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良才外号白眼狼。那瘦高的样子像一匹举起双蹄立起来的瘦马。有一张马一 样的长白脸。他当时一听眉子说出周汉臣的名字,就犹豫了。 而我们这才真正看清楚了周汉臣的体貌。 他是个像大树一样高大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有点顶天立地。荒原上一棵大树 去掉枝杈,主干突兀地立在那里,就是那个意思。他的头颅很大,面孔很粗糙,像 是花岗岩雕成的。这一切对工读学校那些调皮放刁的小狼崽子们天然就有一种威慑。 一次,戴良才和另一个班的男生头儿马小峰打架。戴良才手里拿着纸盒车间里 的裁纸刀,追得马小峰在学校里到处乱跑。周汉臣赶到,挺身挡住戴良才。马小峰 则躲在了这棵"大树"背后。戴良才气汹汹地指着周汉臣说:您别护着他。周汉臣说: 我谁也不护,工读学校不许打架斗殴,更不许动刀子。戴良才还红着脸乱嚷。周汉 臣顺手拔起身边一棵死掉的小树,双手一用力,一握多粗的树干就折断了。他把断 树撂在地上,背着手盯着戴良才一言不发。 戴良才看见白花花的断裂木碴,有些不寒而栗。 他撑起疯劲,扯长了脖子继续狂嚷。 周汉臣用手指了他一下,说道:说你是白眼狼,你还真想当白眼狼。听说你从 小在家里称王称霸,冲你爹横,冲你娘横,打你几个兄弟家常便饭。你到荆山岛来, 你全家送到码头,做爹做娘的围着你团团转。你还是个人吗?工读学校由不得你称 王称霸。社会也由不得你称王称霸。没有人像供主子那样供着你。 戴良才拿着刀愣在那里,喘着气。 周汉臣上来拿掉他的刀子,递给旁人,而后将躲在身后的马小峰拉出来,说道: 你们现在放开打吧。两个人像是狭路相逢的陌生歹人,互相打量着。周汉臣说道: 就你们这两下子还打架?说着摆出一个架势,一路生风地打出一套拳来。最后一拳 打在一堵土墙上,土墙裂塌了一半。 周汉臣说:你们愿意打,以后跟我学两招,正经打。 那以后,周汉臣真地教开了戴良才、马小峰这两个害群之马学武术。告诉他们, 学武术为的强身健体、保家卫国、主持正义。两个狼崽子鼻青脸肿地跟着他刻苦学, 相互作为对手练。周汉臣说:什么时候你们两个人合起来能打倒我了,就算是武术 高强了。两个人就一前一后狼一样摆开架势,围着周汉臣转起来。周汉臣指东打西, 轻而易举就把他们拨拉在地。他们爬起来擦擦嘴角,又呲牙裂嘴地围着周汉臣转起 来。 又后来,周汉臣让两个人分别当了两个班的体育代表,领着两个班进行体育锻 炼。 两个人较开了劲。两个班也较开了劲。当两个人一左一右走在周汉臣身旁,抢 着和他说话时,十分像在父亲身边争宠的两个儿子。 现在眉子让戴良才找周汉臣出气,据戴良才自己说,他自然是踌躇了。 眉子说:你怕他了?软骨头。 戴良才说:我怕他干什么?我只是和他没仇。 眉子说:我现在和他有仇。我让你为我报仇。他耍我。 戴良才看了看眉子,说道:谁让你平时对他那么贱! 十多年后,也就是七十年代末,周汉臣专案的调查人问:当时你对眉子是那样 说的吗?眉子说,你一听她的话,就气汹汹地撸起袖子要找周汉臣算账。眉子说, 她只不过是一时在气头上,找你发泄,没想让你真的向周汉臣开战,后来是你翻天 覆地和周汉臣干开了。眉子说,你是对周汉臣伤害最大的人之一。 戴良才面对十多年前的事情,似乎有些无以解释地苦笑了一下,然后一摊双手 说道:眉子这样说我,我也没办法。 戴良才这时已考入广播学院。这个十年前的瘦马现在壮了些,成了不太瘦的马。 他挺高地立在人群中,转着长脸抖着头发雄辨滔滔,显得很仪表了。 当调查组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很紧张。他神色惊疑步子踌躇地从人群中 走出来。坐下掏烟点火时,划了几次才点着。 但他很快镇静下来。 调查人问:按照你刚才的很多讲述,好像你和马小峰都是周汉臣很宠爱的男生。 你刚才有些用语让人感觉你对周汉臣有种类似对待父亲的感情。 戴良才说:可以这么说。从小我父亲怕我母亲,我母亲怕我、宠惯我,我在家 里就是无法无天。后来无法无天到学校、到社会,就成了捣蛋鬼、破坏分子。是周 汉臣老师真正教训了我。他是给了我父亲的感觉。有一段时间我干活、锻炼、当体 育科代表、学习都特别卖劲,就是想得到周汉臣的一句表扬。他多看我一眼,我就 满足。少看我一眼,我就不平衡。有一回大陆来船送吃的,分水果时,我听说周汉 臣把好的给了马小峰他们班,偏向他们。我当时找到周汉臣,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你看我当时多没出息。 我记得周汉臣把一条毛巾塞到我手里,说道,先把雨停了吧,阴转晴。我真不 知道从小父母怎么惯的你。后来我知道,分水果偏向马小峰之事根本是无稽之谈。 我觉得周老师各方面处事都非常公正,确实是一个有水平的老师。 调查人问:你确实这么认为吗?当时还是现在? 戴良才回答:当时是这样认为,现在更是这样认为。 调查人问:那为什么听说你是第一个写大字报大标语打倒周汉臣反革命流氓分 子的呢? 戴良才说道:我不记得我是第一个写的。那天串连了一晚上。有人说,工读学 校不让大串连、大辩论、大字报、大标语。有人说,工读学校也是学校,应该和普 通中学一样,可以革命造反。说到快天亮时,大伙就造反了。把库房开开,墨汁大 字报纸拿出来,一哄而上干开了。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调查人问:你们当时真的认为周汉臣是流氓分子吗? 戴良才回答道:我那天晚上和眉子说完话,就跑到肖莎莎、黑二嫂她们宿舍去 了。黑二嫂就是阎秀秀。听满屋子女生那么一说,我觉得周汉臣就是大流氓了。我 的火也就上来了。 调查人问:你现在认为呢? 戴良才说:那肯定是一些不实之词,都是些捕风捉影,牵强附会。不过…… 调查人问:不过什么? 戴良才犹豫了一下,说道:周汉臣老师各方面都十分公正,就是有些好色。 调查人问:好色什么意思? 戴良才回答道:就是比较喜欢女孩。女孩成天围在他身边转。眉子、黑二嫂一 有空就跑到他房间去献殷勤。 调查人问:女生们崇拜周汉臣,你们男生是不是很嫉妒?譬如你本人是不是很 嫉妒? 戴良才表情有些奇怪地停顿了一会儿,回答道:别人嫉妒不嫉妒我不知道。我 好像对这点没有太明确的意识。 调查人问:你再想想。 戴良才说:马小峰可能有。他一直追黑二嫂。黑二嫂和几个女生围着周汉臣争 风吃醋团团转,马小峰早就有不满。我听他说过,这几个小娘们真不要脸,周老师 理都不理她们,她们还像苍蝇似的围着嗡嗡乱飞。当然这只是我的记忆。马小峰还 记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我就没把握了。 从记录稿上看,调查人在戴良才表白自己对周汉臣没什么嫉妒的话下面画了横 杠,旁批一个问号。 调查人又问:那你现在对周汉臣的看法是什么? 戴良才说:他是我的恩人。也是荆山岛工读学校很多学生的恩人。 调查人问: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戴良才回答道:我真的这样认为。周汉臣没有把我们这些工读学生看成小偷流 氓坯子。他发现我喜欢朗读,就鼓励我以后当播音员、当演员。那时一开始岛上还 来船,一二十天的报纸一下送过来,他让我每天给全班同学有时是给全校同学朗读 报上的文章。我记得有一句话终生难忘,他说,你要像播音员一样去念它,你就能 成为播音员。现在我不就考上了广播学院,真的走上了这条道。 这和他那时的鼓励分不开的。 在这次调查谈话又过去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作者采访了已经是有点名气的艺 人戴良才,谈了一会儿,问了同一句话:你现在对周汉臣的看法是什么?戴良才已 经中年发胖,翘着二郎腿仰在沙发上一挥手说:是我的恩人,人生导师。我成为播 音员,后来又成为话剧演员、影视演员,全靠他那时鼓励了我。 他干脆的口气似乎宣布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作者接着问:还有呢?我看当年调查记录,你曾说他好色。 戴良才拍了一下沙发扶手,要站又并没站:我当时是随口一说,中学的师生恋 还不好理解?他形象那么高大,女生们围着他转,他也喜欢扎女生堆,这好理解。 好色之心人皆有之。他和女生之间有事没事,我至今也不愿去深究。 作者竭力思索着当年的情况:还有呢? 戴良才说:他喜欢喝酒,晚饭一个人来二两,让大师傅弄两个菜,工读学校才 能这样。喝完了喷着酒气背着手在校园里转。见我和马小峰在操场练武术,借着酒 劲就来了,说是教我们,把我们拨拉得一个跟头又一个跟头,表现欲极强。这些用 今天的话说,那就是"不敢恭维"。不过话说回来了,人无完人。他就算个相当不错 的老师了。一日师恩,当涌泉相报。 作者还想插话。 戴良才很有见识地挥手说道:我最不愿意一天到晚重谈旧事。人老才喜欢回忆。 我要再过十年二十年才考虑写不写回忆录。一个社会也不要老回忆。老化的社会才 回忆。有生气的社会就天天往前走。现在知识分子喜欢什么反思了,忏悔了,反思 一百年也无济于社会进步。历史少谈,积极往前。社会什么时候不老生常谈了,就 有希望了。 作者问:周汉臣当时是被工读学校学生用石头砸死了。你扔石头了吗? 戴良才表情十分困难:肯定也是扔了。这些形而下的事不说了,你一定要谈, 就谈点形而上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