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文集 乌泥糊年谱 五 丁子恒出差的第二天,天便晴了。一晴好几天,天气暖洋洋的。大毛、二毛、 静雅、静宜以及乙字楼下刘景清家的孩子刘一狮、刘二豹、刘三熊七个人一起到解 放公园玩。出门玩的动议是大毛和刘一狮提出来的。雯颖起先有些不放心,许素珍 说:“没关系的,我家一狮和二豹上个月就自己去玩过。”这一说,雯颖也觉得该 让大毛闯闯去,便同意了。大毛和一狮并不想带静雅和静宜两个女生,于是两个女 孩便回家伤心地哭。魏婉娴只好出来向男孩子们提出请求。大人的面子不可驳,男 孩子们便同意了。四岁的三毛和刘家的四龙也吵吵着想去,但被大人们毫不留情地 驳了回去,这两人便一头一个地坐在走廊的地上,仿佛比音高似的大哭了一场。 七个小孩,大毛最大,便做了总领队。一狮次之,就做了大毛的副手。最小的 是刘三熊,刚上小学一年级。这天的游玩本来一切都顺,在公园捕了些蝴蝶,玩了 官兵抓强盗。刘家老二二豹与苏家老二静宜为一片树叶吵了一架,一狮和静雅分别 为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加入了争吵。但在领队大毛严厉的镇压下,也就大事化小,小 事化了。 太阳开始下山时,他们一路唱歌回家,歌声很不整齐,但心情特别愉快。经过 蒲家桑园路边的水塘,大毛看到塘中有一个小岛。小岛距岸边约一米多远,上面碧 绿一片。大毛目测了一下,认为凭他的跳跃能力他可以跳到岛上。如此,就等于这 个小岛成为了他们的领地。这个理论让其他几个小孩都兴奋起来。一狮说占领了这 个岛后,就可以叫它为了刘苏岛。因为是姓丁的姓刘的和姓苏的人发现的。静雅说, 这么叫太拗口,不如就叫乙丁岛。因为是乙字楼和丁字楼的人发现的。静雅的乙丁 岛得到一致的认同。 大毛决定由他和一狮两人跳上岛去,在岛上插一块牌子,写上乙丁岛三个字。 静雅表示她也要上去,因为岛上不能没有女生。三熊大咧咧地说:“是呀,没有女 生,以后岛上就没有妈妈。”静雅立刻打了他一巴掌,说:“不准说不要脸的话!” 大毛对静雅的要求还是同意了。首跳是大毛,他后退了十几米,准备助跑起跳。 一直都未出声的二毛突然说:“哥哥,这个岛恐怕不能跳吧?” 大毛说:“你懂什么?就你是胆小鬼。” 一狮亦鄙夷地瞥二毛一眼,说:“二毛,又没让你跳,你怕得那么厉害干什么?” 二毛说:“我想那会是个浮岛哩。” 二毛的话音未落,大毛业已冲过来起跳。他跃起之后,只听得“扑通”一声, 绿色的小岛上被砸出一个洞来,大毛落进了水里。大毛在水里拼命挣扎,手和头在 漂浮的水草中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沉。岸上的孩子都傻了,静宜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二毛浑身一紧,突然掉转身,对着马路放声喊了起来:“救命呀!快来人呀!救命 呀!救我哥哥呀!”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青年恰好路过,立即甩了自行车跳进池塘,几下子游到大毛 身边。这时大毛已经开始下沉,青年一头钻进水里,双手将大毛托出水面。岸上的 小孩见此一个个破涕为笑,使劲喊着:“加油!加油!” 被救上岸的大毛在青年的帮助下,哇哇地吐出一些水。在春天的风中,他被冻 得哆哆嗦嗦。二毛喊了他一声:“哥哥。” 大毛看了他一眼,面色惨然地说了一句话:“妈妈一定会骂我的。” 浑身湿淋淋臭烘烘而又有些失魂落魄的大毛出现在雯颖面前时,雯颖吓了一大 跳。她一边烧热水让大毛洗澡换衣,一边询问出了什么事。大毛一声不吭,低着头 一件件地脱着衣服,怎么问都不答话。 雯颖只好出来问二毛,二毛便一老一实地把前因后果告诉了雯颖。说完还补了 一句:“妈妈你可千万别生气,哥哥他真的很勇敢,我应该向他学习。” 雯颖说:“这种勇敢有什么意义?你还想跟他学?” 雯颖说完,想想这事,不禁有些后怕。投射在屋里的夕阳已退了出去,天空开 始发灰。恍然有尖锐的小孩叫声穿透黄昏的灰色,刺激着雯颖的耳朵。她不觉浑身 发软,颓然坐在了床边。正在床上玩耍的嘟嘟爬过来抓扯着她的头发,她竟没有理 会。 洗完澡的大毛垂头丧气地站在雯颖面前。望着妈妈忧伤的面容,他突然觉得心 里难过,有些想哭。只是三毛和嘟嘟绕着他的腿转圈子,两人都笑得咯咯咯的,他 不好意思在弟妹面前哭泣,便只好把想要流出的泪忍了回去。大毛说:“妈妈,我 错了。” 一向神气活现的大毛,此刻大垮垮地套着爸爸的一件绒衣,露出一副无精打采 的样子。雯颖的心疼之情油然而生。雯颖说:“大毛你做事向来稳稳当当的,今天 怎么这么冒失呢?” 大毛说:“我不知道。” 二毛赶紧说:“不怪哥哥,是鬼使神差。” 雯颖喝了二毛一声,说:“学了几个烂词,就会瞎用!” 二毛说:“是救哥哥出来的那个大哥哥说的。他说,要是妈妈骂你,你就说是 鬼使神差,不是你的错。” 雯颖这才想起还有一个救了大毛的人。雯颖说:“那个救你的人是哪儿的,你 们知道吗?” 二毛说:“我知道,他是己字楼下的林大哥,他叫林问天。” 大毛说:“他是个大学生。” 晚上,雯颖带着大毛上己字楼林家去致谢。去时她想,得送给那孩子一件礼物 才是。天已黑尽,商店均关了门,雯颖便打开抽屉,找出一支丁子恒当年送给她的 关勒铭笔。 雯颖拉着大毛的手正欲下楼,许素珍抱着五虎从楼下上来。许素珍说:“告诉 你,我替你问了,林家那孩子是水文室林工的大儿子。林工叫林嘉禾,也是下游局 调来的,恐怕你们都认得的。他太太叫邢紫汀,是总院俱乐部的艺术指导,歌唱得 好得不得了。这个林问天是老大,在武昌上大学,家里还有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 漂亮。” 林问天已经回了学校。林嘉禾夫妇对雯颖的拜访感到莫名其妙。直到雯颖把她 的来意详细说过,他们才恍然大悟。邢紫汀说:“怪不得问天一身湿淋淋的回来。 他爸爸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不小心掉到池塘里了,想不到这孩子竟干了这么件大 事。” 雯颖说:“谢谢你们教育了这么好的孩子,要不,我家大毛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哩。” 林嘉禾说:“不必客气。这也是他凑巧碰上了,如果他不碰上,别人也碰上也 会这么做的。” 林嘉禾的话说得极其自然,诚恳。雯颖听了觉得很感动。她想,他们能培养出 这么好的孩子,肯定是因为他们做父母的身教在先啦。雯颖突然就觉得林家给了她 一种很好的感觉,同他们交谈,仿佛能生出一种心息相通的意味。她便应邀小坐了 一下。 林家室内陈设的雅致,是雯颖在乌泥湖其他人家没见到过的。除了钢丝弹簧床 精致的床架尤为显眼外,一对单人皮沙发亦颇有气派。窗帘是双层的,内层是白色 薄绸,上面有一些镂空的牵牛花图案,外层是浅咖啡色平绒,一直垂到地面。靠窗 的白墙上挂了一幅油画,画上宁静的风景给屋里平添几分温情。雯颖忽然觉得那风 光有些眼熟。 邢紫汀见雯颖的目光停在画上,便笑道:“见笑了,这是我画的。嘉禾喜欢, 就挂在了这儿。” 雯颖大惊:“你画的?” 邢紫汀说:“我年轻的时候跟着嘉禾逃难到贵阳,在花溪住了些日子。那里的 风景如画,我又闲着没事,就画了这幅画。” 雯颖说:“怪不得我觉得风景好眼熟。你真了不起。” 林嘉禾说:“你去过花溪?” 雯颖说:“是呀。抗战中,我随我丈夫到贵阳,在那里住了半年,然后我们就 去了云南。” 林嘉禾说:“你丈夫是?” 雯颖说:“他叫丁子恒,在总工室。” 林嘉禾讶异道:“噢,原来你是丁工的太太呀!” 雯颖说:“你们认识吗?” 林嘉禾说:“在下游局时,彼此倒也不熟。来这边后,被规划室的李工介绍加 入了农工民主党,常在一起开会。这一来就很熟了。” 雯颖听罢很高兴,说:“等丁子恒回来,让他当面谢你。” 雯颖告辞时拿出了那支关勒铭笔,请林嘉禾夫妇转送给林问天。林嘉禾执意不 收,几经推让后,雯颖执意道:“如果你们不收下,我就送到林问天学校里去。” 林嘉禾夫妇无奈,只好接了下来。 夜晚睡在床上,雯颖还在想,原来他们也是从南京来的,原来他们也去过贵州, 原来他们跟子恒是一个党派的,原来这个世界上居然也有不少人经历相似。 六 总院一封电报在路上走了六天,才到丁子恒手中。电文说:火速返院整风。这 时的丁子恒早已开始想家,拿了电报,心里暗自大喜,当即便请了假。待丁子恒乘 车搭船地抵达汉口时,天气已经呈现出夏意。 丁子恒肩扛行李径直去了机关。他到总工办向吴思湘大致汇报了一下土壤调查 情况以及与中科院土壤专家合作中的问题,然后询问整风进展。吴思湘说,这次整 风学习气氛非常之好,提出了很多问题。尤其《人民日报》的社论发表后,大部分 党外人士都积极参与了这次整风。大家不光给共产党提了意见,也对自己的工作进 行了自我批评。都说每一次讨论皆是对自己的一次教育。 丁子恒说:“这不是跟平常讨论的那些也差不多吗?” 吴思湘说:“并非如此。看来这次共产党是认真的,真正把大家的激情调动起 来了。我觉得机关里的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焕发热情,共产党这次整风真 是太了不起了。他们在上面把领导工作搞好,我们在下面把具体工作做好,上下一 致,天下有什么事做不成的?三峡大坝的修建也指日可待。我这里有些近期的报纸 和上级下发的材料,你可以拿回去看看。我相信你到会场就会投入进去。” 丁子恒对吴总的这份激情颇觉惊讶,他说:“是吗?” 晚上,丁子恒破例去了苏非聪家。他们虽是紧邻,两人既是校友又同在一间办 公室里工作,但彼此却绝无串门习惯。丁子恒在吴思湘所给的一堆近期报纸及材料 中,看到了《人民日报》五月一日的社论《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整风运动的 指示》和费孝通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他有些震惊, 又有些激动。对于前者,他想,共产党终于愿意听我们说点心里话了,这是盼望了 多少年的事呀。对于后者,他觉得文章写出了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丁子恒想,不知 道苏非聪是怎么看待这次整风的。 丁子恒往苏家走时,在走廊上遇到魏婉娴。丁子恒说:“苏太太,苏工在家吧?” 魏婉娴说:“在家哩,正在翻译他那本书。”丁子恒的脚步便顿住了。 魏婉娴说:“找他有事吗?我叫他去。” 丁子恒说:“你问问他我现在可不可以同他聊一下?如果他正忙,换个时间也 可以。” 魏婉娴说:“没关系的。他那本书,早一点晚一点翻译都一样。” 苏非聪闻声而出,笑着说:“来来,进来坐坐。我也是没事干,找了本书翻翻, 聊以度日。怎么样,你这次下去,田野风光优美乎?” 丁子恒边进门边说:“风景如画,只是埋头看土,无暇顾及矣。要说这种土壤 调查工作绝对是应该做的,而且越早越好。只是成天在乡下跑,人都快变成土了, 百事不晓,所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就算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恐怕我们 都不会知道。所以吴思湘跟我大谈一通整风运动如何令人激动,我是丈二金刚摸不 着头脑,实在有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觉。” 苏非聪家的陈设跟丁子恒家差不多,都是大人一间屋,小孩子一间屋。所不同 的是苏非聪家全是女孩子,墙上便东一张西一张地贴了些女演员的像。 苏非聪说:“坐。”然后一指墙说:“这都是她们的偶像。我不明白这些人有 什么好崇拜的。让他们崇拜一下科学家,她们偏不。” 丁子恒笑说:“这就是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之处。我家大毛二毛对科学家和解 放军特别有兴趣。倒是三毛,在南京时天天看保姆刷马桶,看得上瘾了,说是长大 了就要刷马桶,‘咕咚’一下洗洗刷刷就干净了。” 在一边玩着毛线翻叉叉游戏的静雅静宜全都咯咯地笑得趴在了床边。丁子恒想 起三毛天真可爱的样子,也忍不住跟着她们一起笑。 苏非聪说:“你家三毛呀,真是个人物。只要他一开口,不管说什么,都讨人 喜欢。” 只比三毛大一岁的静沁说:“他才烦人哩,他抢我的糖吃。” 静宜说:“你才烦人哩,你总是欺负三毛,还要三毛喊你姐姐,你算是个什么 姐姐呀。” 静沁说:“你又不是三毛的姐姐,你总是护着他,就是想要二毛哥哥告诉你做 算术。” 丁子恒见两姐妹为个小小的三毛争吵起来,觉得小孩子们实在是有趣。苏非聪 说:“小人国的战争是连环战,连劝架都劝不清,只有采取强权政策。好了,都不 许闹了。谁再开口,明天的糖果全部取消。”静宜和静沁立即都紧闭了嘴巴。 丁子恒说:“想不到你还有几下子。” 苏非聪说:“我的能力范围也就是管管家里三个小女子。你怎么样?电报叫你 回来整风?” 丁子恒说:“是呀。我还不太清楚怎么回事,所以想到你这里了解一下。” 苏非聪说:“正像吴思湘说的,可谓激动人心。看来共产党是要听大家讲真心 话了。解放以来,可以说真正谈得上一点民主的就算这次了。我父亲来信说罗隆基 在政协会上对一些老式的知识分子有一段精辟的分析。说是知识分子的知识既然达 到了高的水准,他的年龄也必然活到了老的阶段,他就是中国旧社、会所谓的士大 夫阶层中的士。中国的士对政治亦有他积极的一面,比方说,‘以天下为己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等。士从来都不是甘心寂寞、不问世事的人,就看他的 上司怎么能够发挥他积极的一面为国家服务。中国旧社会的士有这样一套传统观念: ‘以国士待我者,我必以国士报之;以众人待我者,我必众人报之’。合则‘士为 知己者死’,不合则‘士可杀不可辱’。几千年封建社会的统治者,对这类自高自 大的士,都有一套领导艺术,就是所谓‘礼贤下士’、‘三顾茅庐’等等。旧中国 的士,愿做脱颖而出的毛遂者少,愿做陇中待访的诸葛亮者多。若得三顾茅庐,必 肯鞠躬尽瘁。罗隆基的话大意如此。仔细想想,你我这般人的心态可不就是这样? 本事是有一点,可酸架子也摆得不小,真是入木三分呀。” 丁子恒想想,确乎如此。我们总是觉得共产党官僚主义,只看重党员,不管我 们干得多好,依然是拿我们当外人。可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仗着有点本事,就摆 一副臭架子等你来“顾”我。现在人家共产党主动站起来检讨自己了,我们这些人 还不该回头想想自己的行为吗?丁子恒想过即说:“说起来也是。其实才建国几年, 人家也得有一个适应过程,对他们要求太高也不公平。我们虽然读了些书,可未免 小家子气重了些,共产党到底是大家风范,人家做到这一步,我们也实在是没话可 说。” 苏非聪说:“是呀。开始整风时,我还不太信,心想,又玩什么花头精。可是 整风运动一深入,真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总院领导几次到我们总工室,谦虚得我 都不好意思开口。想来想去,自己的毛病也绝不比那些党员少。结果以前一肚子的 意思,真到可以说的时候,反而没有了。” 丁子恒说:“我也是呀。听吴总和你这么一说,倒觉得原先满腹意见都消解掉 了。我想恐怕我们想要的就只是一份‘看重’,其它别的都可以克服。” 苏非聪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当提的问题还是要提,特别是工程技术上反映 出来的事情还是应该说说。比方进材料浪费太大,都是国家财产,能省为什么不省? 还有些重要的技术岗位,应该以业务水平高低来选用人,而不能只以政治水平为准, 你说呢?” 丁子恒连声道:“对对对,存在的问题,也应该实话实说。” 因为与苏非聪的一席谈话,丁子恒的心情甚是振奋。这天夜里,他竟一夜未眠,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想,其实我一开始对共产党是十分敬仰的,可后来,见有些 党员干部自以为是,好处都要自己得着,才对共产党多少有了些意见。现在想来, 其实那无非是少数党员个人的问题而已,怎么能怨在共产党身上呢?不是共产党解 放全中国,哪有现在这样的和平时期得以安心搞水利建设?虽说前些年有些事并不 顺心,可是国民党时期就顺心过吗?所以,丁子恒想,自己过去对共产党的要求看 来也是苛刻了一点。现在共产党诚恳地面对我们,希望我们提意见,以帮助党来改 正自己不足之处,这种姿态足可解开丁子恒的心结了。丁子恒觉得自己对共产党充 满了信心,根本就没有什么意见好提。他想,到会上,不如就这么说好了。 七 1957年5月14日,总工室整风讨论记录: 召集人:吴思湘 金显成 记录员:柴启燕 旁听:副院长皇甫白沙 政治部主任谢森宝 宣传处处长肖纪 总工会主席张 成中 吴思湘(总工程师):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心情十分激动。共产党如此真诚地 请我们提意见,实可谓大家风范。其实,共产党之伟大,于这几年国家的飞速发展 中,一眼可见。现在我谈谈我自己的想法。 解放后,我是有明哲保身的打算,以第三者的态度看现实,不是工人阶级立场。 思想上很矛盾,并且很空虚,不愿自己努力跟上去,不愿丢掉旧的想法,怕人说投 机。因此在工作上不主动。第三者态度就是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对组 织不敢靠拢,对党员也看不起,认为他们是靠组织吃饭,而不是靠本事吃饭。总是 认为一个社会应该倚重有本事的人才能进步,而不是倚重有组织的人。经过几次运 动和学习,有了些变化。尤其肃反后,自己对党的认识提高了一大步,觉得思想改 造很有必要。建设社会主义,必须要有“主人翁”思想,而不能只抱有“做客”思 想。我的缺点很多,主要表现在:第一,不善于联系群众,对群众思想也很少关心, 很少同群众交谈,认为那是党的事,与我无关。第二,好面子,做老好人,对不正 确的事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第三,自己政治学习不够,毛主席写的许多文章都 没有看过,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文章一篇也没有读过,心里的基本想法就是自己是 搞技术的,看这些也看不懂,不如看看技术资料,也许修水电站时用得着。这看来 是不对的。 皇甫白沙(副院长):不是看来不对,而是肯定不对。 吴思湘:对对对,肯定不对。我一定改。下面谈几个院里存在的问题:第一, 院领导有贵远贱近作风,对于别人提的意见,采用两种态度。比方,苏联专家提的 意见就总认为是正确的,而对中国专家提出的意见不光不重视,甚至怀疑其能力。 同样的问题,中国专家提出来便行不通,而通过苏联专家瓦西连柯提出来,立刻就 采纳了。这是什么作风?第二,院领导明是非,辨真理的能力差。无论在工作或生 活中,以及有些磨擦事情的处理上,群众和党员之间,从来没有公平过。第三,既 不鸣也不放。整风这么长时间了,院领导鸣放过什么? 苏非聪(工程师):对苏联专家过分依赖是缺乏民族自信心的表现。但是我们 自己也不够积极,我们这里留学欧美的是多数,很多人在心里都这么想,既然你们 请了他们,那就让他们搞好了。苏联专家对坝址判断不准,大家也不吭气,有从旁 看笑话的倾向。院领导明知大家有这些想法,却也不去沟通。现在的领导架子也大, 有几个人跟技术人员交朋友了?他们知道技术人员都在想些什么?工作作风还不如 解放初期时。 董凡(工程师):党员和非党员中间有距离,可以说有一道墙。非党员也有自 卑心理,觉得自己不是党员,做什么事上级都不会信任。所以有些非党员的处长科 长,什么事都不敢做主,动不动就要去找党。 潘心源(工程师):解放初时,见党员个个艰苦朴素,我们非常佩服。现在呢, 许多党员都蜕化了,好像觉得这江山是自己的,你们这些人算什么?看到有些党员 做坏事,比方个人作风不正、多吃多占这些事,谁敢提?谁不怕打击报复?肃反时 我是被整得厉害的一个。整了也白整,一个人被冤枉的痛苦,真是受不了。而领导 不是想帮助你把问题搞清楚,反倒是想办法给你找一个罪名来肯定他们的所作所为 不错。接着这样的逻辑,全中国人都可以找出罪名来。 董凡:在生活待遇方面,可以在同级的党员和非党员中做个调查,党员工程师 生活上有什么样的条件,而非党员工程师是什么样的条件?就连借家具,党员都比 非党员要多好几件,这样的小事都不能同等对待,更何谈其它? 金显成(副总工程师):院里宗派主义肯定是存在的。比方在北京水电局看丰 满电站的材料,一定要党团员去要才给,这是什么意思?而听报告会,群众就必须 参加,一些高级党员就可以随便不参加,这也不对。救济费多发给老干部,他们薪 水本来就高,怎么还要领救济? 丁子恒(工程师):内业外业生活太不平均。外业队工程师工作辛苦,待遇又 低,有些内业的人还看不起外业的人,觉得没本事才去外业队,这简直是一种可笑 的想法。叫内业的人到外业工作试试,他根本就担当不起来,而叫外业的人到内业 来,每一样研究都能接着去做。所以,都是工程师,内外应该一致对待。 邱传志(工程师):同是一个院的人,外勤费也不一样。大门森严,而后门洞 开。认识的人就开得高,不认识的人就压得低,哪有规矩可言? 张云庭(工程师):我觉得整风计划和动员是脱节的。叫畅所欲言,可是只扯 一些本单位的房子问题救济问题,这算什么整风?应该谈大一点的事。下面我要说 的是,一,科学进军叫得响,执行起来有偏差。科学进军只知道依靠几个党团员, 而没有依靠老工程师。二,工作作风拖拉。长江防洪标准至今未定,总工室没有起 到集体领导作用,各位老总也不统一思想,应该解决的技术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总 工程师和专家是什么关系?七个专家七个观点,听谁的?三,工作制度和工作关系 不明确,对技术太不重视。有人说我们院是一个梁山泊,好汉太多,不能发挥作用。 叫我看我们还不如梁山泊。梁山泊分工好,大家称兄道弟也团结。四,肃反遗留问 题为什么拖到今天也不解决?领导高高在上,你上门去找他他都不理。五,政治学 习过于呆板,枯燥,走形式。这样学,能起到什么作用?徒增反感。六,院里对沿 江各省失去信用,一未完成任务,二未培养人才,这怎么能不使各省失望?七,宗 派主义亟待解决。院里有多少派?内业、外业、上游局、下游局、荆江工程处、党 员团员、技术人员,等等等等。形成这些宗派,院领导有责任。我就讲这些。 邱传志:可用两句话概括:上面是官僚主义,下面是宗派主义。 皇甫白沙:听了大家发言,我也很受教育。我们的许多工作的确没有做好,正 如邱工所说,官僚主义严重。同时,对知识分子尊重也很不够,过于保护和信任党 员,而忽略了应该一视同仁。今天大家提出来这些问题,正是基于对党的信任,是 希望党能听到大家的声音,以便改正。 八 民主党派的整风活动多是安排在晚上。丁子恒刚加入农工民主党并没多久,是 他的大学同学规划室李琛明死活把他拉进去的。丁子恒几次会开下来,始知开会无 非学习讨论,外加东扯扯西拉拉,无甚意义。他原本对政治呀、党派呀什么的就没 有兴趣,如此见识一番后,更觉索然。于是但逢有会,便脚底抹油,溜之乎也。而 这次,丁子恒想了想,觉得事关重大,便去了。 会议开始了好一会儿,林嘉禾才进来,丁子恒忙热情招手示意。两人平常虽然 认识,但也只是点头之交,并无私人往来。发生大毛落水事件后,远在四川的丁子 恒给林嘉禾写了一封热情的感谢信。从情感上,他觉得同林嘉禾之间多了一份亲近。 林嘉禾搬了椅子坐在丁子恒附近。林嘉禾说:“信我收到了,干什么那么客气?” 丁子恒说:“你儿子救了我家大毛一命,哪有不谢之理?” 林嘉禾说:“你和你太太都太客气了。好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们都别再 提,免得我儿子把一件天然应该做的事情当成自己了不起的事迹,容易令他自骄。” 丁子恒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方说:“怪不得你家孩子都教育得那么出 色。” 林嘉禾说:“过奖了。你搞土壤调查去了?情况怎么样?” 丁子恒说:“工作倒好做,只是中科院那些科学家太难打交道。本来同中科院 方面商量好,由我们总院领导,他们那边的王先生和刘先生分别任正副总队长,我 们派技术队长。说定后,就正式宣布了‘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土壤调查总队’成 立,并且正式行文通知了有关单位。可两位科学家不干了,提出抗议,说土壤总队 不应该冠以我们设计总院的名字,这是不尊重科学家的行为,要求我们这边道歉。 扯来扯去,在林院长直接过问下,只好上门道歉、改名,去掉‘规划设计院’五个 字,改为‘长江流域土壤调查总队’。科学家们满意了,可这个总队成了一个超然 机构,不属于任何一家管束了,有事都不知道找谁请示。两个科学家动不动就说, 这个事不该由我们负责吧。我都不晓得下一步再怎么合作。幸亏叫我回来整风。” 林嘉禾说:“中科院那些人,就爱拿大,总以为自己才是科学正宗,其它都是 杂牌军,是乌合之众。我们处也都说他们有沙文主义倾向。” 正说时,主持人李琛明大声道:“谁是沙文主义?林工,有话大声谈出来。” 林嘉禾怔了一下,笑道:“将我军了。好,那我发言吧。” 林嘉禾是安徽人,一口绵软的安徽话,说得如歌如吟。林嘉禾谈了四个问题。 第一是统战工作做得不好。共产党发展党员多是青壮年,而民主党派却是老年人为 多。有活动都只见“党工团”,而不见“民主党派”,谈不上长期共存。第二是宗 派主义,将党员非党员两种对待,就连分房子分家具都不能同等待遇,是党员就分 得好,而不是党员就入另册。三是党员干部的水平太差,而且没有什么教养,应该 加强文明礼貌的学习。四是对知识分子很不信任,太伤自尊心。 林嘉禾这一说,又引起了丁子恒的共鸣。他想,太对了,哪怕是在工程师提级 问题上也极不公平。非党员明明应该提为五级的,却只提成六级。而党员呢,只能 提为六级的,却可以提成五级。所以一些人拼命要入党,并不是心里真的信仰这个 党或是加入进去以便多做贡献,而是因为入了党就能有诸多好处。丁子恒想到此, 觉得这个问题的确可以说一下。 这时李琛明开始发言了。李琛明说:“林工的话给我很大的启发。在我们机关, 入了党,就好像有了特权,就能居高一等。无论分房子,发放救济金以及其它实惠 的事情,都是党员为主,这是不公平的。另外,机关上层领导官僚主义作风也很严 重,上下不通气,也不关心群众的工作和生活,高级党员许多政治学习也都不参加。 谁给他们的特权呢?还有,机关好大喜功现象也很严重。抓这么多人来这里,拉开 这么个大摊子,可是真正值得一干的事情有多少呢?像我们这样科班出身的工程师, 如果在省水利局,个个都是宝贝,在这里呢?谁也算不上什么。常常闲极无聊。问 问在座各位,哪一个不会打百分打桥牌?为什么都会?不就是没事干以此消磨时间 嘛!” 李琛明的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大家纷纷说道:“是呀是呀,可不是吗?” 还有一个人说:“周副院长隔天就到保卫处打牌,作为高层领导,这像什么话?” 丁子恒认出他是枢纽处的工程师赵自强。一个女声说:“多亏他只去保卫处,要是 他多往各办公室走几趟,谁受得了呀!” 人们便都笑了起来,丁子恒亦觉得说得有趣。说此话的是总工室的技术员柴启 燕。丁子恒想起每次周副院长去总工室,站在一边唾沫横飞地说些什么且不时往地 上吐痰时,柴启燕必定找个“林院长找我谈话”之类的理由出门避难。有一回她说 着林院长找她而意欲离开时,周副院长说:“这回你的由头没找好,林院长今天早 上去北京了。”一时令柴启燕满脸通红,乖乖回到自己桌前坐了。周副院长七扯八 拉不知所云地说了半个多小时,最终要走时朝着柴启燕一笑,说:“知道不?林院 长哪也没去,正在办公室喝茶哩。”说罢扬长而去。不光柴启燕,整个总工室的人 都目瞪口呆。最后总工程师吴思湘说:“人家老革命,跟日本鬼子和国民党不知斗 过多少智,就你这小把戏,他还看不透?算周院长为人大度,不跟你计较,换个心 眼窄的,你还有什么好日子过?”丁子恒想起这些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水文室的田工笑完说:“亏他们保卫处的人能忍受得了周副院长。他每次到我 们办公室,我们都吓得不得了,道是何故?他老人家说几句话,就要往地上吐两口 浓痰,揪一把鼻涕,真是令人作呕。” 施工室的李工说:“在我们处也一样,衣服邋邋遢遢的,领子和袖口脏得啦, 没得话讲,也不晓得他老婆是怎么弄的。我们外人说也不好说,可实在是不舒服。” 林嘉禾说:“他是干部中没有教养的典型人物。他这个样子,叫我们怎么能看 得起他?我要是林院长,早要他到工厂当工人去了。林院长这个人也怪,对别人都 要求严,偏偏对周副院长宽容无比。” 勘测室的程工说:“周副院长自己也说自己是个大老粗嘛。他当兵出身,没什 么文化,叫他文雅他也雅不起来。” 李琛明说:“既没文化,就该到一个没文化的地方呆着,凭什么来领导我们这 些有文化的?” 李琛明一句话,仿佛又挑起一个小高潮。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现在就是没文化 的领导有文化的,没水平的领导有水平的,诸如此类。会场一阵嗡嗡之声,有如蝇 虫聚会。 丁子恒觉得所有的话都讲得颇有道理,尤其对周副院长做派的斥责,他亦有同 感。丁子恒曾经在家私下跟雯颖说,看见那个周则贵他就恶心得反胃。但是,当人 们纷纷点名道姓批评一些领导以及放肆讥笑他们时,丁子恒又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 劲了。于是整个晚上,他一直是微笑着听人说话,自己却什么也没有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