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三节
赵—亮很有些不俗。他喜欢人跟随他,却厌恶人对他低三下四,一副没骨头的
样子。他对姚三船一直不大喜欢。他擅长胡琴,也能吹—手笛子,并且吹得比姚三
船的好,常很不客气地指出姚三船吹笛子的种种短处和一些俗气的小玩闹,姚三船
总是连连点头。赵一亮一见姚三船总是连连点头,反而更把不大瞧得起的神情写到
了脸上,弄得姚三船很尴尬。赵—亮的口袋里总有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在—
首曲子拉完之后或整个演出结束之后,总要掏出手帕在额上摁—摁汗,擦—擦手。
我从未发现过他的衣服上有—个斑点。冬天,他的白线手套总是雪白的。宣传队去
—些村子演出,人家照例要在夜里招待我们一顿夜餐。这—时刻,对于我们来说是
万分美丽的。闭起双目想想吧:白米饭,一大盆肉!赵一亮却不馋,远远地站着,
看着我们,有时勉强吃一点饭。我很快明白了,他嫌大家在一个盆子里吃菜不卫生。
于是,我们在吃之前,便用一双干净筷子往他饭碗里先夹一些菜。
许多女孩喜欢他,夏天,老有一些女孩从镇上买来红菱,请他吃。于今想起赵
一亮,总还有那白手、红菱的形象。那时,赵一亮带了点羞涩,用手只捏—两枚红
菱,便谢绝了这些女孩。—个女孩他也瞧不上。女孩总爱喜欢—个人,并且总是—
窝蜂地上,像抢购紧俏商品似的,这便是女孩的悲剧。赵一亮不管这是不是悲剧,
对有些过分喜欢他的女孩,他毫不留情地表示他的厌恶。
赵—亮似乎把这个世界上的—切人都比下去了。他的音乐才能,他的格调与品
位,这—切,叫人暗生几分忌妒。但不久,我就发现他还有一个劲敌,这个劲敌几
乎使他的心一刻也不能安宁。
这个劲敌就是油麻地镇上的许—龙。
许一龙在油麻地镇开理发店,他的手艺比同行的卓四强多了,因而生意也比卓
四兴旺。他有一个很秀气的老婆,有儿有女。他有两个绰号,一日“口水龙”,一
日“广播电台台长”。
叫他“口水龙”,一是因为他的名字中占了—个“龙”字,二是因为他常常地
突然无缘无故地流出一大串口水来。叫他“广播电台台长”是因为他那张大嘴爱飞
短流长,爱制造并传播种种消息。
许—龙是任何人也不愿去得罪的。你得罪了他,他就会在他的理发店里,一边
给人理发,一边随了剪子声,去揭露你甚至创造你的种种短处、丑恶与劣迹。他把
有影的与无影的事反复地、不知疲倦地向每—个踏进理发店的人传播着,直至所有
人都陷入由他制造的传说。年轻的未婚的男女更是不能得罪他的。有那么几个人,
不小心得罪了他,结果总是找不到老婆或找不到婆家。
那女方家中明明清楚,那小伙子并无什么毛病,可也抗不住“舆论”。舆论这
玩意儿真是了不得。舆论到了后来,就没有人再有能力去澄清它与事实之关系了,
舆论本身就是力量。后来,我对舆论意义的理解之所以那么透彻,是绝对离不开这
段岁月的具体体验的。许—龙流着口水说着,把他的威力一天一天地强化起来。到
了后来,人们,特别是年轻人,理发时都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他的理发店。当他的理
发店排了队时,卓四那家理发店里的理发椅上,常常睡着了卓四他自己。
就是这许—龙,却拉得一手好胡琴。他的技艺,是远超赵一亮的。他会拉胡琴,
也是有来历的。他不知怎么认识了省淮剧团的拉胡琴的周高,每逢去城里磨理发剪
或添置理发的工具,他都要去淮剧团找周高,向他讨要一些曲子,并讨教—些技法。
他口头上常挂了那个“周高”,弄得油麻地镇的一般人都知道有个叫“周高”的人,
仿佛周高是油麻地镇的—个认。他把《二泉映月》已拉得几乎没有—点瑕疵,并把
琵琶曲《梅花三弄》移到胡琴上来奏,也不打—个磕巴。拉胡琴时,他除了不能免
去滴口水这—不雅小节外,其姿势是很大气很有风范的。他腰板素来就直,一拉胡
琴,挺得更直,“周高说的,拉胡琴拉得摇头晃脑,是最俗气的一路。”于是,他
的脖子总是硬硬地挺着的。最禁看,最叫人记住不忘的是他弦上的手。他的手很白,
手指很长,并且骨节分明,很有力地在弦上弹、揉、滑动,一根根手指,皆像独自
有一份生命似的,往往不在弦上的那些手指也摆着架势,或跃动着,与在弦上的那
根手指呼应起来,俨然—群小兽物。由于这份记忆,后来我一直不喜欢那种用了绵
软的、短胖的手指在弦上动作的琴师。
赵—亮的胡琴就是许—龙教的。他们曾有过—段很友好的日子。许—龙为拥有
赵一亮这样—个高徒很是得意了一番。像把周高挂在嘴上一样,也总把赵一亮挂在
嘴上:“油麻地一带的胡琴,许—龙之后就是赵一亮!”他以为自己是在抬高赵—
亮,但赵一亮却在一遍又一遍地听了这样的“激赏”话之后,把“之后”两个字越
来越深地埋在心里。赵一亮属于那种天生就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抱负的人物。他
便稀稀地往理发店跑了,独自在家练习着胡琴。许—龙觉得赵一亮不要他了,颇有
些失落,在文化站站长余佩璋来理发时就说:“赵一亮的胡琴拉得不怎么的!”这
话传到了赵—亮的耳朵里,就转化为仇恨。从此,赵一亮一次也不再去许一龙的理
发店,路上碰见了许—龙,就当没看见,冷着脸就走过去。头发长了,却去找卓四
理。许一龙更对那些在他剪下的人—个一个地说:“赵—亮最不是东西!”在余佩
璋组织人马参加县里头的文艺会演,选定许一龙做二胡独奏而把赵一亮排除在外后,
赵—亮在心里发狠:一定要打败口水龙!
赵—亮的这—心思,许—龙并不知道,而我却知道。我只要到赵—亮家去,总
能见到他在苦苦地练习胡琴。他在家练习胡琴时,总是将竹码撤去,用牙刷柄整个
儿搁在琴桶上,这样,发出的音就很细弱,传不出多远。开始,我不太明白此为何
故,但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暗暗发奋。他绝不像我这样,总被那不肯离去的顽皮淘
气之Jb左右着,—会儿去醚街,—刽L 去沥鹕子,而是—门心思地倾注于他的胡琴。
他—定是练得很苦的,因为我看见他的手指头上留下了磨擦琴弦而特有的凹痕。但
在油麻地镇上,他却是—有机会就向人显示出一副懒散不肯用功的样子,并在有人
时,造出一副他的胡琴已拉得有点荒疏的形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