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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婚男人

                                   苏童

  到了秋天,杨泊的身上仍然穿着夏天的衣服,一件浅蓝色的衬衫,一条式样已
经过时的直筒牛仔裤,杨泊的脚上仍然穿着黑色皮凉鞋,有时候在风中看见杨泊裸
露的苍白的脚趾,你会想起某种生存的状态和意义。
  杨泊是一个已婚男人。
  杨泊是一个有了孩子的已婚男人。
  杨泊的家在某条商业衔上的新式公寓里,去商业街购物或者困逛的朋友们经常
去敲他家的门。杨泊家的门框上装有电铃按钮,但它已经坏了。门口有一块草垫子,
是供人擦鞋用的,草垫子边上有一只红色塑料捅,里面堆满了形形色色的垃圾。我
敲门,或者别人敲门,冯敏会抱看孩子风风火火地跑来开门。冯敏的长发胡乱地用
一条手绢绾住,她的头发上散发出海鸥牌洗发膏的气味。冯敏把怀里的孩子调整好
位置,说,你好。她的神情有时候慵倦,有时候欣喜,别人是无法事先预料的。冯
敏说,这孩子把我累得半死不活,成天要抱在手上。劳驾你给我去洗洗菜吧,我一
早就把菜泡在水池里了,就是没空洗。杨泊他一早就去公司了。这些都是前两年对
杨泊家的印象了。那时候杨泊正忙于筹备他的经济信息公司,杨泊总是不在家,去
找杨泊实际上就是去找他的妻子冯敏和他的大头婴儿,杨泊的朋友们注意到婴儿的
脑袋和硬朗的头发,这一点酷似杨泊。
  杨泊现在蜗居在家,现在是1989年了,世界发生了一些质的变化,渐渐趋向于
肥胖臃肿,而杨泊却变得瘦弱不堪。有一天他花了一毛钱站到街头的健康游艺秤上
测定一下健康状况,只接到一张小卡片。卡片上标明身高1米73,体重60公斤。杨泊
觉得卡片内容过于简单,他问收钱的女人,就这些?女人说,就这些,你还想知道
哪些?有病要去医院检查。杨泊笑了笑,又定神看了看小卡片,他还是很吃惊。他
记得自己的体重一直是70公斤,身高是1米75。体重减轻情有可原,身高怎么也会缩
掉2厘米呢?杨泊把小卡片摔在地上,回头说,你的游艺秤一点也不准确。那个女人
轻蔑他说,你要是不相信科学测定,可以去屠宰厂的磅秤上秤一下试试。
  杨泊的公司到了秋天已经不复存在了,秋天的时候他经常走过公园路上公司的
旧址,那是一栋黄色小木屋,他的公司散架的第三天,就有一家誊印社搬了进去。
杨泊站在街对面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他的办公室窗台上的那盆吊兰。那是他遗忘
了的唯——件私物,杨泊就跑过去拨开搬家的人群,他抱住那盆吊兰往外走,有人
拽住他的胳膊说,你怎么回事?杨泊说,这是我的。他用双肘把那人撞了个趔趄,
杨泊说,滚开,这是我的东西。后来杨泊抱着那盆垂死的吊兰回家。他在繁华拥挤
的大街上疾走。远远地你能从人群中认出杨泊来,一个特点是他的衣着总是跟不上
季节的转换,另一个特点是他的硕大的头颅,它在街道人群中飘浮而过,显得沉重
而又孤独。
  杨泊的朋友王拓碰巧目睹了杨泊家遭劫的一幕,王拓是为了女孩的事去向杨泊
求救的,后来每逢谈到此事,王拓就很窘迫。
  王拓上杨泊家楼梯时,听见上面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下来一大群人,他们在往
楼下搬东西。王拓看见杨泊也在里面,他和另外三个人搬一台冰箱。杨泊朝王拓笑
了笑说,你来了。王拓说,谁搬家?杨泊说,我。王拓说,怎么不通知我,搬哪里
去?杨泊说,随便。王拓当时没意识到什么,他帮着把冰箱搬到楼下,又搬到卡车
上,这时候杨泊拍了拍手,把那群人——介绍给王拓,王拓跟他们握完手,听见杨
泊说,好了,你们开车走吧。
  王拓跟着杨泊又走上楼梯,杨泊走在前面,他的步态很疲乏,身子有点摇摇晃
晃的,杨泊突然说,王拓,这下没有冰啤酒招待你了,冰箱让他们抬走了,电视机
也让他们抬走了,王拓说,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杨泊说,我借了他们的钱,
没法还清,他们来搬东西,公平交易。杨泊转过脸来,他的表情很平静,拉了拉王
拓,来呀,我还有两瓶啤酒,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凉着呢。王拓说,这帮狗日东
西趁火打劫,你还帮他们抬?杨泊说,这有什么关系?他们人少。王拓又说你还正
儿八经地给我介绍这人那人的,怎么还有这份心思?杨泊说,这有什么关系?大家
见了面总要介绍一下的,就算认识了。

  走进杨泊家,王拓一眼看见冯敏握看把扫帚站在屋子中央,孩子在卧室里大声
啼哭,冯敏的脸色苍白,眼圈是红的,她显然是刚刚哭过。王拓有点不知所措,他
不知道冯敏握着扫帚想干什么。杨泊始终没有朝冯敏看一眼,杨泊把王拓推到沙发
上坐下,说,没什么,我们喝点啤酒,啤酒这会儿肯定还凉着呢。杨泊拿来两个杯
子斟满,自己先喝了半杯,他舔了舔嘴唇,说,果然还凉着,挺过瘾的。这时候孩
子又哭起来了,王拓看了看冯敏,冯敏仍然握着扫帚站在那里。王拓说,今天就别
喝了吧。杨泊说,为什么不喝,一会儿啤酒就不凉了。这时候冯敏僵立的身体动了
一下,紧接着她把扫帚从门外扔进来,撞到杨泊的腿上。冯敏没有说话,她的眼睛
里是一种到达极限的愤怒和怨恨。她张大了嘴,双唇颤动,似乎想哭又想喊叫。杨
泊捡起扫帚,耸了耸肩说,女人就是这样,她们不能经受任何打击,她们像纸一样
脆弱而浅薄。杨泊把扫帚扔到门外,顺手撞上了门。他对王拓说,我们谈我们的,
你用不着受别人的情绪支配,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你能不能去找任佳谈谈?王拓说。
  任佳是谁?杨泊说,是你的女朋友?
  她怀上孩子了,可她坚决不肯堕胎。她说宁肯不要我,也要这个孩子。我怎么
也说服不了她,王拓说。
  这种事情我怎么谈,应该你自己说服她。杨泊说。
  她相信你,崇拜你,你的话她会听的。王拓说。
  我从来不知道竟还有人崇拜我。杨泊说。
  好多人都崇拜你,包括我自己。王拓说,你是男子汉。
  你想利用我,就拼命抬高我,这是儿童的伎俩。杨泊说。杨泊最后高声笑起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对王拓说,好了,我知道了,不管是英雄还是草包都有解救别
人的义务。反正我闲着没事,有的是时间,我可以把世界上所有道理讲给任佳听,
只是别让任佳爱上我。
  这天晚上杨泊跟着王拓去找任佳。任佳是一个十九岁的图书管理员,热衷于读
琼瑶的小说,杨泊通过谈话发现任佳崇拜和迷恋的并不是自己,也不是王拓,她崇
拜的是一个名叫大卫的小说中的男人,另外一方面,她把自己想像成了一个名叫伊
雯的小说中的女人,那个伊雯有一个非婚私主子。杨泊根据王拓的要求,讲了许多
婚育的理论和利弊。最后觉得累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困倦得厉害,不知不觉打了
个瞌睡,王拓后来把扬泊推醒,杨泊醒来说,孩子睡了吗?王拓知道杨泊的意识错
位了,王拓说,你好像太疲倦了。杨泊揉揉眼睛说,我从来没有疲倦的时候,他听
见任佳咯咯的笑声,任佳说,你这人很幽默,我喜欢你的幽默感。杨泊说,幽默是
生活的境界,即使你要哭,也应该哭得幽默一点。
  杨泊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他一进门就觉得问题严重了,空荡荡的屋子寂静得
可怕。冯敏带着孩子离家了,他估计她是回了娘家。水池边放着一盆尿布,还有一
只奶瓶上的吸嘴,它们散发着婴儿特有的温馨的气息,这使杨泊感到清醒,杨泊打
开水龙头,开始搓洗那盆尿布。他想着冯敏的离家,女人就像弱小动物,一旦在自
己巢穴里失去了什么,就要回到父母的巢穴中去寻找温暖。杨泊慢慢地搓洗孩子的
尿布,时而抓起一块放在鼻子下面嗅嗅,尿布上的气味总是使他想起一些生与死的
问题,想到他自己的模模糊糊的童年生活。外面起了大风,杨泊听见风推打着阳台
上的一扇窗户,他跑去关好了窗,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凤很大,下面的街道上旋
卷着梧桐树的落叶,杨泊看见路灯下有一对情侣,他们站在风中,男孩把他的风衣
像伞一样撑起来,笼住那个女孩。杨泊莫名地有点感动。他朝他们吹了声口哨,忽
然想起几年前他与冯敏的恋爱。也是秋天,他去排演场接冯敏。他们走过秋风漫卷
的街道,他对冯敏说,秋天了,我们该有个家了。后来冯敏告诉他,就是这句话使
她下决心嫁给了他。
  冯敏离家的这段时间里,日子变得悠长了。杨泊一天只胡乱吃两顿饭,埋头于
那本关于信息发播和反馈的书的创作,屋子现在真的空寂了,这是杨泊潜意识中所
希望的局面,一旦来临却又带来了某种复杂奇怪的感觉。杨泊感到既轻松又很沉重。
他回顾这几年的婚姻家庭生活,一切的矛盾冲突都诞生于孩子出世这件简单的事情
上。
  杨泊不记得在冯敏分娩前是否笑了,但冯敏一口咬定他在笑。她说我疼得死去
活来,你却看着我笑,你觉得我的痛苦很滑稽,只要我喊出一声,你就咧开嘴已笑,
虽然没有笑出声音,但是你的没心没肝的残忍是掩饰不了的。杨泊不记得这些细节,
他不相信自己像冯敏描述的那样残忍,他说,你这是臆造,是妄想狂。冯敏冷笑了
一声,又说那么你为什么不肯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医生告诉你是难产,必须做剖
腹手术,你为什么不肯签字?是不是希望我在难产中死去?杨泊说你这才是残忍,
把别人想像得那么残忍本身也是一种残忍。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希望你自然分
娩。我不喜欢用剖腹方式迎接我们的孩子。冯敏又一次地冷笑,她说你说得好听,
难道你不知道我是难产,必须剖腹,如果不是我妈妈来了,我就要死在临产室了?
杨泊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觉得你的说法没有意义。
  杨泊只记得临产室门前那张冰冷的木条长椅,还有玻璃门上用红漆写的两个大
大的“产”字。玻璃门被护士不断地推开,关闭,挟来一种冷风和难闻的气味。杨
泊那天总是感到冷,他瑟缩在长椅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奇怪的是他始终不能把冯
敏的生产和自己联系起来,他反复读着一张庸俗无聊的街头小报,对四周的环境感
到一种深深的隔阂。他记得还有几个男人也在临产室门外,他们像拿着彩票等待中
奖一样焦的而激动。有个工人模样的竭力跟杨泊搭话,他说,你是男是女?杨泊说,
不知道。等生出来看吧。他说,没做过B超?杨泊说,不知道。他对杨泊的回答不满
意,摇了摇头,又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杨泊说,无所谓。那人疑惑地看了看
杨泊,忽然笑着说,我明白了。你不想要孩子吧?杨泊没有再理踩,他冷淡地把头
埋下去继续读报。其实他也说不上来想不想要这个孩子,或者说这不是想不想的问
题。杨泊认为生育是一件自然的事情,是生命的过程,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应违抗
也无力违抗。杨泊反复读着一张庸俗无聊的街头小报,报纸上有一则报道使他很好
笑,报道说畜牧学家发明了一项新的科学专利,他们给母鸡戴上两片粉红色的隐形
眼镜,母鸡就会大量地生蛋,蛋产量可翻三番。
  杨泊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问屋子,打开每一盏灯。他不是那种精力充沛的人,在
椅子上坐久了或者与人谈话时间长了都会疲倦。他发现窗台上有半包红双喜香烟,
不知是谁忘在那儿了。杨泊笨拙地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两口。他不会抽烟。冯敏曾
经勉励他抽烟,她说男人应该抽烟,就像女人不应该抽烟一样。杨泊说,你这是教
条。抽烟至多是无聊和苦闷的象征。冯敏说,你说得对,但我觉得你连无聊和苦闷
也没有,你这人那么空,什么也没有。杨泊无言以对,他觉得冯敏刻毒,但他不想
以更刻毒的话回敬她。因为他懒得吵架。
  有人敲门。敲门声很急促,杨泊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黑色夹克的青年,是
个陌生人。杨泊问,你找谁?那人说,找你,你就是杨泊?杨泊说,是的,既然找
我就请进屋吧。那人笑了笑,紧接着他挥起拳头朝杨泊脸上打去,杨泊被打得茫然
不知所措,他听见那人说,杨泊,我就是来教训你们这些骗子的,杨泊眼前金星飞
舞,他扶着门框,看见那人把领子往上提了提,然后噔噔地下楼。
  杨泊摸了摸脸,手上全是血,鼻子被打破了。杨泊朝楼梯追了几步又站住了,
他站在黑暗的楼梯上,摇了摇头,这世界整个疯狂了。杨泊猜不出那闯入者的身份,
是精神错乱者,抑或真是一个受骗者?杨泊扪心自问,他从来没有欺骗过谁,为人
真诚一向是他生活的准则,即使在筹建信息公司时他也在工作条例中规定:出售信
息必须经过严格验证。不得出售假信息。那么,骗子这个字眼为什么会加到他的头
上,杨泊觉得这事情很荒诞,也很可笑。那个人到底是谁?他像一个神秘使者一样
突然来临,把一个事业已经失败的男人的鼻子打破了,杨泊觉得他的面目既深刻又
可笑。
  好多天了,杨泊第一次照了镜子。他看见自己单薄瘦削的鼻子歪扭着,鼻孔下
面凝满了血,他还发现自己的头发和胡子都在疯长,显得紊乱不堪。杨泊用力扯下
了下巴上一根胡子,他想头发和胡子在人体生长是最没有意义的,它们一个劲地疯
长,不仅不能带来任何价值,你还必须花钱花力气处理它们。
  第二天上午,杨泊在鼻梁部位的隐隐作痛中惊醒。阳光从窗玻璃上反射进来,
刺疼他的眼睛。杨泊抽下脑袋下的枕中,折成条状搭在眼睛上,他想继续睡一会儿,
却无法再睡了。依稀想起夜里做了许多恶梦,只是一个也没有记住。杨泊总是这样,
每夜都做许多梦,一俟醒来就都忘了。
  杨泊扳指一算,冯敏离家已经五天了,他必须去把她从娘家接回来。不知是哪
本家庭生活指南书讲了,五天是一个界线和极限,夫妻吵架在五天后应该由一方主
动缓解,否则超过五天,容易导致矛盾的激化和发展。杨泊对这种理论从来是置之
一笑,他去接冯敏和孩子回家,只是因为他需要他们回家了。
  杨泊从门后摘下孩子的自行车座椅,匆匆地下了楼。
  杨泊骑着自行车往他岳母家去,这段路程很短,但杨泊却一向惧怕这段路,他
不知怎么特别惧怕看见冯敏的父母,虽然他们很喜欢他。杨泊解释不清其中的原因,
冯敏对此有她独特的见解,她说,因为你有负罪感,你没有使他们的女儿得到幸福。

  一路上不时有人对杨泊的脸惊诧万分,之后是窃笑,杨泊知道是鼻子上的止血
纱布让他们发笑。杨泊对这种好管闲事的举动很恼火,后来快到冯敏父母家时他忍
痛揭掉了纱布,他不想让别人再来欣赏他受伤的面孔。
  冯敏穿着她母亲的羊毛外套来开门,她始终没有朝杨泊看一眼,后来她一直坐
在桌前,用一把小剪刀修剪指甲。
  杨泊松了一口气,他发现岳父岳母都不在家,而孩子睡在里面的床上,杨泊侧
过身张望了一下孩子的脸,孩子睡着了。杨泊觉得这有点不巧,如果抱着孩子,说
话办事都会自然一些,可以调剂一下尴尬的气氛。
  杨泊说,他们呢?出门了?
  你说谁?他们是谁?
  你父母,他们不在家?
  如果你有点良心和教养,你应该知道怎么称呼我父母。
  杨泊笑了笑,我只是不习惯而已。其实我很尊重他们。
  冯敏没有说话,她精心地修剪着指甲,然后把那些透明的指甲屑从桌上掸掉,
她脸上的表情不怪不怒,和平日相仿。杨泊觉得这反而有点难办。
  杨泊说,这几天孩子夜里闹不闹?
  冯敏这时候抬眼看了看杨泊,她说,你的鼻子怎么啦?
  杨泊耸了耸肩,说,让上帝打了一拳,他让我清醒清醒。
  我不喜欢你的幽默。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陌生人,他找上门来打了我一拳,他认为我是一个骗子。
  你是一个骗子,不过骗得最多的是你自己。
  骗自己没关系,最多是咎由自取。杨泊摸了摸他的鼻子,他说,我害怕的是骗
了别人,冯敏,我骗过你吗?你真认为我是一个骗子吗?
  冯敏愣了一下,随后她的眼圈有点红了。她站起身,走到卫生间去洗孩子的尿
布。杨泊跟进去,抢了过来,他说,我来洗吧,我应该好好劳动改造一下了,谁让
我是一个世界上著名的大骗子呢。
  你来干什么?冯敏突然问。
  把你们接回家。你们应该回家了。
  回家?冯敏的眼神黯淡无光,她说,冰箱也没有了,孩子的牛奶怎么存放?天
天要买菜,谁去买?电视也没有了,晚上怎么打发?
  那不算问题,以前没有冰箱不照样过吗?杨泊想了想说,买菜的事我来吧,至
于电视机,你实在想看的话,我可以演一些节目给你看,哑剧还有独脚戏我都会。

  你别想逗我笑。冯敏正色说,我笑不出来。
  笑不出来也没有关系,只要思想通了,一切问题都会解决的。
  后来杨泊抱着孩子匆匆逃出了门,冯敏跟在后面,在一家新开张的鲜花店门前,
冯敏拉住杨泊,从他衣兜里掏走仅有的五块钱,买了一束鲜红的石竹花。
  朋友们去杨泊家,赶上吃饭的时间,他们照例要留下来吃饭。在杨泊失业的那
段时间里,这种情形依然继续,杨泊的朋友们和杨泊一样,大多是些不拘小节的人。
他们没有注意到冯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冯敏的烹调艺术也每况愈下,有一天冯敏
在饭桌上说,杨泊迟早会变成个穷光蛋,哪天他到你们门上乞讨不知你们会不会给
他一碗饭吃?客人觉得冯敏的话刺耳,但也没有往心上去。
  王拓有一天带着任佳去杨泊家,杨泊在厨房里摘芹菜。杨泊对他们说,你们坐
坐,我马上就摘好了。杨泊又喊冯敏给他们泡咖啡,冯敏在里面看孩子,她好像没
有听见,杨泊又喊了一声,冯敏很不耐烦他说,咖啡早喝光了。杨泊说,那就泡茶
吧,冯敏仍然没有动,隔着工艺门帘,可以看见她抱着孩子去了阳台。
  王拓在杨泊家很随便,他把任佳领进了杨泊的书房,杨泊这时候端了两杯茶走
进来,他的面容有些憔翠,手臂上沾着一片芹菜叶子。杨泊总结人以不拘小节的印
象。
  任佳穿戴时髦,在什么地方都是顾盼生辉。她对杨泊说,你的书真多,我一看
见书,人就被陶醉了。
  你喜欢看什么书?杨泊说。
  我喜欢美学方面的书,它能培养人的气质和容貌。
  大概是的。杨泊说,不过我很害怕这些书,书读得越多,人就越发丑陋阴暗。

  你又在开玩笑了。任佳嘻嘻地笑了,她推了推王拓说,王拓这家伙就是不懂得
幽默。
  王拓说,老杨,等会儿我们去看电影,晚饭就在你这儿蹭一顿了,有什么好吃
的吗?
  杨泊说,那当然。我等会儿去弄只烧鸡。
  外面什么东西被打碎了,砰地一声脆响。冯敏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她把手一挥,
扔进来一捆芹菜。
  杨泊,你的芹菜摘好了吗?
  摘好了。
  你自己来看看,叶子一片也没摘。
  我觉得吃芹菜不用摘叶子,营养都在叶子上面。
  冯敏哭笑不得,她愣了一会儿,突然尖声骂了一句缺乏文明的话,然后一扭身
走开了。
  放屁。冯敏说。
  王拓和任佳面面相觑,任佳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她拉了拉王拓的手说,走吧。
他们小心翼翼地跨过那捆芹菜,径直出门去。在过道上,任佳回,朝杨泊家的门上
狠狠地啐了一口。她说,那个女人怎么这样庸俗?土拓有点迷惘他说,天知道,冯
敏原先不是这样的。
  后来杨泊的朋友们就很少去他家了。他们对杨泊依然很敬重。这年秋天市场上
寄赠贺年片风行一时,他们几乎都想到了这个点子,给杨泊寄了装帧精美图案华丽
的贺年片。
  杨泊如期收到了那些贺年片,他把它们随手扔在书桌上,厨房里,甚至厕所的
抽水马桶上,杨泊不喜欢这种小玩意,他觉得寄赠这种小玩意毫无意义。有一天他
看见孩子抓着一张贺年片在啃咬,他夺了下来,发现那是任佳寄来的。上面写着一
些崇拜他的华丽辞藻。落款任佳两个字被红笔打了个大叉,杨泊猜想那肯定是冯敏
干的。他有点好笑,他觉得在别人名字上打叉同样也是毫无意义的。
  杨泊每天早晨骑车去自由市场买菜,渐渐地对蔬菜肉鱼禽蛋的市场行情了如指
掌,有时候他不无遗憾地想到,如果经济信息公司搞成功的话,这些自由市场的信
息,也可以作为一门业务来经营。
  在一大群鲜鱼摊子边上,夹杂着一个测字占龄人的摊子。那是一个独眼瞎子,
戴一个黑色的单片眼镜。杨泊每天都在市场上看见他。杨泊有一次朝他多看了几眼
就被他拉住了。
  你脸上有灾气。独眼说。
  在哪儿?
  眉宇之间,看不见的地方。
  灾祸什么时候降临?
  现在还不知道,算一卦就知道了。
  杨泊对他笑了笑,他说,不用算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身上有灾气。
  后来杨泊在他家楼下的人行道上又碰见那个人,那个人摘掉了单片眼镜,在路
边又摆了个香烟摊。杨泊注意了他的眼睛,那只眼睛和别人一样明亮,原来他不是
独眼瞎子。杨泊想这才是个名副其实的骗子。不过他一点也不恨他,他想他大概也
是个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杨泊过去买了一包烟,他问,累不累?那人狡黠地看了
一眼杨泊,慢慢他说,我们大家都挺累。
  冯敏在替杨泊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那包价格昂贵的法国香烟。冯敏说,哪来的?
杨泊当时已经忘了买烟的事,他回忆了一会儿,说,从一个骗子那儿买的,冯敏皱
了皱眉头,这么贵的烟,你买了干什么?你又不抽烟。杨泊说,我也说不上来,我
只是觉得那个人很有意思。他很像我,我很像他。买他的烟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冯
敏把那盒烟远远地摔过来,你这人是够奇怪的了,你知道这个月还剩几块钱生活费?
这个家你让我怎么当?杨泊抢起烟看了看盒壳,他说,这种商标图案多漂亮,可以
作为艺术品收藏。冯敏已经卷着脏衣服来到浴缸边上,她回过头说,可你不是百万
富翁,别忘了你是一个穷光蛋。说完了就弯腰俯在浴缸里洗衣服。因为洗衣机也让
杨泊的债主抬走了,冯敏现在只能在浴缸里洗衣服。她没再听见杨泊说话,直到晚
上睡觉,杨泊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冯敏知道她的最后那句话刺伤了他。这种令人不
快的效果并非她的初衷,但冯敏觉得她对杨泊是忍无可忍了。
  沉默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冯敏给孩子喂完奶,对着镜子在梳头。冯敏的头
发又黑又直,自然垂于双肩之上。她很喜欢自己的头发,早晚都要细细梳理两次,
杭完头发后冯敏瞥了眼床上的杨泊。杨泊已经醒来,睁大眼睛看着门背后挂着的两
件睡衣,那是他们结婚前一起去商店买的,蓝的是杨泊的,粉红的是冯敏的。冯敏
记得孩子出世以后那两件睡衣就没被穿过,它们现在就像过时的风景画挂在门背后。

  你该去买菜了。七点钟了。冯敏背对着杨泊,她说,去晚了市场上什么也没有
了。
  杨泊翻身跳下床,他开始慢慢地穿衣服,他总是先穿上衣,直到上衣的扣子全
部扣好,然后才把两条又瘦又细的腿伸入裤筒,杨泊一边穿裤子一边对冯敏说,我
想去深圳。
  去哪儿?
  深圳。我想去维奇的公司干几年。
  怎么回事?
  维奇给我写过信,让我当合伙人。
  维奇很能干,他是个天才。他让你当他的合伙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蠢才,我当不了他的合伙人?
  我没这么说,你别自己作践自己。
  用不着掩饰,我明白你的意思。
  隧便你怎么想好了,反正我不会让你去的。
  你不是老在埋怨没钱吗?我去了深圳,即使做不成生意,卖血卖肾脏也给你寄
钱。
  冯敏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眼眶里滚出泪水。她抽泣着冲出房间,把门砰地拉
上了。她站在门外哭了一会,又重新把门撞开,对着里面喊,杨泊,你别把自己打
扮得那样悲壮,你其实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你想去深圳,不过是想逃之夭夭,逃避
责任罢了。
  杨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冯敏,没有说话。摇篮里的孩子被惊哭了,杨泊走过去
把孩子抱起来,摸摸孩子的尿布,已经尿湿了。他找了半天干净尿布,一块也没有
找到。所有的尿布都晾在外面的阳台上。杨泊灵机一动,随手拿了一块毛巾塞在孩
子的屁股下面。他抱着孩子往外走,说,我们出去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冯敏
走过来夺下孩子,抽走了他屁股下面的毛巾,冯敏说,要去你一个人去,别让孩子
跟着你受罪。杨泊说,为什么把毛巾抽走,尿在毛巾上不一样吗?他看见冯敏想笑
又笑不出来的样子,突然觉得冯敏也很可怜。冯敏咬着嘴唇说,你从来不把别人当
人,你就不能让孩子尿在你身上吗?为什么用毛巾,尿在你身上不也一样吗?杨泊
说,那不一样,人是人,毛巾是毛巾,人比毛巾神圣多了。
  杨泊拎着菜篮上街,去了很久没回家。王拓来找杨泊,看见门虚掩着,他走进
去,看见冯敏抱着孩子坐在草编地毯上发呆。王拓已经很久没来了,他发现冯敏的
容貌今非昔比,她现在和杨泊一样消瘦憔悴,尤其是神情也类似杨泊,充满一种迷
惘和思考的痕迹。
  老杨呢?王拓问。
  他走了。冯敏对来客的态度仍然抱有敌意,你们怎么又想起杨泊来
  想请他去参加任佳的生日晚会。任佳让我专程来请他。
  杨泊容易讨小女孩的喜欢。冯敏暖昧地笑了笑说,去参加晚会需要准备什么礼
品吧?
  随便的。可以带一束鲜花,或者什么都不带。
  冯敏点了点头,拍着怀里的孩子,她哼着催眠曲哄孩子入睡。王拓局促地站着,
他希望杨泊这时候能够出现,这样他可以亲口跟杨泊说晚会的事。王拓知道如果让
冯敏捎话,她很有能条故意隐瞒。谁都清楚,冯敏不喜欢杨泊在他的朋友圈里的交
际,更不喜欢杨泊和别的女性在一起。
  你是杨泊的朋友,你了解杨泊吗?冯敏突然问,她抬起眼睛专注地盯着王拓,
王拓吃惊之余发现她的表情是诚恳的。
  当然。老杨是个大好人。
  请说得详细点。
  老杨是个有抱负有思想的人,而且为人热情真诚,我一向把他看作值得尊敬和
信赖的好朋友。
  还有呢?请说得再详细一点。
  王拓忍不住笑了,他觉得冯敏有点奇怪,他说,你是他的妻子,你应该比我更
了解他。
  正因为我是他的妻子,我有必要了解他。问题是我觉得他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
我理解不了他的思想和性格,他现在离我越来越远。
  王拓注意到冯敏眼神里那种冰凉的悲伤,他同情她,不知怎祥安慰这个苦恼的
女人。但是有一句话不宜讲出来,王拓想说的是: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不离婚?

  杨泊后来如约去参加了任佳的生日晚会。他手里提着孩子的红色塑料座椅走进
任佳家时,大概迟到了半个钟头。杨泊向任佳解释说,我刚把孩子送到他外婆家,
急着赶来,路上跟公共汽车撞了一下。杨泊的牛仔裤上果然破了一个大口子,膝盖
上渗出暗红的血迹。任佳找了块止血纱布给他,说。是你自己来还是让我来。杨泊
摇头说,不要你来,否则王拓会吃酷的。任佳倚着门看着杨泊贴纱布,说,我倒不
在乎他吃醋,我在想,你为什么要甘心忍受这些大大小小的痛苦?杨泊听出任佳话
里的弦外之音,他说,那有什么办法?我天生是个背运的人。
  杨泊与他的朋友们好久没有谋面。他们心照不宣,对杨泊的近况缄口不问,只
是藉迟到的理由拼命给杨泊灌酒。杨泊的谈吐举止跟从前一样优雅从容,杨泊说,
我现在不想喝酒,如果想喝桌上这些不够我一个人喝的。朋友都说,杨泊你从前可
是好酒量,你从前见酒就上。杨泊说,现在不同了。我再为国家节约粮食和酒精。
王拓走过来,挨着杨泊坐下,他的劝酒也遭到失败。王拓始终不知道杨泊这种铁一
样的意志出于什么原因,他无可奈何他说,你不喝酒,那干什么?杨泊咳嗽了一声
说,我来就是想,在你们中间坐坐。八点钟我要走,我要去接孩子。王拓一时无言,
内心有某种深深的感动,他也感觉到杨泊身上无形的阴影,它虽然被杨泊自己淡化
了,但确实存在。
  杨泊安详地坐在他的朋友们之间。他的精神飘浮在一些抽象的思想领空里。他
看见所有的酒杯里盛满灰色尘埃,它们上浮然后下沉,如此循环,体现物质的存在;
他还听见盆栽铁树上发出的细微的枝叶爆芽以及断裂的声音,一如生命进程的展示。
杨泊微笑着,他感到多日来头脑第一次这样清醒,后来他用一种微颤的声调问身边
的王拓,从这里出去,你们又到哪里去?王拓举着酒杯说,回家,喝完了回家睡觉。
杨泊说,对,我们都要回家。
  晚会的主要内容是家庭舞会,杨泊对这套程式非常熟悉,他帮着把大蜡烛——
点燃,把家具抬到墙边,然后他站在一边看他们跳舞,杨泊的交谊舞其实跳得很好,
但是很多时候他不想跳,或者说他对此渐渐淡漠了。他不想跟任何人面对面靠得很
近,似乎那样会带来某种洞穿和丧失。
  任佳走过来,她穿着鲜艳的长裙走过来,把手搭在杨泊的肩上,她说,你不请
我跳,我来请你了。杨泊说,对不起,我已经把所有舞步忘光了,任佳吸起鲜红的
嘴辱说,你不能拒绝一个过生日的快乐公主,她正在寻找森林中的好猎手。杨泊当
时就发现任佳喝醉了,他觉得女人的醉态比男人更滑稽,她们即使醉了也不失平日
的矫饰和多情。杨泊想了想伸手扶住了任佳,他熟练地带着她软绵绵的身体舞至人
堆里。他发觉他们都注意着他和任佳,他觉得对一双随意组合的舞伴施加额外压力
是没有意义的。任佳放纵地笑着说,太好了,太美了。杨泊闻到了她嘴里的酒气,
他觉得与一个醉酒的女孩跳舞确实有一种压力,它来自别人的目光,也来自自己内
心阴暗的那一部分。杨泊猛地转动任佳的腰,使她旋转了一圈、二圈、三圈,转到
第四圈的时候任佳突然失去重心,俯在杨泊的身上呕吐起来。杨泊站定了任她呕个
不停,他感觉到后背上湿热湿热的,一股难闻的气味,任佳嘴里涌出的秽物吐了他
一身。
  杨泊,你为什么不跟那个庸俗女人离婚?被王拓扶进卧室后,任佳一边痛哭一
边尖声大喊。杨泊,你一定要回答我,你为什么不离婚?
  所有的目光都暖昧而紧张地扫向杨泊。杨泊面无表情地走到门边,伸手从挂钩
上摘下那只他儿子的塑料座椅,杨泊回头说,离婚没有意义,结婚没有意义,我不
知道什么事情最有意义。
  杨泊看了看手表,慢慢走出门去。在黑暗的走廊上,他一眼认出了那辆被汽车
撞过的自行车。杨泊骑上车自行车钢圈和轮胎发出一种尖锐刺耳的噪声。杨泊就这
样骑着破车回家,被酒精和食物弄脏了的外衣使他厌恶,他把它脱下来,夹在后座
上。在任佳家的结局是杨泊没有预料到的,对于任佳的明显多情,他感到茫然,内
心对此存有一种深深的隔阂。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强加于他人头上,杨泊想盲目的多
情对于世界也是毫无意义的。
  有一天深夜,杨泊在睡梦中被一种重物坠地的声响所惊醒。他猛地从床上跳起
来,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上,冯敏迷迷糊糊地问他,你又做恶梦了?杨泊说,是什
么东西掉下去了?杨泊自己也解释不清他对此做出的强烈反应。那种沉闷的声响使
他心跳加剧,他打开台灯,从镜子里看见一张惊惶而陌生的脸。
  第二天才知道是阳台上的那盆吊兰坠落在楼下,夜里的风刮断了铁丝,也葬送
了杨泊所珍爱的吊兰的前程。杨泊看见花盆已经碎裂,吊兰的叶子在风中籁簌颤动。
他找根绳子在花盆上捆了几道,想把它抱回家,走到楼梯上,他站住思考了一会儿,
又返身下楼,把那盆吊兰扔进了垃圾桶。
  杨泊的失眠症就是这以后染上的。入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恍惚中总是听
见那声可怖的重物坠地的响声,他肯定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那个声音是虚假的意
识的产物,但杨泊好像等待着它的来临。在这种无谓的等待中,他的心情变得很恶
劣,伴随着难以抑制的焦躁和沮丧。
  杨泊在黑暗中悉悉卒卒地穿衣服,他想出门,又怕惊醒熟睡的冯敏。他轻手轻
脚摸黑走到门口,正准备开门的时候,听见冯敏在里面说话,你深更半夜上哪儿去?
杨泊不想回答,他扮了一声猫叫。冯敏又说,你老是自己折腾自己,让别人也睡不
好。
  杨泊下了楼。外面的风很大,冰凉地灌迸杨泊单薄的衣服里。杨泊打了个寒噤,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自由的喜悦。街道在深夜变得空旷而宁静,路灯恰到好处地照亮
了水泥路面,发出淡淡的白光。杨泊张开双臂,模仿飞鸟奔跑了几步后停下来,他
向前向后观察了一下,没有人看见他的动作。他感到很放心,然后放慢脚步朝广场
走去。
  深夜独行的感觉对杨泊已经陌生。他记得从前还是个少年时经常深夜出门,在
大街上寻寻觅觅,寻求他所期待的一次艳遇或者别的非同寻常的经历。他记得就是
在话剧团门口第一次遇见冯敏,也是秋末初冬的日子。在话剧团门口路灯下,冯敏
侧身而立,她穿了一件素色风衣,围一条黑白格围巾,她的容貌神态犹如天仙打动
杨泊的心,杨泊站在对面屋檐的阴影下,偷窥着她。他判断她在等人,他当时决定,
如果她等的是男人,他就向他们投一块石子以示抗议,如果是女孩,他就将开始他
的爱情生活,他要抓住她。后来杨泊如愿以偿,他看见话剧团里跑出了另外一个女
孩,她们手拉手经过杨泊面前时,杨泊看见冯敏在夜色中发亮的双眸,他一下子就
坠进了爱情的深渊。
  对于爱情的回忆使杨泊的脚步滞重起来。杨泊觉得这些往事现在看来就像一部
温柔感伤的电影,离他的心十分遥远。怀旧是有害无益的:更重要的是思考现实和
未来,杨泊走着,大概在深夜十一点钟时,他来到广场。
  杨泊赶上了一个外省马戏团的末场演出,演出在用白布围成的空地上进行。他
买了一张票,走进白布里面,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突然置身于丧葬的气氛中,
他怀疑自己在梦游,不过,一切都是真的,他在深夜的广场观看一场马戏演出。观
众寥落,杨泊数了数,一共只有六七个人。他想他们也许跟他一样,患有严重的失
眠症。
  有人敲锣,然后有两只穿花袄的猴子在空地上翻跟斗。杨泊注意到其中一只猴
子很调皮,当锣声停下来时,那只猴子仍然在翻跟斗,一个接一个,怎么也停不下
来。敲锣的人气恼地上去强行把它抱走了。杨泊忍不住笑起来,他想猴子并没有错
误,它只是情绪失控,出于某种惯性,人类的这个习性在猴子身上也得以体现。猴
子下场后,一只狗熊摇摇晃晃地上场,表演脚蹬皮球的技艺。然后狗熊还热情地吹
奏了口琴。杨泊觉得让狗熊这样野性笨拙的动物学习艺术大可不必,所以他不喜欢
狗熊的节目。
  马戏班演出了半个钟头就草草结束了。杨泊最后一个走出去,有个马戏班的人
问他,师傅,我们的马戏好看吗?杨泊想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但他不忍伤害这个
可敬的夜间马戏班,杨泊说,你们的演出时间还可以推迟,有好多人夜里睡不好觉。

  杨泊走到电报大搂时,回头看见广场上的灯光骤然熄灭。马戏班正在收摊,他
们把那块巨大的白布收卷起来,白布在黑暗中慢慢地变小,最后消失,有一辆卡车
停在路边,杨泊看着马戏班的人和动物都上了卡车,最后消失不见了。杨泊目送夜
间马戏班远去,脑子里再次想到了丧葬这个不祥的字眼。
  据说杨泊后来养成了深夜独行的习惯。这种习惯最后导致了杨泊和冯敏之间关
系的急剧恶化。有一段时间杨泊的朋友们都知道了他们分居的消息。有人猜测他们
可能很快就会离婚。而真正了解杨泊的人说杨泊不会,除非冯敏提出离婚。有一天
王拓去火车站送人,出站时看见杨泊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王拓跑过去跟他说话时,
杨泊说,你别过来,我在梦游,王拓观察杨泊的神态表情,杨泊的眼睛宁静温和,
似笑非笑的样子,和白天并无二致。王拓不相信他在梦游,但他很担心杨泊的神经
是否出了毛病。
  杨泊深知他现在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只有他自己坚信一切正常,他清醒而又放
松,事物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他的个人生活一旦挣脱了世俗的枷锁,已经上升到精
神的高空,杨泊对此感到满意。
  冯敏第二次离家前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她又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杨泊
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冯敏忙碌地干这些活,后来他说,别这样,我不希望你走。如果
我们必须分开,让我出去好了。我可以住到朋友家去。
  冯敏说,不,这儿留给你一个人,这下没有人妨碍你写作了。我还给你单身的
自由。
  杨泊说,我从来没说过单身自由,结婚不自由,我也不认为你和孩子妨碍过我,
请不要偷换主题。
  冯敏说,我不想再忍受你的自私,还有你的阴暗心理。你不是男子汉,除了自
己,你谁也不是。
  杨泊说,你说错了,我爱世界上每一个人,就是不爱自己。
  冯敏不再说话了,她用拖把使劲地擦着地板,地板上汪着水迹,冯敏看见杨泊
脚上的拖鞋洇湿了,她用拖把敲了敲杨泊的脚说,把脚抬起来。杨泊没有动弹,他
的目光变得呆滞无神,冯敏听见杨泊轻轻他说,我知道还有一个原因让你离开我,
你只是羞于启齿。杨泊叹了口气。他说,我阳痿了,这是已婚男人致命的疾病,但
它跟我的心灵没有关系,我没有罪。
  冯敏木然地站在那儿,过了很久地爆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哭泣,她边哭边说,你
混帐,你卑鄙,你自己明白那不是真正的原因。
  杨泊走到冯敏身后,他楼住了她的双肩。杨泊用手背给她擦泪,他说,别哭了,
你应该相信我爱你。阳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灵枯竭。只要一切正常起来,我的
毛病也会好的。冯敏猛地甩开了杨泊的手,她边哭边喊,别恶心了,我再也不能忍
受了。
  就这样冯敏夺门而出,冯敏跑下楼时,听见杨泊追出来喊,孩子,孩子怎么办?
冯敏没有理睬。她想孩子是两个人的,杨泊有责任带他的孩子。这也是她对他的最
简单最合理的惩罚。
  孩子未满周岁,还不会说话,甚至还没有长出牙齿,杨泊每天给孩子喂牛奶和
米粉,换尿市,哄他睡觉。孩子哭的时候杨泊就把他抱到阳台上去。孩子到了阳台
上就不哭了。这是杨泊在几天的实践中得出的经验。
  杨泊知道冯敏是故意把孩子撂给她的。这是女人天性所谙熟的手腕,意图在于
制服男人。杨泊不明白的是冯敏的目的,她到底想让他怎么样呢?她的手腕成功之
后又能怎么样呢?这一点也许冯敏自己也不清楚。许多人对事情都缺乏理智的把握。
扬泊觉得这是一出无聊的闹剧,真正受害的是孩子。孩子像玻璃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被把玩和利用,只是因为孩子没有思想,他被有意无意地物化了。杨泊因而对怀里
的孩子主出了别样的爱怜。
  杨泊出去买米,他把孩子放在自行车上,把米也放在自行车上,杨泊推着孩子
和米慢慢走过街道,已是初冬,阳光晒在头顶上有些暖意。街上涌动着上班的人流,
汽车、自行车、行色匆匆的男人女人和小学生。杨泊与他们逆向而行,他突然意识
到自己在人群中多少有点特殊,也许拥有一份正式职业每天上班下班也是一种幸福,
那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秩序。杨泊想是什么东西把他甩到秩序之外的呢?不是外界事
物,而是来自他内心的一种悖力,它很神秘并且不可战胜。杨泊想他也许就生活在
现实和悖力的矛盾之中。
  在家门口杨泊看见王拓站着等他。王拓脸色苍白,双手揪着鬈曲的头发。王拓
说,任佳出事了,她吃了一瓶安眠药。杨泊说,为什么吃那么多安眠药?她好像并
不失眠。王拓说,你还不明白,她是自杀,现在在医院里抢救。杨泊先把米搬下车,
然后把孩子抱下来,他说,为什么自杀?她还是个小女孩。王拓奇怪地看了一眼杨
泊,他说,可能与你有关。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孩,你是一个隐形凶手。杨泊沉
默了一会儿,说,那么现在我应该做什么?王拓冷笑了一声,你说呢?杨泊转过脸
看了一下地上的米袋,说,现在我应该先把米送上楼,你给我抱着孩子,王拓怒吼
起来,他一脚把米袋踢翻,说,去你妈的米,难道任佳她还不如一袋米重要,你给
我立刻去医院看她。杨泊平静地拍了拍王拓的肩膀,说,请你别发火,这不是一回
事。谁也主宰不了任佳的意志,如果她想死就会死去,如果她不想死会活下来的,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后来杨泊抱着孩子坐上王拓的铃木摩托车去医院。杨泊突然想不起来任佳的模
样了,杨泊与任佳只见过三次面,而现在他竟然成了她自杀的隐形凶手,杨泊觉得
这件事荒诞而且具有戏剧效果,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说,他不相信这件事情是真实的,
它最多具备真实的外壳。杨泊坚信他与任佳没有任何精神联系。风很大,摩托车以
高速穿越街道风景。杨泊注视着怀里的儿子,儿子的小脑袋在他的衣服上蹭着,他
好像想睡了。杨泊奇怪孩子对这种高速运动的适应性,也许孩子对外界的适应能力
要优于一个成人。人的年龄越大他的神经就越脆弱。
  一路上王拓没有说话。快到市立医院时他回头朝杨泊父子看了一眼,他说,我
很难受。我很抱歉,硬把你拖来了。杨泊说,这没有关系,每个人平均八个月会碰
到一次意外事件,无法避免。
  杨泊抱着孩子跟随王拓走进任佳的病房。刚刚施行了灌肠术的任佳躺在病床上,
容颜比平日更加娇艳美丽。杨泊抱着孩子坐在一只方凳上,看着任佳半醒半睡的脸
若有所思。在病房弥漫的来苏儿的气味中,他依稀看见一些白色药片在肠道里缓缓
行进,然后又看见肥皂泡沫在肠道里像波浪一样翻滚的幻景。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
不易察觉的微笑。杨泊觉得服用安眠药自杀无疑是一种游戏。
  老杨,我不是为你死的,我只是悲叹生活的苍白和不如人意。任佳突然说。
  我知道这一点,谁也不会为别人而死。
  死亡是美丽的。我体验到了死亡的美丽的诗意。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死过。不过我想死亡不是件美丽的事情。人活腻了才想
到死,死很平常地降临,就像水池里的鱼,它一旦跳到水池外面就会死去。
  你没死过,你不知道死亡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随风而去,对
了,就是一种随风而去的感觉。
  随风而去。杨泊点了点头,他抬眼望窗外,窗外是淡蓝的天空和梧桐的枝权,
一片叶子在阳光中旋卷着。杨泊说,天气多好,一切都在随风而去。
  到了冬天,杨泊失去了往日的自由和快乐。他一个人带着未满周岁的孩子,身
心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每隔一天,任佳就通过传呼电话找他聊天。任佳在那次自
杀未遂后,非常喜欢与人讨论人生和哲学问题。杨泊不得不抱着孩子奔下楼去接她
的电话。任佳在电话里长篇大论,往往要谈上五六分钟,这使旁边等着用电话的人
很有意见,杨泊说,我没有办法,你们没听见?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只是一个诚实
的听众。
  杨泊曾经接到冯敏的一个电话。杨泊拿起话筒时什么也没有听见,他说,你是
谁?对方没有声音,杨泊听见一种类似呜咽的轻微的声音,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凭感觉杨泊知道打电话的是冯敏。他想女人怎么都喜欢在电话里表达她的情感,女
人天生喜欢这种半藏半露的方式。
  这年冬天杨泊几乎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杨泊家里没有日历,只有一卷风景摄影
画历,画历依然停留在七月。七月是炎热而浪漫的夏季。现在是冬天了,有时候杨
泊发现了画历的错误,但他不想去纠正这个错误。
  这天早晨窗外传来一阵鞭炮声,摇篮里的孩子被吓哭了。杨泊走到窗前,发现
大街上的人比平日拥挤,远远地他看见百货公司挂出了红色的灯笼,灯笼上有“庆
祝元旦”四个大字。杨泊这才想到原来是节日,节日总是很嘈杂很拥挤的。人们喜
欢节日情有可原,杨泊只是觉得鞭炮太吵了。
  元旦这天后来成为冯敏记忆中一个可怕的日子。冯敏原来准备这天回家去的,
她知道她迟早要回去,特意选择了元旦这个日子,因为这天象征着新的开始。早晨
八点钟左右,冯敏买了一束她最爱的石竹花,带着一只大包准备回家。正要出门的
时候冯敏的几个话剧团的同事来了。他们出于关心来看冯敏。冯敏只得打消了早晨
回家的主意。他们问起冯敏和杨泊的龃龉,冯敏说着说着,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那群同事走时已近中午,冯敏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眼泡红肿,很难看的样子。她不想
让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冯敏想她只有下午回去了。
  中午的时候孩子仍然不时地啼哭。孩子自从被鞭炮声吓醒后就一直在哭,杨泊
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未能制止孩子的哭声。他给孩子量了体温,体温正常,证明孩子
没有发烧。他无可奈何了,他不知道孩子为什么在新年伊始的时候这样大哭不止。

  杨泊把孩子抱到阳台上去,阳台上阳光明媚,昨夜晾晒的尿布在风中轻轻拂动。
杨泊听见暄闹的市声中融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好像是一支著名的安魂曲,
他觉得那音乐悲亢而悠远,在风、阳光和市声中发挥了最佳效果。他分辨不出它来
自何处,他想在元旦听安魂曲也许不是件好事,至少它使人联想到了死亡。
  空中有一只红色气球,气球慢慢地浮升,在阳光中闪着透明的色彩。杨泊指着
气球对孩子说,别哭了,你看那只气球,它多么漂亮。孩子没有朝那只气球看,他
闭着眼睛大哭,哭得满脸是泪。扬泊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
  别哭了,我最不喜欢听见哭声,哭是最令人生厌的事情。
  ……别哭了,你哭得让我烦躁焦虑,你哭得我情绪坏透了。
  ……别哭了。我假若打你一顿又能怎么讲?我不喜欢暴力,我情愿逃避,可是
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为什么哭个不停?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我已经很疲倦了,我受不了你的
无缘无故的哭声。
  ……为什么还要哭?你让我感到绝望,你让我感到整个世界无理可说,而我也
不想再说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
  ……好吧,你继续哭吧。现在我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听不见你的哭声,或者把你
从阳台上扔下去,或者我自己跳下去。我想还是让我跳下去吧,这样更好一些。我
可以问心无愧。
  杨泊把孩子放回到摇篮里,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杨泊想了想,俯身把孩子连同
摇篮一起搬到了阳台上。他找了一个玩具小熊塞在孩子的手里,他说,什么时候你
不想哭了,可以玩这个小熊。没有我,你也许会更快活一些。
  杨泊双手撑着阳台,水泥质地的阳台冰凉冰凉的,而阳光很温暖。杨泊凝望天
空,那只红气球已经升得很高很高,现在他只能看到一点虚幻的白点。天空下是杨
泊所熟悉的城市,城市很大,漠然地向各个方向延伸。杨泊听见那支安魂曲的乐声
索绕在城市上空,他始终分辨不出它来自何处。
  中午十二点一刻,杨泊纵身一跃,离开世界。杨泊听见一阵奇异的风声。他觉
得身体轻盈无比,像一片树叶自由坠落。他想这才是真正的随风而去。这才是一次
真实的死亡感觉。
  楼下就是商业街。元旦这天街上的人很多,所以有很多人亲眼目睹了杨泊坠楼
的情景。其中包括杨泊的妻子冯敏。冯敏当时在她熟悉的水果摊上买桔子。水果摊
老板说,你好像很久没来买水果了,冯敏挑了几只桔子放到秤盘上,她说,水果太
贵了,没有钱,吃不起了。冯敏抱着桔子和鲜花穿过街道时朝家里的阳台望了一眼,
她看见阳台上有个人跳下来,那个人很像杨泊。
  那个人就是杨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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