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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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老板在楼下叫,她们母女就匆匆下楼了,埃达回到房里想继续睡,但一闭上眼就看见泥石流,而她的身体始终是悬空的。于是她坐起来,从窗口朝外看,看见了寂静的、无人的街道。埃达想,她待在这样一个城市的死角里头,却还是时常生出要像蛇一样在周围潜行的冲动。尤其在夜里,那些嘀嘀咕咕的顾客们三三两两到来之际。有一名男顾客是老板的朋友,他很少喝酒,他的女友在一旁喝酒时,他便赞赏地看着她,劝她多喝一点。女友往往是红着脸,用一个指头指指酒杯,让他朝里看。这种时候,他就会欠过身去,认真地将那只酒杯看来看去地看个遍。这名男子很像在她家乡雨林旁边住着的那位菜农,也许他真的是那位菜农,不过看上去年纪太轻了。 埃达伤感地想,她终于逃出了里根先生的魔掌。如果她还在农场的话,此刻正在像胶园里忙活呢。有好长时间,她眼看里根先生扩大他的地盘,心里头无端地生出愤怒。她觉得他是个魔王,要将一切化为乌有。在黑夜的雾气中,当微弱的月光奋力挣破云层之际,埃达感到了自己对里根先生的欲望,也许还有爱。他们纠缠在一起,她愿意自己化为乌有,同这个男人一起化为乌有。 而现在,她躲进了这个酒吧,她感到,里根先生是找不到这个地方的。穿行在窃窃私语的顾客当中时,埃达会生出幻觉来,就仿佛脚下是农场那块浮动的土地。“埃达!”老板在叫她,因为大门那里来了一群人。 这一群顾客手里都拿着草帽,身上有海水和太阳的气味。他们都不说话,相继默默地在吧台上坐下,然后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他们当中的一位女客是埃达在农场的公寓里的邻居,看见她,埃达心中吃惊不小。 “难道他什么地方都找得到?”埃达对女客说。 “是啊,这是命吧。” 她看见了站在对面的琼,琼的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许她在聆听音乐。她的母亲在离得远一点的地方,也将她的脸向着这边。这母女俩都穿着白色上装,在这蒙灰的、古老颓废的环境中有点不协调。她俩注意到了这些“猎人”吗?她们对他们的到来感到不安吗?为什么母亲脸上有喜悦的神色呢?好多天里头,埃达第一次闻到阳光的气息了,她情不自禁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她做深呼吸时,瞥见那位女邻居在微笑。埃达立刻脸红了。 琼和她妈妈都走开了,但并没有走很远。在大堂的尽头,楼梯口那里,她俩仍然将目光投向埃达这一边。 埃达从后门走出去站在小小的庭院里,有一滴雨珠掉在她的额头上。低头一看,铺着鹅卵石的地上也跳跃着白鼠。酒吧的位置几乎到了城郊,所以顾客们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的。埃达想像着这些人们在黑夜里赶路的情形,想像着他们心底怀着的渴望,不由得生出一种感动来。她突然想到,当初泥石流发生时,如果有这样一家酒吧,也许人们就不会向外逃生了吧?家乡盛产泥蛙,酒吧的墙上,一定挂满了泥蛙的标本。酒吧里的人们一定听不见泥石流在外面发出的轰响,他们只有向内倾听的习惯,泥石流来的时候,也许他们正三三两两地用目光隔着桌子交谈呢。 “埃达。” 是琼。又有两滴雨珠掉在埃达脸上。 “埃达。”她又说。 “啊,琼,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啊。” “我感觉,我想找一个黑洞钻进去,蹲在里头想事情。我们酒吧里有好多这样的黑洞,你会慢慢发觉的。” 少女的脸在幽暗中看不清楚,她那沙哑的嗓音有种沧桑的味道。埃达记起了她那惊人的 美貌。 “你有情人吗?”埃达问。 “有的。不过我们很少约会,因为我不能到外面去。啊,我已经有两年多没出去了。他是我的同学。傍晚的时候,他就站在对面街上等我出去,但我不想出去,我宁愿在店铺里做事。这并不是说我就不挂记他了,而是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走出‘绿玉’,那种幻灭感就会把我压垮。我在店铺里帮爹爹干活,心里想着有一个人在外面等我,我差不多听到了他在人行道上来回踱步的声音,这有多么好。如果我要弄清我心里头的念头,我就找一个黑洞钻进去。” 埃达伸出手去,握住了少女冷冰冰的手,她觉得她很可怜。 “但是我的情人却成了我的仇人。”埃达说。 “多么奇怪啊,我用力想也想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情景。” “那是——那是同一个人合为一体,却又与他为敌。我即使是站在这里,也能看到农场里的乌鸦铺天盖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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