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妾成群 8 两个人坐着很虚无地呷酒。颂莲把酒盅在手指间转着玩,她看见飞浦现在就坐 在对面,他低着头,年轻的头发茂密乌黑,脖子刚劲傲慢地挺直,而一些暗蓝的血 管在她的目光里微妙地颤动着。颂莲的心里很潮湿,一种陌生的欲望像风一样灌进 身体,她觉得喘不过气来。意识中又出现了梅珊和医生的腿在麻将桌下交缠的画面。 颂莲看见了自己修长姣好的双腿,它们像一道漫坡而下的细沙向下塌陷,它们温情 而热烈地靠近目标。这是飞浦的脚,膝盖,还有腿,现在她准确地感受了它们的存 在。颂莲的眼神迷离起来,她的嘴唇无力地启开,蠕动着。她听见空气中有一种物 质碎裂的声音,或者这声音仅仅来自她的身体深处。飞浦抬起了头,他凝视颂莲的 眼睛里有一种激情汹涌澎湃着,身体尤其是双脚却僵硬地维持原状。飞浦一动不动。 颂莲闭上眼睛,她听见一粗一细两种呼吸紊乱不堪,她把双腿完全靠紧了飞浦,等 待着什么发生。好像是许多年一下子过去了,飞浦缩回了膝盖,他像被击垮似地歪 在椅背上,沙哑他说,这样不好。颂莲如梦初醒,她嗫嚅着,什么不好?飞浦把双 手慢慢地举起来,作了一个揖,不行,我还是怕。他说话时脸痛苦地扭曲了。我还 是怕女人。女人太可怕。颂莲说,我听不懂你的话。飞浦就用手搓着脸说,颂莲我 喜欢你,我不骗你。颂莲说,你喜欢我却这样待我。飞浦几乎是硬咽了,他摇着头, 眼睛始终躲避着颂莲,我没法改变了,老天惩罚我,陈家世代男人都好女色,轮到 我不行了,我从小就觉得女人可怕,我怕女人。特别是家里的女人都让我害怕。只 有你我不怕,可是我还是不行,你懂吗?颂莲早已潸然泪下,她背过脸去,低低他 说,我懂了,你也别解释了,现在我一点也不怪你,真的,一点也不怪你。 颂莲醉酒是在飞浦走了以后,她面色酡红,,在房间里手舞足蹈、摔摔打打的。 宋妈进来按她不住,只好去喊陈老爷陈佐千来。陈佐千一进屋就被颂莲抱住了,颂 莲满嘴酒气,嘴里胡言乱语。陈佐千问宋妈,她怎么喝起酒来了?宋妈说我怎么会 知道,她有心事能告诉我吗?陈佐千差宋妈去毓如那里取醒酒药,颂莲就叫起来, 不准去,不准告诉那老巫婆。陈佐千很厌恶地把颂莲推到床上,看你这副疯样,不 怕让人笑话。颂莲又跳起来,勾住陈佐千的脖子说,老爷今晚陪陪我,我没人疼, 老爷疼疼我吧。陈佐千无可奈何地说,你这样我怎么敢疼你?疼你还不如疼条狗。 毓如听说颂莲醉酒就赶来了。毓如在门口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然后上来把颂莲 和陈佐千拉开。她问陈佐千,给她灌药?陈佐千点点头,毓如想摁着颂莲往她嘴里 塞药,被颂莲推了个趔趄。毓如就喊,你们都动手呀,给这个疯货点厉害。陈佐千 和宋妈也上来架着颂莲,毓如刚把药灌下去,颂莲就啐出来,啐了毓如一脸。毓如 说,老爷你怎么不管她,这疯货要翻天了。陈佐千拦腰抱住颂莲,颂莲却一下软瘫 在他身上,嘴里说,老爷别走,今天你想干什么都行,舔也行,摸也行,干什么都 依你,只要你别走。陈佐千气恼得说不出话,毓如听不下去,冲过来打了颂莲一记 耳光,无耻的东西,老爷你把她宠成什么样子了! 南厢房闹成一锅粥,花园里有人跑过来看热闹。陈佐千让宋妈堵住门,不让人 进来看热闹。毓如说,出了丑就出个够,还怕让人看?看她以后怎么见人?陈佐千 说,你少插嘴,我看你也该灌点醒酒药。宋妈捂着嘴强忍住笑,走到门廊上去把门。 看见好多人在窗外探头探脑的。宋妈看见大少爷飞浦把手插在裤袋里,慢慢地朝这 里走。她正想让不让飞浦进去呢,飞浦转了个身,又往回走了。 下了头一场大雪,萧瑟荒凉的冬日花园被覆盖了兔绒般的积雪,树枝和屋檐都 变得玲珑剔透、晶莹透明起来。陈家几个年幼的孩子早早跑到雪地上堆了雪人,然 后就在颂莲的窗外跑来跑去追逐,打雪仗玩。颂莲还听见飞澜在雪地上摔倒后尖声 啼哭的声音。还有刺眼的雪光泛在窗户上的色彩。还有吊钟永不衰弱的嘀嗒声。一 切都是真切可感。但颂莲仿佛去了趟天国,她不相信自己活着,又将一如既往地度 过一天的时光了。 夜里她看见了死者雁儿,死者雁儿是一个秃了头的女人,她看见雁儿在外面站 着推她的窗户,一次一次地推。她一点不怕。她等着雁儿残忍的报复。她平静地躺 着。她想窗户很炔会被推开的。雁儿无声地走进来了,带着一种头发套子,挽成有 钱太大的圆髻。颂莲说,你上哪儿买的头发套子?雁儿说,在阎王爷那儿什么都有。 然后颂莲就看见雁儿从髻后抽出一根长簪,朝她胸口刺过来。她感觉到一阵刺痛, 人就飞速往黑暗深处坠落。她肯定自己死了,千真万确地死了,而且死了那么长时 间,好像有几十年了。 颂莲披衣坐在床上,她不相信死是个梦。她看见锦缎被子上真的插了一根长簪, 她把它摊在手心上,冰凉冰凉。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不是梦。那么,我怎么又活了 呢,雁儿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颂莲发现窗子也一如梦中半掩着,从室外穿来的空气新鲜清冽,但颂莲辨别了 窗户上雁儿残存的死亡气息。下雪了,世界就剩下一半了;另外一半看不见了,它 被静静地抹去,也许这就是一场不彻底的死亡。颂莲想我为什么死到一半又停止了 呢,真让人奇怪;另外的一半在哪里? 梅珊从北厢房出来,她穿了件黑貂皮大衣走过雪地,仪态万千容光焕发的美貌, 改变了空气的颜色。梅珊走过颂莲的窗前,说,女酒鬼、酒醒了?颂莲说,你出门? 这么大的雪。梅珊拍了拍窗子,雪大怕什么?只要能快活,下刀子我也要出门。梅 珊扭着腰肢走过去,颂莲不知怎么就朝她喊了一句,你要小心。梅珊回头对颂莲嫣 然一笑,颂莲对此印象极深。事实上这也是颂莲最后一次看见梅珊迷人的笑靥。 梅珊是下午被两个家丁带回来的。卓云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嗑着瓜子。事情 说到结果是最简单了,梅珊和医生在一家旅馆里被卓云堵在被窝里,卓云把梅珊的 衣服全部扔到外面去,卓云说,你这臭婊子,你怎么跑得出我的手心? 这天颂莲看着梅珊出去又回来,一前一后却不是同一个梅珊。梅珊是被人拖回 北厢房去的,梅珊披头散发,双目怒睁,骂着拖拽她的每一个人。她骂卓云说我活 着要把你一刀一刀削了死了也要挖你的心喂狗吃。卓云一声不吭,只顾嗑着瓜子。 飞澜手里抓着梅珊掉落的一只皮鞋,一路跑一路喊,鞋掉罗,鞋掉罗。颂莲没有看 见陈佐千,陈佐千后来是一个人进北厢房去的,那时候北厢房已经被反锁上了。 颂莲无心去隔壁张望,她怀着异样沉重的心情谛听着梅珊的动静。她很想知道 陈佐千会怎么处置梅珊。但是隔壁没有丝毫的动静。一个家丁守在门口,摇着一串 钥匙、开锁,关锁。陈佐千又出来了,他站在那里朝花园雪景张望了一番,然后甩 了甩手,朝南厢房里走过来。 好大的雪,瑞雪兆丰年呐。陈佐千说。陈佐千的脸比预想的要平静得多、颂莲 甚至感觉到他的表现里有一种真实的轻松。颂莲倚在床上,直盯着陈佐千的眼睛, 她从中另外看到了一丝寒光;这使她恐惧不安。颂莲说,你们会把梅珊怎么样?陈 佐千掏出一枝象牙牙签剔着牙,他说,我们能把她怎么样?她自己知道应该怎么样。 颂莲说,你们放她一码吧。陈佐千笑了一声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颂莲彻夜未眠,心如乱麻。她时刻谛听着隔壁的动静,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事 情。每每想到自己,一切却又是一片空白,正好像窗外的雪,似有似无,有一半真 实,另外一半却是融化的虚幻。到了午夜时分,颂莲忽然又听见了梅珊唱她的京戏, 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屏息再听,真的是梅珊在受难夜里唱她的京戏。 叹红颜薄命前生就 美满姻缘付东流 薄幸冤家音信无有 啼花泣月在暗里添愁 枕边泪呀共那阶前雨 隔着窗儿点滴不休 山上复有山 何日里大刀环 那欲化望夫石一片 要寄回文只字难 总有这角枕锦衾明似绮 只怕那孤眠不抵半床寒 整个夜里后花园的气氛很奇特,颂莲辗转难眠,后来又听见飞澜的哭叫声,似 乎有人把他从北厢房抱走了。颂莲突然再也想不出梅珊的容貌,只是看见梅珊和医 生在麻将桌下文缠着的四条腿,不断地在眼前晃动,又依稀觉得它们像纸片一样单 薄,被风吹起来了。好可怜,颂莲自言自语着,听见院墙外响起了第一声鸡啼,鸡 啼过后世界又是一片死寂,颂莲想我又要死了。雁儿又要来推窗户了。 颂莲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着。这是凌晨时分,窗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动了颂莲, 脚步声从北厢房朝紫藤架那里去。颂莲把窗帘掀开一条缝,看见黑暗中晃动着几个 人影,有个人被他们抬着朝紫藤架那里去。凭感觉颂莲知道那是梅珊,梅珊无声地 挣扎着被抬着朝紫藤架那里去。梅珊的嘴被堵住了,喊不出声音。颂莲想他们要干 什么,他们把梅珊抬到那里去想干什么。黑暗中的一群人走到了废井边,他们围在 井边忙碌了一会儿,颂莲就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声,好像井里溅出了很高很白的水珠。 是一个人被扔到井里去了。是梅珊被扔到井里去了。 大概静默了两分钟,颂莲发出了那声惊心动魄的狂叫。陈佐千闯进屋子的时候 看见她光着脚站在地上,拼命揪着自己的头发。颂莲一声声狂叫着,眼神黯淡无光, 面容更像一张白纸。陈佐千把她架到床上,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颂莲的未日,她已 经不是昔日那个女学生颂莲了,陈佐千把被子往她身上压,说你看见什么?你到底 看见了什么?颂莲说,杀人。杀人。陈佐千说,胡说八道。你看见了什么?你什么 也没有看见。你已经疯了。 第二天早晨,陈家花园爆出了两条惊人的新闻。从第二天早晨起,本地的人, 上至绅士淑子阶层,下至普通百姓,都在谈论陈家的事情,三太太梅珊含羞投井, 四太大颂莲精神失常,人们普遍认为梅珊之死合情合理,奸夫淫妇从来没有好下场。 但是好端端的年轻文静的四太太颂莲怎么就疯了呢,熟知陈家内情的人说,那也很 简单,兔死狐悲罢了。 第二年春天,陈佐千又娶了第五位太太文竹。文竹初进陈府,经常看见一个女 人在紫藤架下枯坐,有时候绕着废井一圈一圈地转,对着井中说话。文竹看她长得 清秀脱俗,干干净净,不太像疯子,问边上的人说,她是谁?人家就告诉她,那是 原先的四太太,脑子有毛病了。文竹说,她好奇怪,她跟井说什么话?人家就复述 颂莲的话说,我不跳,我不跳,她说她不跳井。 颂莲说她不跳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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