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的秋天,米娜和范排长一起回到范排长的老家河南介修农村, 两 个人已经准备登记结婚,婚前到老家看一看。他们在老家住了几天,村里村外走了 走, 爸爸妈妈叫了叫,三姑六舅九姨也都一一磕头拜到,听说农林牧业部干校就 在附近, 范排长的老上级仇政委在这里当军宣队负责人,他要去看一看。 米娜 猜想卢铁汉也一定还在干校,便和范排长一起来到农林牧业部的干校。 干校在大柳村旁,河南的秋天还很暖热,穿过一段柳树林, 又走了一段河滩 路,踏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两个人一蹦一跳地走着。本来有大路,他们想走捷径, 鹅卵石大的像牛屁股,小点的像人屁股,再小点的像鹅蛋、鸡蛋、围棋子, 还有 些零零碎碎的像徽章,猪肝色的,白色的,青色的,铺满了河床,一路踏过去哗哗 作响。 米娜觉得这段河滩真不错,一股水在鹅卵石铺就的河滩里随随便便地流淌 着, 一折一折地落着坡,像是小孩撒尿,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在水底下徽章一样折 射着阳光。 她拉起范排长的手,两个人像中学生一样高兴地跑了一阵,范排长指 指点点地告诉她, 这条河和他们家村后那条河相连,他小时候就沿着这条河一直 跑到过大柳村。 两个人说笑着来到了干校大门口,干校有一抹矮矮的山做背景, 立着两个大门柱子, 围墙拉了铁丝网,一条宽宽的土路像蟒蛇一样左摇右摆地游 了进去,看见里面一排排红砖平房。 一踏进大门,就发现一群人跑来跑去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刚才河滩里调 情的秋光在这里完全不见了,整个干校都在闹嚷,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起伏。 他 们互相看了看,松开拉着的手,疑惑地朝里走。红色的土路慢慢变直了, 两边出 现了一根根晾衣服的铁丝,被水泥柱子撑着。一群一群的人正在往一个方向跑, 好像湖水中出现了一个无底洞,四面八方的水都向那儿涌去,形成旋转不已的大漩 涡, 他们也跟着狂奔的人流朝漩涡涌去。离漩涡越近,人越密集,嘈嚷声也越喧 响。 米娜止不住神经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拉住范排长的手,似乎这样能够得到保 护。 米娜说:“咱们别去那儿看了吧?”她浑身止不住发出一阵抖动。范排长说 :“怕什么?一起去看看。 ”米娜越往前走越感到紧张,身体的抖动一阵一阵传 导着,范排长也觉出来了, 他拍着米娜的肩膀说:“不要怕,这和你没关系,这 里的事和咱们没有任何关系,你怕什么? ”米娜这才有些安心。 密集的人流射向一个中心,像是千百只箭射向一个靶心, 所有的箭都密密集 集地立在那里,没有一只箭愿意从靶心被拔出来,他们便化为两只最强劲的箭, 挤进了人群。上千人包围的是一场对峙,一边是一辆解放牌卡车,上面装满了桌子、 柜子、 箱子及包裹,像在搬家,车里坐着司机,车上站着几个押车的人,都是年 轻的军人, 车下站着一个长脸黑面孔的中年军人,正叉着手气呼呼地说着什么。 范排长一眼就认出来了,说道:“这就是我今天要看的仇政委。”在他的周围, 簇拥着并不多的二三十个人。在他们对面站的是多得多的一大群人,正在激烈地喊 嚷着, 在这群人最前面的中心位置,高高地站着卢铁汉。米娜立刻用胳膊肘捅了 一下范排长,看了看左右, 用手指了指卢铁汉说道:“那个就是他。”范排长随 着她的指点瞄了过去, 卢铁汉挺魁梧又挺苍老地站在那里,凸起的额头在阳光下 发着肉黄的光, 两颊下陷的脸上布着浓密的络腮胡。他抱着双肘目光笔直地看着 对面的仇政委, 周围簇拥的人都在指手画脚地冲仇政委和卡车吵嚷着。 两个人很快听明白了争吵的原因,干校即将移交地方, 干校绝大部分干部都 将分配到华北几省,仇政委也将调离干校,当他今天预先用卡车将自己的东西拉走, 运往自己在河北石家庄的家时,遭到了干校一群人的拦阻与包围。 一个面孔白瘦 的年轻干部仰着下巴激烈地挥着手说道:“你昨天就拉走了两车东西,今天又是两 车, 你哪儿来这么多东西?”仇政委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说道:“我搬家,还要 向你交账吗? ”年轻干部大声说道:“不是向我交账,要向干校交账。”仇政委 说:“我就代表干校。”年轻干部说:“这是农林牧业部的干校,不是你一个人的 干校。 ”他周围更多的男男女女挥着手臂嚷道:“你三年前来的时候,是空着手 来的。 ”一个中年女干部指着仇政委嚷道:“不准发国难财。”仇政委严厉地说 道:“现在是大好形势, 什么叫国难?这是反动言论。”他向上挥了挥手,叫道 :“开车。”汽车发动了马达缓缓启动,人群立刻拥挡在车前,汽车便只能原地响 着马达, 开车的是一个脸红红的年轻战士,这时从车窗里回过头来看看仇政委, 不知如何是好。 米娜和范排长看着这场冲突彼来此往地进行着, 四边闹嚷的人群像成堆的玉 米杆一样热烘烘地堆在身后,又像是争食的牛群在槽边拱动。 天下什么战争都有 打够的时候,争吵了一个时辰后,两方都气喘吁吁地有些累了。仇政委将撸起的军 装袖子放下,将叉腰的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打算干什么? ” 这边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地嚷嚷,卢铁汉咳嗽了一声,张嘴说道:“大家静一静。” 人群静下来。 米娜目不转睛地看过去,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听卢铁汉在公众场合 讲话。 卢铁汉的额头上横着三道深深的皱纹,长大的面孔比过去憔悴多了,却还 有威严,他用混浊的声音讲道:“我们要求一视同仁。你们可以搬家,也要允许我 们搬家。 ”卢铁汉指了指左右及身后的人说道:“原来准备在干校安家立业,呆 一辈子,大家从北京来的时候, 就把家具都带来了,现在,被分配到各地去工作, 应该允许将自己原来带的家具带走。 ”仇政委说:“你们的家具原来就都是公家 的,不是属于你们个人的, 这次我们都移交河南地方了。”人群中又一片吵嚷, 卢铁汉用他混浊的声音压平了嘈闹的吵嚷, 继续讲道:“我们的人也是公家的, 公家的家具跟着公家的人,没有错误。我们到各地, 还是给公家工作,为什么不 让我们带走?就是说移交, 我们也应该移交回北京农林牧业部,而不是移交在这 里。”人群又一片吵嚷, 仇政委扭头冲驾驶室和卡车上的人挥了挥手,说:“熄 火,下车,锁车门,把车撂在这里,随他们怎么办。”说着, 便领着簇拥他的人 挤过拥挤的人群走了。 闹嚷的人群顿时松懈下来, 看着一车用粗绳子左右上下扎好的家具物品空无 一人地撂在这里,他们又都不知所措了。有人愤然嚷道:“上车把东西搬下来,检 查一遍,有好多就是咱们农林牧业部的家具。”然而, 人们看着这辆草绿色的解 放牌大卡车,像看着一头睡老虎一样,没有人敢动。慢慢就听见各种方案, 人群 也像失去了漩涡出口的潮水一样慢慢向四面分散。范排长拉了拉米娜的手, 在她 耳边轻声说道:“咱们先去看望一下仇政委。”两个人穿过稠密而涣散的人群朝外 走着, 那辆大卡车倒像是在监视这片人群一样,虎视眈眈地趴在那里。两个人穿 过路边的一畦畦蔬菜, 见到一个穿军装的年轻战士,范排长向他打听了一下,随 着战士的指示, 他们东一拐西一拐地进到了一排很宽敞的房子里。门口走来走去 地聚着一些军人和地方干部, 范排长同米娜走进去,仇政委正坐在办公桌旁的椅 子上气呼呼地抽着烟, 一边抽烟一边想着什么。屋子挺大,挺空荡,水泥地有点 阴潮, 四壁的白墙都留下曾经背靠家具的痕迹,一股潮湿的尘土气息像绿豆糕一 样稠密地充满了房屋,窗开着, 看见窗外种着的丝瓜还爬着没有黄透的绿藤,黄 绿相间的藤蔓与叶子遮出一个凉棚,几根已经少绿多黄的老丝瓜直直弯弯地垂吊着, 让人想到种马的生殖器,也让人想到熟食铺里挂的香肠。 范排长向仇政委敬了个礼,仇政委眨着眼反应着,范排长报告道:“我是小范 呀。”仇政委在一脸疲惫中露出一丝勉强的亲热,他招呼范排长坐下。 范排长又 将米娜做了介绍:“她叫米娜,在北京教中学,我这次是同她一起回老家的,顺便 看看首长。”仇政委瞄了一眼米娜,脸色和缓下来,呵呵地笑了:“是不是准备请 我吃喜糖啊? ”范排长脸一红,挠了挠后脖颈说道:“有这个意思。”仇政委兴 致显然好了一些, 让人再搬个椅子来,叫米娜坐下。 门窗始终大敞开着, 他看着里里外外走动的人说道:“干校就要移交地方了, 我也马上要离开这里了。 ”范排长小心翼翼地说道:“看干校里挺乱的嘛!”仇 政委挥了挥手:“可不是,干校一解散,人分到四面八方, 肯定是人心浮动啊。” 范排长和仇政委谈着过去部队里的一些人事,说到干校现在的情况时,范排长 说:“刚才看到干校里一大群人闹嚷嚷地,不知是干什么?”仇政委说:“我搬家, 他们拦着车不让走。”范排长明知故问:“为什么?”仇政委说:“无理取闹呗。 ” 停了一会儿,仇政委说:“干校把他们管了几年,他们早就不满意了, 这次带头 闹事的不光有年轻干部,还有年纪比较大的干部。几年前都服服帖帖的, 现在一 看干校编制要取消,他们又都分配了新工作,尾巴就翘起来了。里边有一个副部长 叫卢铁汉, 一个部级领导,也在里边闹事。”范排长问:“他为什么闹? ”仇 政委说:“还不是有牢骚,有不满,借题发挥呗。前不久,他老婆得破伤风死了, 他肯定有想法, 把责任加在干校头上。”范排长和米娜互相看了一下, 范排长 又问:“卢铁汉现在就一个人在干校?”仇政委说:“他还有个女儿跟着他。”这 时,有五六个人快步走进来, 有事向仇政委请示,仇政委看了一下手表,说道: “你们先在干校转一转,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米娜跟着范排长走了出来,范排长说:“你去看他吧。”米娜想了想, 说: “你跟我一块儿去吧。”范排长说:“也好,我送你过去。 ”两个人走在阳光饱 满的干校里,一派红土地懒洋洋地冒着热气,半黄半绿的杂草在路边修饰着水沟, 一畦一畦的菜地里大白菜十分肥硕,像一排排憨傻的小胖子,萝卜缨子绿中已经泛 黄, 萝卜头露出泥土,白光光地招人现眼。走着问着,他们来到一排红砖房前, 又问了问, 便找对了一个门。米娜用手轻轻敲了敲半开的房门,房间低矮阴暗, 听见里面有人说:“请进。”那混浊的声音确实是卢铁汉。 她把门推大了一点, 阳光直筒筒地从门口跌到屋里,卢铁汉正在一张背靠墙 的椅子上面对大门坐着,光亮照在他的脸上, 额头发出腊黄的光,他疑惑地看着 米娜。米娜知道自己在逆光的幽暗中, 她先看清了卢铁汉身上的深蓝色衬衫,外 边套着一件咖啡色的开身毛衣。 卢铁汉没有辨认出米娜来, 他眨着凸起的大眼睛,似乎在等待对方开口。米 娜听见身后范排长说:“你进去吧,敞开谈,时间还早。”听到范排长穿着解放球 鞋的脚步很轻捷地离开了。 她迈过门槛,落在了比外面低一截的房间地面上,说道:“卢部长,是我。 ” 卢铁汉先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接着也辨清了她的面孔,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米娜 说:“我是跟着别人一起来的,有别的事,顺便来看看你。”听到米娜平和的声音, 卢铁汉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他有些局促地站起来左右看着,不知该如何接待米娜, 还是想到伸出手,米娜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卢铁汉的手还是那样粗大,也还暖烘, 更加粗糙生硬了,多少有点磨疼了她的手。卢铁汉放开她的手, 指着旁边的一把 椅子请她坐。两个人坐下了,在他们中间隔着一个用破包装箱板钉起来的简陋茶几, 上面铺了几张白纸,还放着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盘,搪瓷盘里倒扣着几个瓷茶杯。 卢铁汉问:“喝水吗?”米娜摇了摇头。坐在阴暗的屋子里,好像坐在一个很深的 山洞里。 就这样静了几秒钟,卢铁汉问:“你这几年都挺好吗?”声音很沙哑地 震动着过来。 米娜说:“后来,情况慢慢好起来了。”卢铁汉仔细地看了她一眼, 说:“你的脸看不出来了。”米娜知道他是指自己脸上的伤痕,她微微一笑, 隐 隐觉得两横三竖的伤痕还在脸上挂着,几年过去了,在如此阴暗的屋子里,的确在 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了。 她觉得应该关心一下卢铁汉了,便问:“你挺好吗?”卢铁汉叹了口气, 说 :“也好,也不好。”米娜问:“具体点说呢?”卢铁汉拿出香烟来, 叼上划着 了火柴,慢慢摇灭火柴吐出烟来,说道:“夏天去北京检查了一次身体,有了点毛 病。 ”米娜问:“什么毛病?” 卢铁汉说:“心脏。”米娜说:“还是要注意身体。其他情况呢?”卢铁汉沉 吟了一会儿,说道:“家庭也出了一点问题。”米娜已经知道底细, 她放平了声 音问道:“怎么了? ”卢铁汉说:“小龙的妈妈今年夏天在干校劳动被铁钉扎伤 了脚,破伤风死了。”米娜没有再说话,等着卢铁汉往下说。 卢铁汉在烟灰缸里 弹了一下烟灰,说道:“干校算是熬过去了,马上就要分配到山西去工作。 ”米 娜问:“干什么?”卢铁汉说:“到一个地区管农业。”米娜说:“那还是你的本 行嘛。 ”卢铁汉点点头说:“是。”米娜说:“这还是挺好的情况嘛。”卢铁汉 想了一下, 明确地点了点头,说:“是。”米娜再也找不到话题了。 卢铁汉满 腹心事地一下一下抽着烟,在烟熏火燎中,米娜已经很难想象她和卢铁汉之间曾经 有过的故事了, 卢铁汉明显地衰老了,像头粗皮多皱的老牛一样慢腾腾地在田里 走着。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结束这个谈话,便说道:“我这次是准备结婚的。”卢 铁汉抬起眼吃惊地看着她。 米娜说:“我是和他一起来的,他是我们学校原来军 宣队的队长,姓范,老家在河南介修,这次是回他老家住了几天。”卢铁汉明白了, 说:“那应该祝贺你。 ”米娜说:“谢谢。”卢铁汉问:“他人呢?”米娜说: “去看他的老首长了, 他的老首长就是你们这儿军宣队的仇政委。” 卢铁汉想了一下,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而后,想起什么, 站起身来在屋 里左右张望着,说道:“你结婚,我应该有点表示。”米娜说:“不用了, 你的 心意就是表示。”卢铁汉说:“精神有时要通过物质来表现。你等一下。”说着, 他走到了里间屋。米娜这才注意到,这是里外两间屋,外间屋放着一张方桌,一张 长条桌, 一个两屉两门的小柜子,还有一张单人床,里间屋更暗一些,看不清有 什么家具。 过了一会儿,卢铁汉摸摸索索地走了出来,将一个信封折叠地塞到米 娜手中, 说:“这个给你。”米娜说:“这是什么?”卢铁汉说:“一点钱。” 米娜推挡地说:“我不能要。”卢铁汉说:“拿着吧,买个台灯,买对暖壶,买个 毛毯, 就算是我送你们的新婚礼物。”米娜还要拒绝,卢铁汉脸色沉郁地摆了摆 手,说:“还是收下好, 要让我有一个表示,这样我心里会舒服一点。”米娜不 再推挡, 将卷成一卷的信封塞到口袋里,卢铁汉还是抽着烟。米娜又说:“我在 北京见过卢小龙。 ”卢铁汉说:“我去北京检查身体时见到他了。” 两人又无话可说了。米娜看着卢铁汉抽烟,过了一会儿,她说:“今天一到干 校,就看见你们一大群人吵闹来的。”卢铁汉说:“哦? ”米娜说:“我看见你 和仇政委争论了。”卢铁汉浮出一丝讽刺的微笑,问道:“你们去看过仇政委了? ” 米娜说:“看过了,他现在有事,待会儿中午请我们吃饭。”卢铁汉点了点头, 问:“他和你们说起过今天早晨的事吗?” 米娜说:“我们问起过。”卢铁汉说:“他怎么说? ”米娜一笑,说:“他 当然说你们是无理取闹,说你是借题发挥。 ”卢铁汉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吸 了吸鼻子,说道:“说无理取闹说得不对,说我借题发挥,那倒可能。大家在干校 关了几年,关得有火了,是要借题发挥一下。 ”米娜说:“那最后你们放不放他 的卡车走哇?”卢铁汉说:“有什么放不放的?我们人都回家了, 他走不走,还 不是他的自由?”说着,卢铁汉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踱,屋子很矮, 他很高大地立在黑暗中。当他走过从房门倾泻进来的阳光时, 身影还是像石柱一 样高而沉。地上铺着砖,有些砖没铺实,在上面走动,一些砖头带着响声活动着。 走了一会儿,外边有一声叫:“爸爸。”接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进来了。 卢铁汉显得很从容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小慧。”他又对女儿介绍道:“这是 米娜, 你哥哥学校的老师。” 米娜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面对卢铁汉的女儿,她感到紧张不安。 卢小慧在黑暗中很明亮地微笑着,她看着米娜,友好地说:“我听哥哥说起过 你,知道你文化大革命中挺惨的。”米娜说:“是,惨了好几年。”卢小慧这才想 起惊讶,她看看米娜,又看看父亲,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卢铁汉马上显得 很愉快地介绍道:“米老师要结婚了,她和爱人回河南介修老家,他爱人的老首长 就是咱们仇政委,所以他们来干校,一个看仇政委,一个看我。”卢小慧心里当然 很明白, 笑着说道:“真够巧的,今天正好赶上我爸爸和仇政委吵了一架。 ” 米娜点头说道:“我们刚来就赶上了。”三个人在这片挺实际的说笑中将气氛融洽 起来, 每个人都有一种要使气氛融洽的义务,共同的努力很快奏效了。卢小慧说 :“那你爱人呢? ”米娜觉得脸热了,她说:“他送我到这儿就走了,可能去仇 政委那儿了。 ”卢小慧说:“你今天就在这儿吃饭吧,我来给你们做饭吃。”米 娜说:“不用了,仇政委刚才说好了, 要请我们吃饭。”卢小慧说:“那你再多 坐一会儿,跟我爸爸再聊聊。 ” 米娜说:“我已经来了一会儿了,我们聊过了。”卢铁汉也笑呵呵地说道: “我们已经聊得差不多了。”卢小慧说:“你在干校里看了看没有?”米娜说: “就这么走了一下,没仔细看。” 卢小慧说:“那我领你转一圈吧,你要去仇政委那里,我送你过去。” 卢铁汉说:“也好,米娜就和小慧去转一转吧。”米娜点点头, 卢小慧轻轻 扶住米娜的胳膊走到了屋外。卢铁汉也走出门口和她告别。阳光晃眼地照下来, 和卢铁汉这样面对面很近地站着,她突然闻到了卢铁汉身上那熟悉的气味, 想到 自己曾经保留过他的信件,那些信件上的气味曾经一夜又一夜让她激动。现在, 六七年的时间将这一切都隔过去了。刚才在屋里说话时感到沉闷,此刻要分手时, 却有一股难言的滋味强烈地涌了上来。卢铁汉似乎也有了相似的心理活动,他看着 米娜, 目光中流露出离别的惆怅。米娜说:“你以后要注意身体。 ”卢铁汉显 得十分乐观地说道:“以后有了工作,情绪好了,身体会好起来。” 米娜还想说什么, 却感到身边卢铁汉女儿对自己的压力,她一瞬间觉出了对 卢小慧的嫉妒,也觉出了对这个长一辈的高大男人深刻的依恋心理,她十分想在这 个胸脯上趴一下,阳光晒在这个胸脯上一定很热。 然而,她只能这样笑笑,挥着 手和卢铁汉告别了。 走出一排排红砖平房,出了一个铁丝网门,就看见一块块成熟的稻田, 金黄 色的水稻精神饱满地在阳光下昂着头,几只青蛙在稻田旁拖拖拉拉地蹦跳着。 卢 小慧指着远远近近的稻田说道:“这都是干校种的。”米娜问:“那你们走了,就 不收割了?”卢小慧说:“都移交地方了。”两个人在稻田边的小路上走着,小路 的泥土不干不湿,零零散散嵌着一些鹅卵石,踏在脚下就翻起一块,偶尔停住,又 四处指点一下, 看望一下,米娜对这景象并不感兴趣,她更多地是在听卢小慧讲 话。 卢小慧显然对米娜很善意,她讲了爸爸这些年的经历,还特意讲到听说米娜 悲惨的遭遇时, 卢铁汉如何心情沉重。米娜止不住扭过头看了卢小慧一眼,显然, 卢小龙兄妹俩早已知道自己和卢铁汉的关系,兄妹俩对自己的友善让她感动,同时 又很不安, 这是与卢铁汉的女儿在一起的不安。 两个人闲闲荡荡地走了一圈,跨过几道干枯的水渠,绕过一片养猪场, 几个 大猪还在呼噜呼噜地拱着围墙叫唤,像是要蹿出来一样。又走过一片农具修理车间, 就绕到了干校的宿舍区。卢小慧站住了,指着前面说道:“那就是仇政委办公的地 方, 你自己过去吧。” 米娜点点头,她也不想让仇政委知道她来看望卢铁汉。 卢小慧说:“不送你 了,我们过几天就去山西,有机会来山西再见面吧。” 米娜突然觉得这可能是和卢铁汉的最后一次见面了,禁不住鼻子一阵发酸,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再跟你爸爸告个别。”卢小慧说:“行。 ”两个人又 绕着来到卢铁汉家门口,一看见米娜,卢铁汉立刻迎出来,米娜伸出手说:“卢部 长, 我马上就要回北京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您。”卢铁汉伸出手和她 相握, 米娜又感到鼻子一阵发酸,她松开手,又看了卢铁汉一眼,说道:“您以 后要注意身体, 最好少抽点烟。”卢铁汉点点头,说:“我会注意的,你放心好 了。 ”米娜又看了卢铁汉一眼,说:“那我走了。”卢铁汉说:“祝你们幸福。” 米娜低下头扭身快步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