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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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从老板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来之后,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种漂浮的感觉。他打开书本,追随女主人公走进贫民区的小巷。可是今天,那些小巷并不四通八达,阳光下的巷子里,前方出现一块可怕的黑影,还传来风中布匹飘荡的“啪啪”的响声,但并没有刮风的迹象。乔害怕地收住了脚步。与此同时,电话铃响了,秘书向他报告有个南部的客户要见他。 这位名叫里根的男人长着一张方形的、表情严厉的脸,他想同乔签一个长期合同。乔以为他会按惯例讨价还价,便迅速地在脑子里拟定了好几种方案。但里根并不开口,他将椅子挪到窗前,注视着楼下三三两两的人们,用一只左手支着很宽的下巴,似乎在那里盘算,又似乎是在想同买卖完全无关的事。乔感到困惑,他想起了刚才书本中的那条小巷。过了好一会儿,里根突然开口,把乔吓了一大跳,因为他的声音像在尖叫。 “我们南方,到处是橡胶林和椰子树,那些工人要穿多少你们的衣服,你想像得到吗?!你有这种想像力吗?!就在昨天,两名工人淹死在海湾,是因为你们制作的衣服太厚重了,又不便于迅速解脱……这是什么样的白痴设计的衣服啊。两人中的一个是女孩,有人看到她在水中像鱼一样跳起来,然后就沉下去了。傻瓜!傻瓜!!” 他用双手抱住了头,显得烦恼不堪的样子。 乔沉默不语,因为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他认识这位里根先生好些年了,这是一位很有文化的、温文尔雅的农场主,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像农场主,倒像古旧书店的老板,然而今天,他显出了他暴烈的性格。 “您真的还打算同我们做生意吗?”他翻着白眼问乔。 “我们要设计一些轻便的、易于穿脱的上装。”乔机械地回答。 “我并不欣赏您的这种思路。” 当他冷冷地说出这句话时,乔的确有点摸不着头脑。以往当里根来到他的办公室时,他身上总是散发出田野里的油菜花的香味,乔深深地吸进那种味道,不由自主地将这个晒得黑黑的南方人拉进自己的故事的网络之中。他自己从未感到过里根对他有任何敌意,但他今天感到了。乔怕冷似地缩了缩脖子,这个动作立刻被里根看到了。里根问乔是不是对这桩买卖产生了厌倦情绪?要是那样的话,他们之间完全可以中止讨论。 “像我们这样两个人……”里根说了半句就咽回去了。 乔觉得他要说的是,像他们这样两个人,难以达成共同的意见。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们合作了多年,乔的故事里头时常有他的身影,他那方形的脸在路边的镜子里晃来晃去的——乔的小路上总是有一面面镜子挂在树干上。就在前不久,他还给乔送来一对野鸡,野鸡身上斑斓耀眼的羽毛弄得乔好一阵想入非非。当时他注视着这张没有表情的脸,感到这个人就如同魔术师一样有种出人意料的本领。 里根在乔的办公室来回走了几趟之后,突然要乔拿出合同来,然后他就飞快地在那几页纸上签了字,快得乔来不及看清。乔的记忆中只留下了那只青筋凸起的、修长的右手。他在心里惊叹:一名农场主怎么会长着这种手呢? 签完合同之后里根就走了,乔将他送出门去时,看见老板的身影闪进了电梯。老板怎么到大楼这边来了呢?他问秘书詹妮,老板过来有事吗?詹妮瞪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地摇头,似乎不赞成他的神经过敏。 乔已经在这栋楼里工作了10多年,对于工作上、业务上所有的程式都再熟悉不过了。在他的范围内,几乎就不可能有什么出乎意料之外的安排。但是他看到,就在今天,有些事似乎出轨了。大概一切都是在他不知情中发生的,所以他即使是绞尽了脑汁也捕捉不到那些线索。 那一天,乔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有人匆匆地从后面追了上来。是老板的妻子。 “最近文森特天天夜里喝多了,在家门口的草地上撒野。”丽莎红着脸说,有点忸忸怩怩的样子。“他可不年轻了。我在想,你们,你,对他施加过一些什么样的好的影响呢?啊?”女人突然转过脸来怒视着乔,眼里冒出乔从未见过的火花。 乔回答不出。他也认不出眼前这个红头发的女人了。一贯快乐,艳俗的丽莎此刻正怒气冲冲地从他身边挤过去,差点将他挤到了人行道下边。她像一阵风似地走远了,高跟鞋用力踏响着。傍晚的人行道上有很多人,都吃惊地望着样子狼狈的乔。乔看见了人行道前面的深渊,他要走下那个深渊,也许从那个地方,他可以通向他近来建构起来的故事之网。但是那个张开的黑色大口并不是深渊,只不过是一个地下人行横道。现在,当他来到这个地下通道的入口之际,丽莎忽然从阴影里冲了出来。 “文森特疯了!他疯了!该死,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的眼神狂乱,一只强壮的手抓住乔的手臂摇晃着,乔闻到她口中喷出的烈性酒的气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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