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
|
乔去北方出差的那天,马丽亚就像春天涨水的小溪一样,欢快地涌动着希望。乔是一大早乘出租车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已经告了别,所以马丽亚没去送他。她站在二楼自己卧室的窗口,仔细地倾听着出租车发动机的声音,看着乔夹着那只有“古丽服装公司”字样的皮包上了车。车子开走之后好久,马丽亚还站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思考古丽服装公司的事。她想,这个业务遍布全国,甚至拓展到了几个非洲国家的公司,是靠一些什么样的人物在那里支撑呢?都说她的丈夫乔是公司的顶梁柱,功臣,可是这件事对她来说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知道乔是有些经商的天分的,可是她也知道他心思不在那上头。乔的心思是全部放在他的书籍上头的,就因为这,他们夫妻之间的精神生活好多年以前就渐渐地分道扬镳了。直到近两年,马丽亚在编织那些古怪的挂毯的过程中变得神经质起来,他们之间才又有了某种微妙的沟通。马丽亚希望乔出差,对他不时地离开家几天感到很惬意。这倒不是因为她自己要搞什么风流艳事,而是一种对于变化的渴望。每次乔短暂地离开时,这个家就变得喧嚣起来,处在要发生什么事的边缘。比如此刻,她就已经听到那两只猫在后院疯狂地发出惨叫,一大群雀子随之落到台阶上,南风中有布匹在发出“啪啪”的响声。就连她织挂毯的织机,也在楼下有节奏地响起来了。 有人从通往园子的小路那边过来了,是她的儿子丹尼尔。丹尼尔实际上早就不再上学了,但他们俩都将这事瞒着乔。马丽亚让儿子住在自己的朋友家里,离这里有两个街区远。丹尼尔现在成天什么都不干,乔不在家之际,他就偷偷地溜回来帮马丽亚照料园子。最近他弄了一只体形巨大的丹麦狗养在家里,还亲手做了一个狗屋送来,他干这些事倒是很灵巧的。丹麦狗非常阴郁,这也许同它家乡的气候有关。但是这条狗到了他们家之后显得很自在,虽然它既不理睬人也不理睬那两只猫,但看得出来它是很机警,对于这个新的环境是颇有感受的。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它都伏在玫瑰花当中假寐。丹尼尔给它取名“海盗”。 “妈妈!‘海盗’占据了我们的地方,我们还在这里喝茶吗?”丹尼尔朝屋里面大声叫道。 “不了,孩子。”马丽亚双手沾着面粉出来回答说,“它会不高兴的。你没看到它在发抖吗?往事的噩梦依旧萦绕着它。你想想看,它可是从一个半年里头没有白天的地方过来的啊。” 马丽亚将苹果饼放进烤箱里头,坐在椅子上,回忆自己做姑娘时这一带的情景。那时这里是一个小镇,街上只稀稀拉拉的有一些商店,仅有一家酒吧营业到凌晨两点。马丽亚的父母在外地教书。她和祖父在镇上度过了无比寂寞的青年时代。她也读过大学,干过银行职员的工作,然而终于在厌倦中回到了家乡。这时家乡已发展成了一座中等城市,她在这里遇到了乔,乔的古怪吸引了她,她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像猫,比较符合她喜欢的类型。他们请人在她家原来的旧址上盖起了现在的房子,她辞去工作,成了家庭妇女。在马丽亚的眼里,乔一直在变化。他们刚在一起的那几年,乔虽然也喜欢沉默,喜欢在谈话的时候“走神”,可她没有料到他会发展成后来这个样子。最近这几年,随着这座城市的大规模扩张,马丽亚感到她的丈夫已是“魂不守舍”了。不爱外出的她如今已经对她的家乡感到了陌生,有些街道,有些建筑她从来没去过,也不想去。但是有一天,她却在一个她第一次去的新开张的书店里看见了她丈夫站在对面的书架前。马丽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脸一红,飞快地溜出了那家书店。回家后她也没向乔提起这事。只是在夜深人静之际,她便设想乔躲在她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那也许是书店的地下室,也许是高层饭店顶上的水箱旁,甚至就在一条新修的马路的人行道上,就着路灯的光亮读书。马丽亚眼看着乔对书籍的爱好吞噬了一切,毁掉了他们的夫妻生活。这几年来,她的丈夫无时无刻不是在“神游”,即使当他兴致勃勃地谈论公司的业务时,马丽亚明察秋毫的目光也知道丈夫究竟为“什么”兴致勃勃。乔的变化给马丽亚带来的不仅仅是沮丧,说到底,她自己在本质上不也是个喜欢“日新月异”的女人吗?乔的变化给马丽亚带来的还有她自身的突变。她的变化不是向外的扩张,而是就限于这个家,以他们的房子为界限。马丽亚对于自己具体做了些什么并不是很清楚,她只是感到现在她也同乔一样,会常常进入一种异常强烈的,近似于幻觉的状态。一开始这种状态只是发生在她织挂毯的时候,慢慢地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了。近两年,她怀疑自己也像丈夫一样,陷入了“神游”的圈套,随同她进入这个圈套的还有这个家,以及儿子丹尼尔。有时,她因为这种虚幻感而烦恼得要大喊大叫,有时却又十分惬意。有好几次,当她坐在房子里和坐在花园里时,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先人谈话的声音,是父母和祖父祖母,他们似乎在对她目前奢华的生活表示异议,对她不节制的花钱心存怨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