才是一个涉足未深的马前卒,连朱定山都无可奈何的嘎尔玛参数,靠她独立寻找,谈何容易!利用UNIX平台实行黄金分割不行,分析TY的源代码无效,NX平台挤不进去,她真是一筹莫展。

  信息工程大学研究生院的通知书被她放进了抽屉,那上面有栗照展教授的亲笔签名,她常常要拿出来看看,每看一次就动摇一次,每动摇一次,接着就是一次刷新,一次更加坚定的决心。最后,她把那一张曾经让她朝思暮想的压模烫金的纸质印刷品撕得粉碎,彻底地告别了几年的梦想,无牵无挂地开始新的梦想。

  没有谁知道她内心深埋的隐秘,这种隐秘有着针刺般地阵痛,也有着美妙的快感。陈欣欣和马笑蓝只发现她与过去相比,变得沉默寡言了。陈欣欣曾经曾经对她没有回复信息工程大学的通知表示不理解,她淡淡地笑笑,说已经没有意思了。再问,回答是学院的条件太苛刻,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春天匆匆而过,夏天的热浪越过天都山脉,掠过天都山,向洗剑山涌了过来。

  岑立昊坐在办公桌的后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黄阿平坐在沙发上,一只膝盖上方着一个笔记本:综合88师的干部……

  岑立昊打断了黄阿平的话头,纠正道:军官!

  黄阿平说:综合88师的军官,从专业技能上,大致可以划分为O型、Y型、T型、I型、K型、X型……所谓O型,就是完美型,追求圆满,譬如刘政委和韩于戈副参谋长,缺点是拘泥;所谓Y型,有特长基础,但是随着分工的不合理,往往放弃了特长,向另外的方向发展,这种情况比较普遍,譬如说陈欣欣、我本人;所谓I型,专业单一,纯粹的学术型,宜放在专业研究领域而不宜担任领导职务,譬如严玉林、张京民;所谓T型,有执着的追求精神,有专门的知识积累作为支撑,同时也涉猎更加广泛的知识领域,以点生线,以线带面,如果性格坚定,可以放在基层领导岗位上,譬如栗奇河、姜晓彤、李勇勇;所谓X型,属于混合交叉人才,既有组织指挥能力,也有专业技术能力,在科技练兵的条件下,可以担负营以上领导职务,譬如王贺韦;所谓K型……

  岑立昊坐正了身体,掂起铅笔在纸上画了几笔,然后说:你的划分有意思,但要注意理论联系实际,你是干部科长,不能也搞成了I型。政工军官的心理战培训筹备得怎么样?

  黄阿平说:本月中旬摸底,考试题我看就不用请院校了,请师长……

  岑立昊敲了敲桌子,再次纠正黄阿平说:岑副师长。

  黄阿平说:请岑副师长划个范围,我和宣传科长草拟一个。

  岑立昊说:很简单。基础摸底不要太高深了,让大家都不及格他就没信心了,没信心就没兴趣,恶性循环。一是从中国传统兵法里鸡蛋里找骨头,三十六计里面就有很多条款属于心理战,古代也有不少战例,有的已经成了成语典故。对内,有破釜沉舟,有背水一战,还有激励士气的投醪劳军,吮痈励士;对外,那就是谋略了,移花接木,瞒天过海,声东击西,还有威慑瓦解,像四面楚歌,风声鹤唳,等等。当然,要注意突出现代高技术战争心理战的特点,以威慑为主,采取的手段可以是政治的,也可以是经济的,还可以利用宗教。我们师以下的部队,不要太宏观了,要充分考虑到地面部队攻防战斗的特点。我就给你说这么多,你们自己琢磨。开学的时候,我参加,你们还要把辛师长和刘政委请到。对政工军官进行心理战培训,关系到在高技术战争中思想政治工作效能,这是提高战斗力的十分重要的方面。你们要把问题想得更细一点,更复杂一点,更稳妥一点。要充分考虑到参加培训同志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能把压力搞大了。

  黄阿平怔怔地看着岑立昊,心里闷闷地想,岑师长--不,岑副师长现在确实变了,只要是布置任务,就必定要反复强调细致,稳妥,周全。过去可不是这样,过去他说干就干,他的话就是条令,稳妥不稳妥是你的事,他只提要求只提标准。现在,即使只是个心理战摸底考核,他也提出来“要充分考虑到参加培训同志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是心有余悸了。是啊,已经死了一个团长,要是再逼死一个政工军官,那88师和他岑立昊的知名度就就与世界接轨了。

  黄阿平说:师长……岑副师长,我明白了。然后,又拿出一份材料,恭恭敬敬地放在岑立昊的写字台前。

  岑立昊问:什么东西?

  黄阿平说:集团军又要上报团以上干部调整意向,这是上次常委会纪要,其他常委已经圈阅了,请岑副师长阅示。

  岑立昊一页一页认真地看了下去。上次常委会上,多数人提议,推荐路金昆到分区任司令员,推荐马复江任副师长,推荐265团团长孙大竹任师参谋长,推荐装甲团团长陈言宾到分区任副司令员,推荐姜梓森任政治部主任,推荐司令部副参谋长韩于戈任265团团长,推荐作训科长闻登发为265团团长。

  会议纪要,原封不动地记录了常委会讨论结果。刘英博批示:常委会上已经通过上述动议,请各位常委最后审定,上报集团军党委。辛中原在他的名下画了个圈。其他常委或批示同意,或画圈。

  岑立昊看完了,把材料轻轻地扔到桌面上,伸出一根指头,敲了敲桌边,然后拿起钢笔,刷刷写了几笔,把材料推到黄阿平面前。

  黄阿平一看,傻眼了。岑立昊写的是:不同意。

  黄阿平说:师长……

  岑立昊喝道:岑副师长!

  黄阿平说:岑副师长,这是上次常委会通过的,您这样签……

  岑立昊说:查查记录,会上我是怎么说的?

  黄阿平说:您是先反对,后保留意见。

  岑立昊冷笑一声说:那不就对了吗?我保留的就是反对意见。我的意见是同意推荐高三明同志到分区当副政委,推荐韩于戈任参谋长,推荐丁铁任副参谋长,推荐栗奇河任267团团长,推荐陈言宾和邢毓乐交流到地方武装部,提议孙大竹转业。其他的,我同意常委多数同志意见。

  黄阿平说:您这样签字,我怎么往集团军政治部报呢?按惯例,以师党委名义上报的意见都是一致通过的,这个意见报上去,没准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岑立昊说:黄阿平同志,我不得不提醒你了,自从你当了干部科长之后,好像也学会了顺水推舟。怎么报?我告诉你,我就是一票反对,你也要如实上报。什么一致通过?本来就不一致嘛,为什么要遮遮掩掩?这是组织原则,不能用习惯代替组织原则,你懂不懂?

  黄阿平愁眉苦脸地憋了半天,最后说:那好。不过,还请岑副师长同辛师长和刘政委通个气。

  岑立昊说: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提醒。

  黄阿平离开后,岑立昊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弹。经过将近三个月的激烈的思想动荡,他现在基本上平静下来了。但是,仍然不习惯。尤其是在人事问题上,他还是不能容忍那种迁就和照顾的态度。他打算近日回师部,同辛中原和刘英博再谈一次,他必须向他们指出来,他们的软弱和善良,可能会给某些个人带来暂时的好处,但对部队建设绝对是有害无益的。

  这件事情弄得他很累,他突然意识到最近精力有些不够用了,好像有些疲惫了。他现在已经过了不惑的年龄,过去他不太注意这一点,从来没有感到年龄对他有什么影响,也没有意识到年龄会对他有什么改变。然而自从发生了杜朝本死亡和导弹伤人事件之后,在反思中他发现了自己的弱点,他甚至看到了自己脆弱的一面。也许,过去的路走得太顺了,顺当得使他有些忘乎所以,以至于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急于求成,以至于酿成大祸。

  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脑海里经常出现一张苍白的脸。那个叫杜朝本的羸弱的男人,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个生命,一个活了四十多岁的男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无论是降职也好,削权也好,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也好,林林埋怨也好,对他都构不成太大的压力。惟有杜朝本的死,时常让他内心痛楚。

  前段时间,他得知杜朝本的妻子肖丽珠下岗了,还要拉扯小杜芩上学,经济困难,他主动同刘英博商量,一定要把肖丽珠联系到一个有可靠收入的单位上班。也就是那一天,他做出一项决定,每个月给肖丽珠寄三百元,作为小杜芩的学习经费,钱由朋友从平原市寄,化名杜展佑,谐音是杜朝本战友的意思。做了这件事,心里也仅仅是暂时好受一点而已。

  俯在高倍望远镜前,缤纷的世界迎面扑来。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安静极了干净极了。夜风从遥远的天穹一角启动,掠过扑朔迷离的星空,在新鲜的圆柱体的墙壁上摩擦出洞箫般的低鸣。

  站在渤海市电视塔旋转观赏台去看晚间九点钟的渤海市,便看出了与白天完全不同的感受。这里没有了拥挤和浮躁,没有了生活的喧嚣,没有了来去匆匆的身影和办公室里的愁眉苦脸。当然也没有寻找嘎尔玛参数的烦恼。只有无数条彩色的河流在缓缓地流动。

  姜晓彤和马笑蓝是奉岑立昊的指示,到渤海市搬救兵来的。渤海市有总部下属的2107研究所,岑师长的老局长宫泰简认识这里的俞翁华教授,也在实验自己的数字化编程。但俞翁华教授听完姜晓彤介绍情况,居然长叹一声,说:我这里三个项目一起上马,年底就要申请专利。你们要的东西我是打算搞,但没时间,八字没一撇的事,把我接到你们那里去干什么?去了也白搭,白吃饭?

  姜晓彤再怎么苦口婆心,俞教授就是不开金口。

  姜晓彤无奈,采用去年在朱定山教授家里使用过的老办法,就在俞教授的家里,给岑立昊打了电话,不知道岑立昊在电话里跟俞教授说了些什么,俞教授最后才勉强答应,明天再谈一次,他可以力所能及地提供支持,帮助想想办法,但是,请他到88师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没有办法,只好耐心等待。整个晚饭期间,姜晓彤忧心忡忡,不仅是为自己的任务,更为岑立昊着急。马笑蓝是第一次到渤海市来,提议上街,姜晓彤虽然想安静,但也得照顾马笑蓝的情绪。逛商场没劲,便登上了电视塔。站在旋转观赏台上,马笑蓝兴奋地一个劲地欢呼,嘴里还时不时地露出几句四川粗话。

  姜晓彤的心思不在这里。但是,站在这样的高度,嘎尔玛参数也就被放到一边了。在距离马笑蓝五米的地方,她的思维同视野里的景象一样五彩缤纷。她喜欢这种置身云端的感觉。在这实际上是由金钱堆砌出来的超凡脱俗的境界里,思想无限自由,视力所及的空间和想象的空间无限辽阔,整个宇宙似乎伸手可触。在这样一种博大无垠的氛围里,姜晓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她开始轻松地眺望远方——岑立昊。

  其实,真正地了解一个人,又有一条快捷通道,那就是感觉。而她对于岑立昊的感觉,似乎是在去年军官动员大会上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蛰伏于心中了。

  在这样一个万家灯火举世宁静的夜晚,姜晓彤感到她的思维异常地活跃。这样的高处,既是释放想象力的地方,也是发掘记忆力的地方。你是一个学过信息工程的人,可你能准确地捕捉一个人的信息吗?从某种意义上讲,岑立昊是一座更为深不可测的信息海洋。

  为什么老是要眺望这个人呢?这很危险。她没有意识到。她不认为有什么危险,对于她自己心灵发射出来的种种与他有关的信息,她都听之任之。她不想去分析这种危险,不想遏制这种危险,或者说现在她还顾不上掂量这种危险。她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把钥匙,那把打开紧闭嘎尔玛参数大门的钥匙。为了她经常眺望的人,从根本上讲也是为了她自己。

  可是,它到底在哪儿呢?

  从电视塔下来之后,在回省军区招待所的路上,坐在出租车里向外看去,一路霓虹广告纷纷后退。车子驶到一个巨大的三九胃泰的广告牌下面,马笑蓝突然说:晓彤,我出一个脑筋急转弯你猜。999,不用加减乘除,怎么才能把它减少三分之一?

  姜晓彤脱口而出:小儿科,把它颠倒过来,666。

  马笑蓝说:你个龟儿子,当真是计算机脑袋。

  姜晓彤说:我也出道题你猜,有一个单数,同任何单数相乘,所得的积是两位数,把这两位数横着加起来,还是这个数。这个数是几?

  马笑蓝吭吭哧哧地想了半天,说:难死了,猜不出。

  姜晓彤说:你个龟儿子,当真是拖拉机脑袋。告诉你,就是九。

  马笑蓝闷着脑袋,掰着指头,算了一阵子,爆发出一声喊叫:哇塞,当真!一九得九,二九一八,一加八是九,三九二七,二加七是九,四九三六,三加六是九……

  姜晓彤说:这是小学算术,看来你对数字太不敏感了。

  马笑蓝说:啥子小学算术,我从来没学过这个。

  姜晓彤说:还有八,你算算。

  马笑蓝说:一八得八,二八一六,加起来是七,三八二四,加起来是六,四八三二,加起来是五,五八四十,加起来是四,六八四八,加起来是十二。不行,就是九行。这个龟儿子九,好奇怪的数字。

  姜晓彤心中怦然一动:笑蓝,等等。

  干啥子?

  九十九乘以九,横加是多少?九百九十九乘以九横加是多少?九千九百九十九乘以九横加是多少?九的N次方横加是多少?

  马笑蓝又开始嘀嘀咕咕地滚加滚减,算了一阵子,不禁惊呼起来:哇塞,九九,九九九,九九九九,全是九,哇塞,这个九真是神了……晓彤,你怎么啦?

  姜晓彤没说话,马笑蓝侧过脸去,看见姜晓彤微笑的脸上流过两行热泪。

  林林这段时间确实有点沉不住气了,88师出事之后,尽管她对于岑立昊拒绝出任集团军副参谋长表示理解,但她还是希望岑立昊尽快离开88师,哪怕去一个旅里当旅长也行啊。她是个女人,而且跟别的女人没有太大的区别,不可能像岑立昊那样“不食人间烟火”。过日子是扎扎实实的事。女人是什么?女人和男人共同构成了一个“人”字,如果女人是一撇,那么男人就是一捺,一捺不在身边,一撇就站立不稳。

  岑立昊能够体谅林林的苦衷,也为自己关心妻子、孩子和老母亲不够而常常愧疚,但这愧疚并不能左右他的行动。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就把退休的母亲接到了彰原市,林林也调到103野战医院,在科室当协理员,早晚照顾老人孩子。

  林林总觉得岑立昊不愿意离开88师,有赌气的成分,常常劝他不要一棵树上吊死。劝多了岑立昊就反感,两个人时不时就会冷战一场。

  林林说,带兵的官不好当,平静的时候是坐在火山口上,不平静的时候是踩在薄冰上,没准哪天火山爆发薄冰冻裂,你干得再好也前功尽弃。

  岑立昊说,那也得有人干啊,你不干我不干谁来干?

  林林说,谁爱干谁干。

  岑立昊说,我就爱干。

  林林说,但你不会干,上上下下都有议论,所你在哪里推行的都是战犯路线。

  岑立昊就火了,吼了起来:别说了,我不可能离开88师,至少在五年之内,除非去当军长。

  林林也火了:那就离婚,至多在半年之内。

  岑立昊说,要离婚你自己离,我坚决不离。

  岑立昊的失落感是在降职后很长一段时间才明显起来的。他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当一号,习惯了向部队贯彻他的意志,即便是过去在N部当副局长,宫泰简也让他三分,但凡重大问题,大都由他驾驭。他就像一个骁勇的骑手,习惯了在马背上挥舞战刀,在天空下旋转,纵横驰骋。突然马失前蹄把他从马背上摔下来,那股惯性,不是说停住就能停得住的,他还得往前滚几滚。

  好在,辛中原和刘英博待他不薄,给了他往前翻滚的机会。尤其是辛中原,对他处处体贴,并且比过去更加尊重他的意见。降职命令宣布之后,他坚持要从红楼一号搬出来,把房子腾给辛中原,辛中原坚决不答应,说,当不当师长,不在乎住不住红楼一号。我的孩子一个参加工作了,一个在上大学,家里也就是我和你大嫂,够住了,没必要这么搬来搬去的。

  师里常委会分工,岑立昊仍然主管科技练兵,师部他原来的办公室仍然原封不动。而且,他可以离开师部常驻洗剑山,对三个中心实施绝对领导,在洗剑山下他仍然是至高无上的权威。这三个中心无论在组织上还是在人力和物力保障上,反而比过去得到了加强。这使岑立昊感到了极大的安慰和温暖。在洗剑山下,他即使做不到韬光养晦,也可以反省自己,积蓄力量。挫折,当你把它看成是坏事的时候,它就是坏事,而当你把它看成是好事的时候,你从另一个角度去利用它,那么它就是好事。

  有时候岑立昊也很会安慰自己。一个人一辈子要走多少弯路啊,它至少要占我们生命历程的一大半!然而谁也别想步步都走在直线上,那些弯路或许正是我们最生动最出彩和最不平凡的部分。如果我们生下来就开始一直走直路,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那么,我们还活着干吗呢?一头撞死算了,那种机械性的重复性的千人一律的活法毫无快感。

  眼下,高技术条件下战时政治思想效能研究工作正在按计划推向深入,以侦察营为主体的特种兵训练如火如荼,脱岗军官业务补习轮训已经结束了两批,还有最后的也是最艰难的同时还是岑立昊寄予最大的,就是数字化模拟营的建设了。朱定山住院一住就是两个月,出院后在家休养,剩下姜晓彤带领三四个二把刀,虽然艰苦奋战,毕竟火候不够,那个狗屁嘎尔玛参数死不露面。这项工作停滞不前,成了岑立昊眼下最大的心病。

  这年年底,88师的团以上领导又做了一次调整,闻登发等军政素质较高的人得到了重用或者调整到了重要的岗位上,就连曾经下岗补课的炮团副团长郜占青,知耻后勇,在轮训队“恶补”了高科技条件下的带兵、用兵之道,经过岑立昊的几次验收,成绩都很优秀,这次也被提拔为师司令部炮兵指挥部主任。在岑立昊的坚持下,邢毓乐和陈言宾被交流到武装部,孙大竹见势不妙,提前做了动作,调到809兵站去了。

  这次调整,又给88师的军官一个振动,岑立昊虽然成了副师长,但是说话仍然有分量。只要岑立昊还在88师,那种“身在其位,并无其能,谋则失算,战则败北”的军官,日子仍然不好过。

  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BIC工作室仍然灯火通明。

  姜晓彤目不转睛地盯着计算机荧屏,十几秒钟之后,那上面出现提示:对不起,您所使用的SDF程序非法,请打开ASD重试,若仍有问题,请与电脑供应商联系。

  姜晓彤自言自语地嘀咕说:破软件,真是瞎捣乱,请了客不上菜,什么玩意儿。

  然后重新键入一串数码,继续等待。

  设置XCV编程,投放在0101系统里,提取“9”的N次方核心信息,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情,稍有差池,就可能在数码王国里产生一片混乱,有可能导致朱定山留给88师BIC工作室的全部心血在顷刻之间发生爆炸性的紊乱,甚至灰飞烟灭。但如果成功了,也就意味着关闭嘎尔玛参数的大门洞开,BIC的队伍可以长驱直入。

  到渤海市去了一趟,俞翁华教授给她提供的技术支持形同虚设,没想到,一则在风雨中沉默了几千个日日夜夜的广告开发了她的灵感,一束稍纵即逝的亮光被她紧紧抓住了,那个神奇的“9”字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终于像沉船里的一颗明珠,照亮了她的柔韧的心灵。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随着“9”字的出现,一个无比奇妙的领域已经扑面而来,呼唤着她,等待她去开发。

  她去了,独自一人,只有她的情感和智慧并肩而行,高举着一面神圣的旗帜,向嘎尔玛参数的最后的防线进军。

  荧屏又出现提示,她的访问再次被拒绝。她微微一笑,略作思考,打开了RTY程序。她知道,这些拒绝只不过是那些编程专家们故意设置的障碍,考考她的耐心而已。不让她碰得鼻青脸肿,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她通行的。这些问题都是小问题。她已经胸有成竹,获取嘎尔玛参数只是个时间问题,她志在必得。

  如果说两年前在岑立昊到88师担任师长之初第一次聆听他的演讲的时候,她只是对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而在接下来的一年多的时间内,她的灵魂则几乎承受了一次蜕变。她意识到,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他的事业当作了自己的事业,她以他的追求为追求,以他的成败为成败,以他的好恶为好恶。

  眼下她还无暇顾及这种情感的性质,她真正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卓越的战士,心悦诚服地听从他的派遣,为他担任攻克BIC堡垒的尖兵。无论她对他的情感属于什么性质,无论这种情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或者结束,过程都是幸福的。

  倏然,荧屏一闪,一片漆黑。在一阵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过去之后,突然,音箱了传出了一阵悠扬的长笛吹奏的旋律,《雨季的森林》--这正是她为自己设置的通行证的标志。她屏住了呼吸,俏丽的脸上严肃得如同正做弥撒的圣徒。

  黑暗隐退,太阳出来了,在屏幕上,一粒亮点从很远很远的天之穹窿逶迤而来,终于放大了开放了,一朵鲜艳的红玫瑰绽开叶瓣,脱颖而出。玫瑰在旋转,幻化成一组曲线,曲线在滚动,团成一团,接着,荧屏上滚动出一串特殊的文字:Σ785Φ1119666。

  姜晓彤坐在电脑椅子上,纹丝不动,久久凝视荧屏。良久,她把这条信息备份在移动硬盘上,又打印了一份,然后把机关了。她不打算马上把这条信息用上去,她想等一等。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表情和行动。

  姜晓彤起身回到自己的宿舍里,用温水洗了脸。再次回到BIC工作室的时候,向另外三名同伴打了个招呼:弟兄们,休息吧。祝大家今晚做个好梦。

  一女二男三个人惊讶地看着姜晓彤,看着她光彩照人的脸庞,不知所措。马笑蓝说:晓彤,有啥子好事?是不是男朋友来了?

  姜晓彤嫣然一笑:是啊,等会让你开开眼界。说完,转身走了。

  在经历了二十二天的筛选和淘汰之后,“9“的N次方核心信息终于被她获取了,那么换算嘎尔玛参数便是易如反掌,剩下的,BIC战役的决战已经稳操胜券。她要请岑立昊到BIC工作室来,目睹这场战役的最后过程,分享胜利的幸福。

  到了岑立昊的办公室,门在开着,人却不在,问公务员,公务员说可能到侦察营去了。姜晓彤二话没说,又找到了侦察营。

  侦察科长栗奇河见姜晓彤满面春风地出现在侦察营,诡秘地一笑:姜高参,一定是有好消息了。让我来猜猜它的等级。

  姜晓彤笑而不答,问:知道岑师长在什么地方吗?

  栗奇河说:当然知道。但我不告诉你。

  姜晓彤说:栗科长你什么意思?贻误战机是要杀头的。姜晓彤说着,还横起手掌向脖颈子比划了一下。

  栗奇河说:那我知道消息的分量了。岑副师长在健身房,他有指示,一个小时之内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打搅。不过,我认为你可能不在这个任何人的范围之内。跟我走。

  姜晓彤跟着栗奇河来到侦察营的健身房,里面灯光昏暗,栗奇河开门进去,轻轻地喊了一声:岑副师长。

  没有人答理。栗奇河向姜晓彤递了眼色,领着她往里进,走近了,姜晓彤看清了,里面有一个人,穿着特种兵的训练服,正在贴墙倒立。

  自从被降了职,岑立昊的生活中就多了一个习惯,倒立,往往是在脑力劳动过度的时候,就到健身房来练倒立,爬墙虎一般,一练就是一个小时。

  栗奇河低声对姜晓彤说:你就在这等着吧。我先撤。

  这时候有了动静,传来岑立昊瓮声瓮气的声音:谁?

  栗奇河赶紧溜了出去,姜晓彤说:师长,是我。

  岑立昊还是瓮声瓮气,纠正说:叫我岑副师长。又说:情报很准确嘛,找到这里来了。是来报喜还是报忧的?

  姜晓彤说:师长,不管是报喜还是报忧,我总不能对着你的脚丫子说话吧?

  岑立昊说:在这么大的健身房里,面对面地汇报工作也不是很合适。去把大灯打开。

  姜晓彤找到开关,把大灯打开了。

  岑立昊说:要是报忧,我就这么头朝下听,要是报喜,我就站起来头朝上听。

  姜晓彤灵机一动,说:师长,那你就继续倒立吧。

  岑立昊略显失望,更加瓮声瓮气了,说:看来,也太为难你们了。实在不行,还是要求助于2386研究所。

  姜晓彤未置可否,整了整着装,踮起脚尖,慢跑两步,轻捷地屈下纤细的腰身,双手点地,一个漂亮的倒立便形成了,同岑立昊处在同一个平面上。姜晓彤说:师长,正面接触不敢跟你平起平坐,这下可以跟你平等对话了。

  岑立昊说:岑副师长在别人面前可以装腔作势,在你们这些信息前沿人才的面前,我什么时候不是点头哈腰的?说,到底什么事?

  姜晓彤说:师长,除了任务以外,您跟部属就不能谈点别的什么吗?

  岑立昊说:谈什么?别跟我说帮你找男朋友的事,在这个方面,我弱智。我最多建议你,跟黄阿平多联系。

  姜晓彤说,别提黄阿平,他离我的标准差得太远。

  岑立昊说,那我就没办法了,在这个问题上,我从来不搞行政命令。但你也别说走,至少现在你还不能走。

  姜晓彤说,师长,能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得到的是什么吗?

  岑立昊没有立即回答,身体突然动了一下,两条长腿一先一后地落了地,站直了,惊喜地问:小姜,是不是问题解决了?

  姜晓彤仍然倒立,说:师长,为了便于我向你汇报,你还得脑袋朝下,负负得正,这样才便于交流。

  岑立昊蹲在地上,看着姜晓彤的下巴说:你这小鬼,也学会摆谱了,快说。

  姜晓彤说:那首长就等着吧,我跟你恰好相反,报喜头朝下,报忧头朝上。你要让我站起来说,那我就给你报忧了。

  岑立昊赶紧说:好好,你厉害,本首长这回听你指挥。

  说着,一甩长腿又倒立起来。

  姜晓彤说:师长,我们暂时不说话了行吗?

  岑立昊说:你又玩什么花样?

  姜晓彤说:我想,就这么跟师长倒看世界,谁也不说话。二十分钟后,我们到工作室去,你将会看到你最想看到的。

  岑立昊不禁大声叫了起来:哈哈,革命成功了!

  说完,咕咚一声蹦到了地上,就像年轻了十岁,哪里还管什么约定不约定,大手一挥,把姜晓彤的两条腿从墙上捋了下来:什么二十分钟?我还能等到二十分钟?现在就去,把那个神仙给我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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